●▄m● ┠ ┨ 书本网TXT下载论坛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妖何在》作者:绯瑟    文案 阅前提示:本文悬疑流 妖兽阿峥本意他会一直在山间乐呵乐呵地过着小日子,直到某天有个名门正道的少年突然闯入他的领地,并且雄纠纠气昂昂地朝他一剑刺来。 这一剑惊天动地,这一剑势不可挡,最重要的是,这一剑正中红心。 重要部位受损的妖兽表示绝不轻易放过这出身正道却行事无赖的少年。 于是一切冒险从此开始。 —————— 千年妖兽和伪正道少年的奇幻漂流之旅 磨练文笔而写,悬疑成分大于耽美成分 主角:阿峥 ┃ 配角:秦舒笑,清涵 ┃ 其它:修仙,大妖,悬疑,逗逼   第1章 初遇      不知是哪位妖界的前辈曾经说过,神仙就是喜欢把那些他们管束不了的称作是妖。   就算是吸日月精华,浴天地灵气而生的世间灵兽,他们也得分成是妖兽仙兽。   服了他们管教的,签了那血契,披上那织锦银绡,宝玉琉璃,沐浴在一片祥和瑞气之中,便能称作是仙兽。   若是跟了个法力无边的上神,那便更是威风凛冽,头顶神光,脚踩祥云,不能称作是仙兽,要叫做是神兽了。   而像是阿峥这样不服管教游荡山野的灵兽,自然就属于妖兽的那一科。   其实做只妖兽也没什么不好,那些个仙兽神兽虽然看似一朝上位风光无限,可是还是带着金做的枷锁玉做的头箍。   这还算是有形的枷锁,无形的枷锁便是那更为霸道的血契了。   可再精美的枷锁,终究还是枷锁。   阿峥也曾经想过神仙们为何这么热衷于给灵兽戴上枷锁。   也许他们以为加了一个枷锁,就相当于刻下自己的印记。   有了这层印记,就多了一层安心。   至于安心的是谁,躁动的又是谁,无人关心,无人在乎。   而在每一重枷锁的束缚之下,都是曾经那桀骜不驯的心。   不过做仙兽虽然失了自由,受为人奴役之苦,却也至少不会太寂寞。   身为一只法力不弱的妖兽,阿峥不受修行困痛之苦,只自由自在地在微露山间游荡,在沁水湖中嬉戏,日沉月升,星移斗转,年年岁岁皆是如此。   沧海桑田不过一瞬,不用太久。   可是寂寞却像是一把长长的刀,几乎要将他杀死。   这种感觉一刀一刀刮在他身上,刮得他血肉模糊,可却又无力反抗。   如果能和这山间的其它灵兽成为朋友,或许也是不错的选择。   可惜这些灵兽的法力都与他差距悬殊,每次见了他都是瑟瑟发抖,连动都不敢动了,更别说交流了。   其实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只知道厮杀猎食,而等他想要交流的时候,这些兽类却连与他直视都有些困难了。   寂寞的时候,他就开始自己和自己说着话,假装有个朋友在身边陪他聊天,好像这样就能让他的寂寞减轻一点。   更寂寞的时候,他就开始咬着自己的尾巴,好像是一只在磨牙的小狗,可惜这只小狗的体积实在大了点,而且他也找错了磨牙的对象。   尾巴上也覆着鳞片,阳光下看上去像是一颗颗的琉璃宝珠,五色辉映,神光流转。他就朝着没有鳞片的地方咬下去,发现居然还有点咸,像是野马的肉,不好吃,也不好闻。   他不是不想下山,山下自有花花世界繁花似锦,有谁不想去看?   可他有自己的顾虑,也有自己的秘密。无论这秘密会影响多少代人,他都将继续保存下去。   不过阿峥也不是没有过朋友。   这微露山中从前来了个清涵道人。   此人名声不显,胆子倒大,也不怕妖兽窥伺,就这样进了山,到了他的地盘。   他与阿峥的第一次见面并不愉快。   每条被侵犯领地的狗,啊不,每只被侵犯领地的妖兽,都不会对侵犯者太过客气。   躲过对方的几个仙咒之后,他一爪子按住对方,像是拍打一只巨大的苍蝇。   清涵若是知道了,只会赌咒发誓说天底下绝对没有像他这么英俊的苍蝇。   其实这个对手已经很强。   可惜阿峥比他强上很多。   他的头看上去像是狼,但身上却覆着银光闪闪的鱼鳞,背上是一双青色的翅膀,一条尾巴长如狐尾。在齐灵山望幽道人编纂的妖典里,这种长着狼头身上覆着鱼鳞生着鸟翅的怪物叫做阴漓,属于十大妖兽之列。   南方平民人家的父母会用他这个正式的名字去吓唬小孩,说他夜里会飞来把小孩叼走,挖了五脏之后再吃掉。   阿峥对此有点意见,因为他不觉得自己这样没品位。   就算他去叼走小孩,也会把对方关在小黑屋里关一个晚上,在听够小孩洞天彻底的凄惨哭声之后,他才会心满意足地把小孩给送回去,然后下次再抓来听他们哭。   当他战斗起来的时候,只觉得那股子寂寞早就被一扫而空,体内的鲜血也是发着烫,像是在狠狠地烧着,像是在欢腾雀跃。   在他决定将眼前这个人开膛破肚的时候,清涵居然不急不躁地笑了笑,然后用一种无奈的口气说道:“你要吃我?”   阿峥没有任何表示,只是蓝幽幽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奇异的光。   清涵叹道:“你要是想吃我,能不能请你把我的肉都吃个干净,然后把我的骨头吐出来?”   谁也想不到他这个时候不为自己求饶,反而会提出这样莫名其妙的要求。   阿峥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个人的要求有些好奇。   真奇怪,这个人的笑不是强自镇定,也不是凄惨的笑,更不是讥讽的冷笑。   他为什么不肯求饶?为什么不肯说些他能给以的好处让自己放过他?   清涵又叹了口气,像是恨不得在咽气之前多叹几口气似的。   “你吐出来之后,能不能把我的骨头葬在三个我最喜欢的地方?分别是天都山的山峰,云枫林的林中,沁水湖的湖底。”   一个人临死之前往往会有各种各样的表现,或是恐惧至极,或是从容镇定,视生死如浮云,而像他这样,反倒像是心中毫无生死的概念,倒是有几分成仙的气度。   可这样好像不对。   修道者成仙多半是为了长生不老。   所以他见过的那些凡人修成的小仙往往比一般的凡人还要怕死。   怕死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可耻的是隐瞒怕死这件事。   阿峥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不是他不想帮,而是除了第三个地方,其余的两个地方都太远了。   其实他是太懒了,不想去。   清涵苦笑道:“这点忙你都不能帮吗?老兄,我都快死了。”   他特意强调了最后一句,可是眼里却是一丝恐惧的情绪都找不到。   阿峥认真地看了看他,然后松开了爪子,说道:“这忙我不会帮你,因为我不想杀你了。”   妖兽会人语在修道者眼里看来并不稀奇,但是清涵却还是愣住了。   他自然不是为了妖兽的开口说话而震惊,而是为了对方忽然的慈悲。   可这真的是慈悲吗?   阿峥抬头看向天,然后舔了舔舌头,好像是有些嘴馋了。   也许他真的只是太寂寞了,不想再一个人无聊地咬着尾巴了。   清涵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从那以后他们似乎是成为了朋友。   说是似乎,是因为阿峥没有交朋友的经验,也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地交上朋友。   清涵虽是修道者,却并不介意与妖兽为伍,相反他好像很享受这样的过程一样。   晚上他会睡在阿峥的肚皮上,白天他会骑在阿峥的背上,然后揪揪阿峥的尾巴。   他很乐意教阿峥一些人界的礼仪知识,告诉他一些有趣的见闻。但是关于各大修仙门派的事情,他却是一句话也不肯多说的。   阿峥知道他的顾虑,但却懒得介意这些细节。   这千年来灰灰蒙蒙渺渺茫茫,遇到这个人之后,倒像是豁然开朗了。刹那之间,一副描绘人间繁华盛景的画卷在他面前凌然抖落,几乎要晃花他的眼睛。   他也开始注意到清涵的一些习惯。   清涵喜欢饮酒,而且是菊花酿制的酒……   清涵睡觉的时候喜欢抓着他的毛,然后反复揉搓……   清涵还喜欢采摘仙草仙药炼制各种丹丸,虽然他炼得都不怎么成功……   阿峥以为他和道人的生活会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有一天,清涵死了。   他为了帮清涵寻找一种奇异的药材而暂时离开了微露山。   可等他回来之后,看到的却是丹房里清涵的尸体。   他实在想不出杀清涵的人是谁,因为清涵的丹房外面有他亲手布下的结界咒印,除了他自己应该没有人能破开。而越是想不通,他就越是愤怒,只觉得眼前像是有一道白雾,迷迷蒙蒙的,擦干了眼睛,却还是会有雾气升上来。心中似是有一团火在烧,烧得久了,连血肉都要融化掉。   那个晚上,阿峥像是发了疯一样地追杀着山上的野兽灵兽。   等他杀得累了,却发现自己的白鳞已经被鲜血染地透透的了。   血灌进嘴里,咸咸湿湿的,像是铁锈的味道,也像是清涵的味道。   阿峥望向了天,舔了舔嘴巴,却没有任何食欲。   他只知道这次以后他的生活又要和往日一样恢复到一潭死水的状态了。   清涵的尸体被他安放在洞中的玄冰里,他也会经常去看看,只是看得久了,就更是忍不住想念那些过往的日子。   不过幸运的是,他终究没有寂寞太久。   有一日阿峥在湖内洗澡,忽然察觉到了山中有修道人的气息。   这里是他的地界,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耳朵和眼睛。   他在湖中等了很久,无聊时看着湖中映出的自己,摇了摇尾巴,像只雪白的大狗。   可是他稍稍露了露牙齿,却又透出野狼般的森冷。   就在他露出杀意的那一刹那,幽静的林中忽然蹿出来一个青衣少年。   少年一身青衣,不染一点尘埃。他发如黑瀑,眸若寒星,周身上下皆是凛然正气。   每个修仙门派的人仿佛都是这样的干净,这样的疏离,仿佛永远也不会腻烦似的。   阿峥朝着他挑衅似的扬了扬鼻子,给他看看自己的鼻孔。   他觉得自己一向是个有品位的妖兽,就算是给敌人下下马威,那也一定要给他们看看自己的鼻孔。   正道的少年冷冷道:“妖兽,我路经此地本有要事,本不想与你多纠缠,可我看你身上满是煞气,必定是……”   话未说完,他便剑如流星般刺来,倒是让阿峥有些出乎意料。   这少年一身正气,怎么耍起无赖来连眼珠子都不眨一下。   不知道他会不会和清涵一样,都喜欢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不过他身上的那股气息让他有些怀念起清涵来,所以下起手来也只是试探为主,一点杀招都没有。他懒洋洋地对付着这少年,少年的剑却越刺越快,刺到最后,他便捏了个口诀,剑身也带起了青色的火焰。   阿峥也不怕,反而高高地扬起了尾巴,难得遇到生人,他倒是想看看对方还有什么花招可以使出来。   不过下一瞬他就后悔了。   因为少年不知用了什么法术,一瞬间便闪到他的身边,一剑刺向阿峥的鳞片未覆盖处。   阿峥的面孔在瞬间扭曲了。   只因为这风华绝代的一剑刺中的……是他的屁股。   作者有话要说:   阴漓是山海经中犼与赢鱼的结合   犼:本北方食人之兽,状如犬,传为海中神兽,状如马而有鳞,口中喷火,骘猛异常,食龙脑。      第2章 少年      这一剑气贯长虹,这一剑势不可挡。最重要的是,这一剑正中红心。   而对阿峥来说,这是个永远值得铭记的日子。   因为他生活的一切逆转都由这屁股上的一剑开始。   少年也并不冒进,一剑刺中之后便迅速将剑拔出,如飞鹤般向后退了几步,一身青衣宛如碧波玉树,身姿飘然,周身上下掩不住的仙门气度。   可惜他对起敌人来的手段却一点也没有仙家风范。   不但没有仙家风范,反而跟野兽打架一样,只求目的,不择手段。怎么无赖怎么来,怎么下三滥怎么好。   他口中念念有词,剑身上的青色火焰如青莲般徐徐绽开,自蕊心吐出一朵红色火莲,红莲再度吐蕊,便放出一朵娇小玲珑的紫色火莲。   那莲花艳到了极处,艳得几乎能把人的魂魄勾去。   它也是亮到了极点,亮得几乎可刺痛人眼。   这朵莲花比之前的几朵都小,小到一个小孩的手掌都能捧起来。可这其中蕴含的巨大灵力,却足以令这山上的所有灵兽为之颤栗。   原来他之前的招数,不过是试探阿峥的深浅。   唯有这一招才是他真正的杀招。   好一个杀招。   好一个少年。   紫莲生成之后,便以闪电般的速度飞离少年的剑身,朝着阿峥袭去。   明明是一朵小小的莲花,却有迅风暴雷般的威势,明明是艳色无边的火莲,却叫人打从心底生出寒意。   少年用一种看着死物般的眼神看向阿峥,仿佛已经看到这头银白色的庞然巨兽化作一团灰烬时的模样。   不用想也知道,那场景一定好看得很,喜人得很。   可阿峥却摇了摇尾巴,然后微微张开了嘴巴,一口把那火莲吞到了嘴巴里。   然后他看向少年,轻轻地咧开了嘴巴,像是在笑,可是那笑却仿佛带着清晰无比的讽刺之意,似是张狂到了极点,也尖利到了极点。   他承认自己之前小看了这少年。   但这少年也是大大地小看了他。   他确有两把刷子,那三色劫火凝成的莲花,就算是修炼多年的清涵也使不出来。   可是千年妖兽,岂能一朝丧于你手?   活了千年的东西,要懂的招数总是比活了十多年的人要多得多。   这道理如此简单,可却有许多人前仆后继地栽在这上面。   少年的面色一白,但呼吸却并未紊乱,眼底也亮如星辰,明如青霜。   他手腕轻动,似乎还想再用法,却被阿峥的一记扫尾击飞了出去。   他的动作不慢,无论是谁,都不能像他一样做出这么快的反击。   阿峥也必须承认,这少年的沉稳淡定已远胜许多修行多年的强大灵兽。   但阿峥的尾巴却比他还快,快如流星,追月不返,在空中划过却连一点残影都没有留下,直接甩到了他的身上,将他甩出了十多米,像是甩出一个小小的布娃娃。   他向后飞的时候撞歪了一棵树的树杈,滚到地上的时候还脸朝地翻了好几圈,最后才用一个非常古怪的姿势软绵绵地趴倒在地上。   评书里的大侠威风凛凛,出手是一剑动山河,平日都是万里逍遥游,就算是被敌人打趴了,也一定会摆一个坚挺无比的姿势,或者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准备再战。   可惜现实就是如此残酷。   光是看着他那在地上翻滚的样子,阿峥就仿佛听到了清脆的骨骼破裂声,对他来说,这应该要比天宫的仙乐还要好听一百倍,一千倍。   而且他确信少年那英俊的脸孔也一定被他打成了半边红,一半白一半红,白的部分像尸体,红的部分像烤肉。   把一个英俊少侠给打成猪头要比让他吃上一万头野猪都要开心。   他得意地扬了扬尾巴,但却无意间扫到了屁股上的伤口。   虽然这种伤口很快就能痊愈,只是被人在屁股上刺上一剑,说什么都有点丢脸。   妖兽阿峥望了望天,舔了舔嘴巴,用爪子刨了刨脚下的土,然后朝着让他丢脸的罪魁祸首走了过去。   可空气中似乎缺少了点什么。   阿峥拿着鼻孔对准了天空,一阵猛嗅。   那缺的应该是咸咸湿湿的,像是铁锈一般的血腥味。   他低下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那少年,一双蓝色妖瞳幽邃无边。   他用爪子轻轻翻了翻对方的身子,却忽然发现对方除了泥土和碎石,竟连一丁点血迹都没有。   可是连一点血都没出来,这算是怎么回事?   刚才那样的情形,他居然没有受伤?竟然只是昏过去了?   阿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了这神奇少年看了许久。   而在看了那么一会儿之后,他终于决定把这个少年背了回去。   这少年看起来也不是很瘦,但背起来却很轻。   不知道为什么,阿峥觉得他轻得像鬼。   ——————————————————————————————————————————   阿峥把他背回了清涵的故居,将少年搬到了清涵的床上,然后便暗自念咒,变幻成人形。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变幻成人形,早在清涵和他相处的时候,他就已经这样做过。   但为了保险起见,阿峥还是从桌上拿了一枚双鱼纹大铜镜,细细看看还有什么纰漏。   镜内的少年面容清癯秀逸,双目炯炯有神,五官分开来看并不出奇,但组合在一起却是极为协调,很能让人生出好感。   这张脸细细看来,倒是与清涵的面孔倒是有几分相似。   因为这是他唯一熟识的朋友,不参考他的脸变他阿峥也不知要参考谁的脸了。   只不过那个时候,他无需掩盖自己身上逼人的妖气。   可现在他却需要想办法完全掩去了,因为他心中已经打定注意了要做他本不愿去做的事了。   他从清涵的遗物里翻出了一个白玉夔龙佩别在腰上。玉佩触感温润,如凝脂凝油,摸得久了,仿佛也心也能暖起来。   这是用于克制妖气的灵器,清涵说若是有一天能和他一起下山需要用到这个。只可惜他如今真的用上了,清涵却已不在身边。   可是仔细想一想,清涵自己根本用不着这样的灵器,怎会随身带着呢?   阿峥微微眯起眼睛,心中忽然生出无穷疑惑来。有些事情他与清涵相处的时候,反倒是不太能察觉,可清涵走了,那些细节却一下子变得明朗起来。   难道说清涵是特意来找我的,所以带着这个灵器以便我使用?   可他对我说的……明明是来此炼采仙药啊。   阿峥越想越是惊疑不定。   难道他在骗我?   可是他有什么理由骗我?   阿峥还想再想想,可以发现身后之人有苏醒的迹象之后。   他立刻回过身去,挤出了一副和善的笑容。   他学不会人类那种斯文尔雅的笑,但他可以学会清涵的笑。   在某种意义上,清涵既是他唯一的朋友,也是他唯一的老师。   “你醒了?可有任何不适?”他笑着对少年问道,说话声音轻柔得连自己都起了鸡皮疙瘩。   原来对习惯龇牙咧嘴的妖兽来说,正常的谈笑也不是不可以的。   少年醒来之后先是下意识地摸向了手边的剑,确定剑在了之后,才默默地打量着四周,确认眼前之人没有任何妖气之后,他才缓缓地看向阿峥,道:“请问阁下是谁?这里是何处?我又怎会在此?”   “我叫柳峥,是清涵道人在这里认识的朋友。刚才你和那妖兽相战时,我本就躲在一边。我看那妖兽似要伤你性命,就出手打跑了他,救下了你。”   少年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看了半天之后,才一脸肃然道:“那妖兽实在卑鄙可恶,若让我下次遇到他,定要将它灰飞烟灭。”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却一直盯着阿峥,像是想看看对方的反应似的。   卑鄙可恶?也不知道刚才谁戳了我的屁股。   阿峥面上却叫好道:“说的不错。那妖兽名叫阴漓,残忍凶暴,无恶不作。你若看到了他,定要剔其骨,削其肉,拿它的内丹去炼妖,然后再把它的脑袋砍下来挂在树上,如此方能震慑微露山的群妖。”   少年的脸微微一僵,似乎是想不到他的反应如此地坚决,只道:“这倒是不必。”   阿峥愤然道:“身为修道者,对待妖类怎能心怀慈悲?你不但要剔骨削肉,还要砍断他的翅膀,把他的鳞片一个个拔下来,让它在他前痛苦无比,如此方能为死在他手下的冤魂报仇。”   他忽然觉得在话语中蹂躏自己是个前所未有的新奇体验,而就在他准备说更多的时候,少年听得眉头越皱越深,但还是肃然道:“那倒不必,只需让我用剑把它的屁股戳得稀烂就算好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是一本正经,仿佛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说的内容很糟糕。   阿峥本来越说越兴奋,此刻却呼吸猛然一滞,差点咬到舌头。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纠结于屁股?我的屁股有什么好戳的?   “在下乃玄清山弟子,也是清涵师兄的师弟,道号……清空。不过这里不是玄清山,道友叫我俗名秦舒笑就好了。”   他本名叫秦舒笑,但却好像一点都不喜欢笑。   人好像总喜欢给自己起奇奇怪怪的名字,也喜欢给妖兽们取些乱七八糟的名字。   阿峥只道:“那么秦兄是来找清涵的吗?”   秦舒笑立刻起身道:“不错,清涵可是在此?”   阿峥的面色微微一暗,道:“他死了。”   这句话只有短短的三个字,可他说来却仿佛重如千钧。   有些人就算是走了,也好像还在他身边。   而他至今为止还是不能理解清涵怎么会死得那么离奇,那么古怪。   明明这结界咒印只有他能打开,清涵怎么会死?   而为什么偏偏在他离山的时候,就有人要了清涵的性命?   让他暂时离开的人,让别人有机可乘的人,明明是清涵他自己啊……   秦舒笑听完先是一愣,然后不可置信地看向阿峥,道:“他死了?”   奇怪的是,他的眼里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只有无边无际的震惊。   阿峥拿了一碗药给他,然后淡淡道:“你元气有损,不如喝完这碗增补灵力的汤药,然后我就带你去看看他。”   秦舒笑仍旧眉头紧锁,仿佛还在消化清涵已死的事实。   但当他端过那碗药的时候,却一改之前的犹疑,二话不说便喝了下去。   他是个聪明人,既然是聪明人,就该知道如果眼前这个人想害他的话,刚才就可以害他,不必在汤药中下毒。   这汤药青黄如玉,清澈透亮,喝下去味道甘甜味道美,像是水果酿成的汁液,入口有冰凉之感。一口下肚,丹田之内便有微热之感,体内的力气也一点一滴回来了。   都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可这美味的药好像也极为有效。   秦舒笑只觉得这里面好像加了蜂蜜红枣还有白梨等水果,否则他也喝不出这样的美味。   阿峥只是直盯盯地瞅着他,站在一边和个门神似的既不言又不语。   等他喝了一半的时候的时候,阿峥才道:“道友且慢慢喝着,这汤药能愈合伤口增强灵力,里面的主原料还是我从那妖兽阴漓的粪便里提取出来的……”   话音还未完全落地,他就看到眼前的少年“咔嚓”一声捏爆药碗,嘴中喷出一道灿烂的水花。   阿峥发誓,他从那道灿烂的水花中看到了彩虹。      第3章 试探      有些人死了,但却仿佛还活在人心间。   有些人活着,但他活着还不如他妈的死了。   秦舒笑现在大概就是这样的感受。   他的神色在一瞬间变得骇人无比,看上去好像被人当头来了一拳。这一拳不轻不重,不急不缓,但却已足够让他喉头腥甜,几欲吐血。   不过转瞬之间,他的面上又回复到了平日里那副无悲无喜的样子,一点痕迹都不留,阿峥只觉得他的面孔比傍晚时分天边的晚霞变得都快。   他如今看上去倒还是一副不惹半点尘埃的模样,周身烟火气息全无。   即使是遇到了这样的事,他恢复得也很快,不气不恼,不骄不躁,的确是满满的仙门风范。   如果什么时候他自己的举动能和他的这股气质相符合那就更好了。   阿峥只上前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道友可是怪我之前未曾提起?阴漓的血肉有延年益寿之效,就算是他的尿液乃至粪便,也有补益灵气的效果。既然是他伤了你,不如就用他身上的东西来回复元气。为了不让你喝得难受,我还特意加了白梨红枣等物调理味道。”   严格来说那并不是他身上的东西,而是从他身上掉出来的东西。   不过那也无甚要紧,阿峥觉得他既然对自己的屁股有着这么强的执念,那就一定不会介意尝尝从他屁股里出来的东西。   不过话说回来来,这水果味的屎和屎味的水果,到底哪一个更恶心?   也许它们都是同样的恶心,同样地渗人。   但越是恶心越是渗人,阿峥就越开心。   所以他面上在微笑,心底也在笑。   清涵的笑像是一抹温煦晨光,照在人身暖在人心,仿佛能驱散这世间所有的悲愁痛苦。   而这样的笑,阿峥无论如何也学不会。他虽然学不会,但却还是想去学。好学的孩子总是有糖吃,他想自己很快就能吃到第一颗糖了。   秦舒笑点了点头,眼底里仿佛有暗影在若隐若现。   “不必多言,我已明白。”   无论那碗汤里是什么,那都的确对他起了作用。   既然起了作用,就算真相如何不堪回首,他都没有理由再诸多怨词了。   无论是谁,在这种情况下还要诸多怨言,那就不是无知,而是欠揍了。   秦舒笑当然不准备当一个欠揍的人,恰恰相反,他准备当一个随时可以把敌人揍得半死的人。   他抬头看着还在微笑的阿峥,对方的面上依旧坦坦荡荡,温润含笑。   柳峥笑得和善,柳峥笑得可爱,柳峥也笑得让人想揍他一顿。   但是秦舒笑什么大动作都没有,他只是放下手中的碗,别过头去,再看向柳峥的时候,眼中转过流光万千。那眼底寒飕飕,冷峭峭,如霜刃的泛光,又似檐下的新雪冰锥。   他的面上没有笑,但心底却在笑。   只不过他心底的笑会是怎样的笑,大概就无人知道了。   阿峥道:“若是休息妥当,不如现在就去看看清涵。”   清涵也一定很高兴有人会去看他。   反正就算他不高兴,也说不出话来反对了。   ——————————————————————————————————————————   说不出话的清涵此刻正躺在微露山的玄冰洞中。   阿峥带着秦舒笑走向玄冰洞,一开始还会说上几句,套取些话。   可越是靠近玄冰洞,他就越是沉默寡言,到最后干脆连一句话都懒得说了。   也许不是懒得说,只是有些不习惯。   以前在他身边聒噪的人是清涵,可现在却要轮到他聒噪了。   阿峥觉得从前的他似乎是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去习惯清涵在他生命里的存在。   而现在,他似乎要花上更长更久的一段时间去习惯清涵从他生命里消失不见。   清涵此刻就躺在玄冰棺里,若是不去看他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或许以为他只是睡着了。   只是现在的他实在是太安静,安静得仿佛那些他们生前的欢笑和吵闹都是虚的,假的,像是地上的灰尘,风一吹就了无痕迹。   而当阿峥再度看到清涵的时候,他生出一种几乎不可抑制的冲动,他想上前去摇摇他,看看能不能把他给摇醒。   那些过去与这个道人相处的画面就在他的脑海里飞旋环绕着,可是盘绕得久了,画面越发地清晰,也越发地遥远了,仿佛就在昨日,也仿佛已是数年之前。   秦舒笑看了看阿峥,然后上前去查看清涵的尸首。   他眉头紧锁,眼里却无半点忧伤,仿佛修炼得久了,连七情六欲都修没了似的。   半晌后,他微微眯起双眸,缓缓道:   “尸首上有火属法术的痕迹,还有兽类留下的爪印。”   阿峥淡淡道:“但法术并不致命,只是让他重伤。兽类的抓伤才是他的致命伤。”   他也仔细检查过这伤口,奇怪的是,伤口上留下的爪印倒是与他自己的十分相似。但他那年杀尽山间灵兽,也没发现附近有与他身量体形相似的妖兽。就算是有,也断断伤不到清涵这样的高手。   既然如此,一定是有人先用法术伤了清涵,然后再派出座下的灵兽在他的喉咙上咬了一个大口子。   这死因并不离奇,离奇的是,当年他布置在丹房外面的结界却一点破损的迹象都没有。   甚至当他赶回来的时候,结界还是完好无损的。这就好像是你把最心爱的宠物关在了严密封锁的房间里,可你回来的时候,锁还在,宠物却被人拿去宰了炖肉喝。   虽然这个比喻好像哪里有点不对,但细细一想,若是结界不破,还有谁能闯进去杀了清涵?   整件事都透着离奇古怪的味道,让人摸不着头脑,想不到过程,放不下又摸不透,走不开又想不清。   可越是这样,阿峥就越是想要拨开迷雾,看清那雾中的真相。   清涵这个人出现得突兀,死得也突然。   可就算他是阿峥命里匆匆离去的过客,好像走得也太匆匆了一点。   这个时候的阿峥忽然强烈地渴望着清涵能忽然诈尸说上一两句话。   哪怕他复活之后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尿急”,那也足够让阿峥狂喜不已。   秦舒笑点了点头,道:“道兄亲手布下的结界并未破损,可清涵却身遭不测,可见凶手一早就在结界之内了。”   阿峥却斩钉截铁道:“不可能,当年我细细检查过,丹房之内只有他的气息,再无旁人的气息。”   如果他遗漏了什么的话,不用别人动手,他自己都会把自己拍死在墙上,虽然这个动作自己做起来有那么点困难。   秦舒笑双眉一扬,道:“道兄对勘察气息之道倒好像很是精通。”   阿峥知道自己说的话有点多了,也知道他已对自己起了疑心,但这个时候他忽然想借着对方的智慧替他去查清清涵的死因,便话锋一转,淡淡道:“或许是清涵故意放人进去的。”   如果来人是他极为信重的人,那就不会太意外了。   再心思细密事事周全的人,若是遇到自己亲密无间的老友,就不会处处小心了。   这个可能他当年也有想过,只是他当时并未在清涵死时的地方发现过生人的气息,便很快否决了。现在一想,如果当年的那个凶手极其善于抹去自己的气息,那这个推测也不是没有可能成立的。   秦舒笑道:“若是如此,那来人一定是他极为信任的人。”   而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就是被这种人给毁了的。   阿峥忽然注意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将目光投向了自己。   你看我做什么?我的屁股又没有长在脸上。   秦舒笑又意有所指地瞄了他一眼,道:“那个人进来的时候,一定还带着妖兽阴漓。这爪印就像是阴漓留下的。”   阿峥在心里冷笑,却在面上微笑。   “的确像是阴漓留下的,此妖留存于世,终究是个祸害。”   他忽然觉得这种话他说得越来越顺口了,而且他居然渐渐地喜欢上了这种奇妙的感觉。   其实在阿峥看来,清涵是最大的祸害,这家伙生前就是麻烦精,他时常要为了这家伙在山头奔走采药,清涵死了还接着祸害他,让他放不下清涵的死。   但他还是希望清涵能活着继续祸害他,反正他乐意,他开心,他心甘情愿。   可惜在有些时候,他就连被祸害的资格都没有。   秦舒笑又道:“那何不合你我之力,擒下此妖,再做打算?”   阿峥倒是想帮他,不过自己去抓自己,这难度好像也太大了一点。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道:“此刻还需从长计议。不过我检查过道友身体,发现你与那妖兽激战一场,却似乎并无伤口。”   不但没有伤口,而且这个人还很轻,轻得有些诡异。   用阿峥的感觉来说,他轻得简直像鬼。   秦舒笑只道:“有异宝傍身,自然是要有些特异之处了。”   阿峥淡笑道:“是你戴着的那枚古铜戒指吗?”   他轻轻抬手,露出手上一个雕了双龙戏珠的古铜戒指。戒指色调古朴,式样也算雅致,只是戒身太小,和白玉夔龙佩一比就看着有些寒酸了。   可就是这么一个不显眼的,看着有些寒酸的戒指救了他的性命。   可见人不可貌相,妖也不可貌相,就连一个东西也是不可貌相。   但在很久以后,阿峥才明白戴着这个不起眼的小戒指真正的功效是什么。   而在那个时候,他的秘密,秦舒笑的秘密,清涵的秘密,都早已交织成了一块,斩不断,切不尽,成了一个难解难分的局。   此刻的阿峥只是有些奇怪,因为少年承认得未免太奇怪。   他就对我这么放心?竟说出自己有法宝在身?难道你不怕我改变了主意,打爆你的头,戳烂你的心肝,再把戒指给夺走?   这样一想之后,他忽然发现少年是在试探自己。   阿峥笑了,他面上在微笑,心底却在冷笑。   这只小狐狸,差点上了你的当。   他忽然转过身去看着清涵,像是在细细思考着什么。   秦舒笑也走上前去靠近了他,虽然他看上去还是一本正经的,但阿峥觉得他靠得这么近实在有些没皮没脸。他转过头去后,秦舒笑却一直有意无意地看着他。   这个人身上的确是妖气全无。   但他实在出现得太巧了,巧得简直让人生疑。   而且他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奇怪到他一说出口,秦舒笑心中就警钟大作,顿生疑心。   秦舒笑从不相信运气,也不相信太过幸运的巧合。   气运之说虚无缥缈,上天注定什么的就更是可悲可笑。   若是冥冥之中自有因果,他就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了。   只因他的本身就是逆转因果的存在。   那一剑刺伤了妖兽,也应当留下了一些气息。   虽然微弱,但只要靠得近了,应该是可以察觉到的。   就算这么近还是察觉不到,也可以用别的手段去感知。   阿峥看了半天,忽然慢慢回过头,说了一句话:“我可否问你一个问题?”   秦舒笑不慌不忙地迎上他的目光,一脸肃然道:“道友请说。”   阿峥看着他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忽然道:   “请问你把手放在我屁股附近是想干什么?”      第4章 启程      秦舒笑却只是将手收回,面上却仍是坦坦荡荡,大大方方地道:“无心之失,道兄莫怪。”   他说得这么理直气壮,连一点歉意都不想假装,倒好像做错事的人不是他,而是阿峥似的。可见这世上有些人的脸皮就是厚到了极处,刀戳不破,水淹不进,连火也烧不起。   不过脸皮厚一点也有好处,那就是他不用解释些什么。   而阿峥也只是看了看他,然后慢慢地回过头去看着清涵,什么话也没说。   清涵啊清涵,为何你的师弟做起事情来比你还要出格?   这么一来,他又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底里掠过一丝幽幽冷意,恰如那冷月悬空,利剑出鞘。   然而那冷意转瞬之间就没了痕迹,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秦舒笑却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那寒酸无比的双龙戏珠戒。   刚才他故意用带着戒指的手指靠近对方的屁股,可那戒指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若是对方身上带有剑上的气息,戒指应当会发烫才对。   莫非刚才那样短的时间内,他的伤口已经愈合了?   又或者说,他这次倒是多心了?   也许对方不过是个身份神秘的道人,而不是什么化成人形的妖兽。至于那张和清涵有几分相似的面孔,或许也是巧合?   若是为了这多心多疑错过了一个真心待人的好友,那可就是得不偿失了。   不过这世间真的有如此多的巧合吗?   阿峥又回过头去看着他,道:“若是想查明清涵的死因,只怕先要从他来这儿的目的说起。”   秦舒笑道:“什么目的?”   阿峥眼皮一跳,似是想到了什么一直忽略的东西,他只毫不示弱地迎上对方的目光,缓缓道:“你是他的同门师弟,你若不知道,我又怎会知道?”   秦舒笑摸了摸手中的戒指,双眸微微敛起,似要避开对方眼中的锋芒。   “我虽是他师弟,但也只知道他出外游历是为炼制丹药。而我以为你和他相处时日更久,会知道得更多。”   炼制丹药?清涵来这里的确不停地在炼药。   可惜他成功的次数简直屈指可数,鬼才知道他在炼什么东西。   阿峥又抓住了最关键的地方问道:“你已知道他在炼药却还来问我,是不是觉得他出外游历并不仅仅是炼药这么简单?”   秦舒笑只沉声道:“若是缺乏药材,他又何必亲涉险境?派个弟子替他去取,岂不是更好?”   他说得有理有据,简直不能令人不服。   可阿峥却忽然笑了,而且笑得极为古怪。   他在秦舒笑面前露出一口圆润润白森森的尖牙,仿佛是在展示着自己的牙齿有多健康似的。   派个弟子来取药倒是省事,可若是来的是旁人,遇到他的时候只怕就没有清涵那般幸运了。   清涵想必是知道这点,所以才亲自前来的吧?不过他到底在炼些什么药,为何总是不肯让他知道?   阿峥眼神一跳,如窜动的火焰一般倏忽一下光芒大盛。   对了,莫非他的死和他所炼制的丹药有关?   杀他的人是为了他的丹药?   当年的炉顶之内已全是死寂飞灰,就那么一丁点渣滓,连原来的味道也是一点不剩了。   所以就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哪些药材是被毁了,还是被人夺走了。   但是他转念一想,又在心中暗道:   如果是为了夺药而杀人的话,那清涵要炼的药必定是十分金贵。可看清涵那样子,好像也不是什么炼药高手嘛。他能炼出什么宝贝来?   想了想,他又对着秦舒笑说道:“清涵曾经与我说过他最喜欢两个地方。”   实际上清涵说的是三个地方,但那最后一个地方阿峥是绝不愿意告诉秦舒笑的。   秦舒笑眼前一亮,急忙扯着他的道袍问道:“哪两个地方?”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急迫地问阿峥问题,无论是谁都能看出他内心的焦急与不安。比起清涵的死,他好像更在意清涵来此的目的和做的某些事情。   阿峥不动声色地把他的手从道袍上掰下去,然后说出了地名:“是天都山和云枫林。”   还有一个地方是沁水湖,可惜这对阿峥来说也是个不可说的秘密。   这个秘密已陪伴了他很久,而他也会伴着这个秘密逐渐老去,总有一天,他会与这个秘密一起长眠于此。   至于清涵与湖底的秘密有什么关系,他无暇思考,也不愿去想。   因为清涵应该从未到过沁水湖的湖底,阿峥一直看着他,陪着他,到头来他也只是心向往之,而无缘一顾。   但是天都山和云枫林就不一样了。   近在眼前的地方他是管得着的,可远在天边的地方他又怎么能看得见?既然看不见也摸不着,那就不可能知道清涵是否去过那两个地方了。   阿峥忽然想到当年初见清涵的场景,心头又是一跳,像是有谁在他胸前锤了一锤。   在他的爪下,清涵当时莫名其妙地说出这三个地方,当真是他后来所说的有感而发吗?   秦舒笑依旧没脸没皮地凑了上来,一边凑近一边还振振有词地说道:“他下山的时间很少,既然他最喜欢这两个地方,那说不定他自己曾经亲自去过。他可曾告诉你他去那里做过什么?”   被他这么一点醒,阿峥也觉得有些没有注意到的细节慢慢地在脑海里浮了上来,汇聚成形。   果然救下这个人是个正确的选择,有些他一个人想不通,摸不透的事,和这个人一起分享之后,就渐渐地清晰明朗起来了。   看来有时候发发善心还是会有回报的。   也许他该考虑以后少杀些生灵,不过那天发狂清山之后,这山间已经没有多少兽类妖类了。   此刻他只觉得脑中灵花一现,开遍心野,连思路也都被齐齐打开了,便眉间平朗,含笑点头道:“他并未告诉我去那里做过什么。不过既然他应该去过那里,或许会留下一些线索。”   秦舒笑点头道:“而若是我们去了那里,或许就能查出点什么。”   他仍是不苟言笑,但其实已是干劲满满,眼底的暗霾也是一扫而空。   其实有的时候做起事情来,只需要有个方向就可以了。   若是连个方向都没有,那还真是大海捞针,像是于茫茫四野中寻一片落叶,一根枯草。既没个着落,也没个计划,心里手底都是一团乱麻。   阿峥又道:“清涵的丹房就在玄冰洞旁的紫竹林里,你不妨去那边看看,我也想去休息一下。”   秦舒笑这便一刻也不停地走了,仿佛是得了财宝似的,简直快要飞起来了。   只是他走出山洞的时候,才回过头来看着洞内的情景,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才离去。   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阿峥想不明白,也不想去想。   不过此刻的他却不想呆在洞内了。这山里自然有更好更合适的去处等着他。   他闪移到了沁水湖畔,静静地遥望着那一湖碧水。   碧玉似的水波清清泠泠,如凝玉凝脂,如明镜瑶光,远远望着,这小小的湖泊,竟有烟波浩渺瀚海森然之气息。晨间水雾奔腾,晚间幽碧沉沉,白日里映着明晃晃的天光,暮色里是酡颜醉色,艳红无边。烟霞异彩,日月辉光皆在此处汇聚。瑶草琪花,玉树青枝,俱在此间生长。   且不论清气浓郁,沁水湖的确是灵秀到了极点。   不光是清涵,就连他也喜欢死后葬在这个地方。   他本来应该一直守在这里,不该离开。   可是为了清涵,他愿意离开那么一年半载,查出他的死因。   有些事要是不做,只怕以后都没有机会去做了,他毕竟不想后悔一辈子。   而且这秦舒笑闯进了山里,可不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吗?也许是上天注定了他要去做这件事。   阿峥叹了口气,仿佛是生出了无限感慨,牢牢皱起眉头,仿佛这天地间的忧烦都凝在了他的眉间。   可过了一小会儿,他又仿佛把那些生命中的苦痛忧愁都抛到了脑后,一抬头,又是咧嘴一笑,那笑容贱得叫人想揍他,可他不在乎。   阿峥慢慢地向前踱步,感受着湖水的凉意从脚尖慢慢升到膝盖,再到他的大腿。   但愿他回来的时候,这湖水也还会像今天这么清爽,这么凉快。   他看了看湖底自己的倒影,那是一张和清涵极为相似的脸,可却光有其貌,没有其神。   阿峥耸了耸肩,想摇摇尾巴,却忽然想起自己还是人形,就撇了撇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然后准备走了。   只是走之前,他还特意去摸摸那水,像是感受着水温似的。   然后他忽然开了口,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乖乖的,别捣乱,等我回来。”   他就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也没有再说别的什么。   他像是在对着湖水说,却又像是在对着冥冥之中的某样东西在说。   只是他看着那幽幽的湖水,面上的笑容如青烟般散去,眼底里也似有杀意渐渐凝聚,如寒冰凛雪,似剑锋白刃,幽邃到了极点,也阴郁到了极点。常人若是仿佛被这么看上一眼,只怕是动都动不了了。   湖面依然平静无波,连一点涟漪也没有。   但是在他走了之后,湖面上冒出了几个大大的气泡,然后一切才真正归于平静。   秦舒笑回来之后,只说了得到的线索不多,其余的便没再多说。   阿峥见他已是收拾妥当,随时都准备出发,忽然想起了他自听到清涵死讯之后的种种微妙的表现,终于下了决心,忍不住叫了一句:“清空道长。”   清空是他说的道号,阿峥觉得还是清涵好听多了。   但是秦舒笑却好似没听到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转过身来道:“道友叫我何事?”   阿峥的目光微微一闪,然后细细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直到打量得他自己都有些不耐烦的时候,他才不急不缓地问道:“我只是有些不明白。”   秦舒笑从容道:“有何不明白?”   “你要是下山,玄清山的人只怕不会放过你。”   阿峥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亮出了自己的牌。   “清涵的师弟,可不是像你这样就能冒充的。”      第5章 法宝      清风微动树梢,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纤纤素手轻轻拂起树叶,然后反复揉捏。   玉片似的叶子有葱绿的,艾绿的,梅子青的,天水碧的,连着木红的,石榴红的,杏色的,秋香色的,浅粉的花儿,交织在一块儿,当真是堆香叠蕊,叶翠花俏。   可惜这景色虽美,却太过繁复,远望过去就是密密匝匝的一片,像是过于厚重的云,压到人心上,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而在这样凝滞不动的紧张气氛中,秦舒笑已经默默地看向阿峥,沉默了很久。   旁人或许不知道他为何而沉默,但阿峥自然知道这是因为他刚才说的那句话的关系。   这样的沉默不应该维持太久,总该有个人站出来将这沉默打碎一地。   所以阿峥走了出来。   “不说话了?所以你就是承认自己在冒充清涵的师弟了?”   他的语调微微上扬,眼里映着亮灼灼的笑意,可心底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秦舒笑这个时候却笑了。   他一向都很少笑,这时候笑出来了,面上反而多了几分柔和之意,就连深邃无比的轮廓线也渐渐模糊了。   “我知道你不像是个笨蛋,但我却不知道你会这么敏锐。”   他承认得倒是很爽快,爽快到有些不可思议。   而笑过之后,他看起来也就没有那么一本正经和不可接近了。   对旁人来说敏锐不过是附加条件,但对阿峥来说敏锐却是活下去的必要条件,否则他根本活不过小时候。就算是大妖,也架不住年龄小又妖力弱。   但此刻的阿峥只是问道:“为何你被我揭穿之后一点也不为自己辩解?”   秦舒笑忽然收起了笑容,又成了平日里那副疏疏淡淡的模样。   可他的眼底却没有了刚才的暗霾,反而看上去还轻松了许多。   也许他和阿峥一样讨厌着演戏,讨厌着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和相互试探。   而这样敞开来谈话,这一人一妖都比刚才要舒服多了。只有撒过谎的人才知道,有些话一直不说出来可是要憋死人的,不光人要憋死,连妖也要憋死。   “真相如此,我又何必多言?”   秦舒笑答得十分潇洒,他面上就仿佛写着“老子我就是这么坦然我怕谁啊”这种字样。   这样一个聪明人,若是想揭穿他,必要有十足把握,找足了证据。   秦舒笑自认为留下的破绽不多,但有些人仅仅抓住那么一点点破绽,就足够找出证据了。面对这样的人,多余的辩解只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承认,省的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阿峥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说道:“其实我是猜的,你承认得太快了。”   秦舒笑微微一愣,随即面色由青转白,再由白转红,简直像是夜间烟花那样精彩万分,但要让阿峥形容的话,他看上去更像是被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真美,跟画了花儿似的。   这一巴掌真甜,跟抹了蜜糖似的。   阿峥只觉得秦舒笑看到他那张与清涵极为相似的脸时倒是一点也不惊讶,像是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可等他看到清涵的尸首,再回头去看看阿峥的脸,呼吸却有几分急乱之势。   他说自己是清涵的师弟,可听到了死讯之后,却一点伤心情怀都没有,只关心对方死前干了什么。   不过这只能暗示他和清涵不熟,兴许在有些大门派里,就算身处同门,也未必是相亲相爱。   要不是秦舒笑这么快承认,阿峥也不能就这么断定对方的身份。所以在他的幻想中,一本正经的秦舒笑已经被他吊起来打了半天了。   可惜秦舒笑给他带来的愉悦并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厚脸皮的人有个好处:那就是无论他遇到怎样的打击,都能很快恢复过来。   而秦舒笑无疑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他立刻又恢复了常态,仿佛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地岔开了话题。   “说到这个,柳兄不也有事瞒着我吗?”   我瞒着你的事情太多了,你想和我说哪一样?是我故意给你吃便便这件事,还是说我想把你揍一顿再问话这件事?   阿峥当然不可能把这些话说出来,他还学着清涵的笑,用清涵的口气说道:“哦?”   秦舒笑这次却没有再接着说下去,或许是因为他根本就是瞎猜的,也或许是因为他想给阿峥一些余地。不管原因如何,他都没有再接着撕破脸皮,而是话锋一转,道:“我的确不是清涵的师弟,我来找他是因为他在调查一件事情。”   听他的口气,这件事或许对他来说很重要。   阿峥笑道:“而你也在调查那件事情?”   秦舒笑淡淡道:“我觉得他应该已经查出些眉目了,所以就来找他。却不料当我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调查?清涵能调查什么东西?   而且他想调查东西为什么会来找我?   难道我身上有什么值得他调查的东西吗?   阿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神微微一跳,恍如暗夜中的幽幽烛火,带着飘渺不定的气息。   他按下心中的疑问,只不急不缓道:“可这些日子我总与他在一起,他总是躲在山间炼药,并不曾去调查些什么。”   秦舒笑转过身,看向远处的那处丹房,双眸微微眯起,道:“也许他在这里是炼药,在别处才是调查。我刚刚稍稍翻了翻他的丹房,并未发现什么有力的线索。”   他虽然说是稍稍翻了翻,但阿峥觉得他应该是已经翻个底朝天了才会放弃的。   阿峥摸了摸腰间的白玉夔龙佩,又道:“所以想弄清楚他在调查什么,最好去他以前去过的地方。”   而这以前去过的地方应该就是那天都山和云枫林了。   这两个地方阿峥虽然未曾去过,但却知道那里面住着的是什么。   那些占山头的可都不是人族,他只奇怪清涵好端端的,为何要去那里。   秦舒笑轻轻转了一下手上戴着的双龙戏珠戒,道:“你既然也想查清他的死因,为何不和我一起去?”   阿峥道:“我倒是想和你一起去。”   他顿了顿,抬头迎向秦舒笑,眼中掠过一丝幽蓝星芒。   “可是我能够相信你吗?”   秦舒笑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忽然说道:“其实这也是我想问的。”   他好像总是能在最不利于自己的情况下,说一些有趣的大实话。   他说的话有趣,但他这个人好像更有趣。   阿峥对着他眨了眨眼睛,然后也笑了。   自从清涵死了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笑得畅快和舒心了。   看着这个表面一本正经却憋着一肚子坏水的家伙,他几乎已经可以想象以后那鸡飞狗跳的生活了。   收拾妥当之后,阿峥他们便御剑到了天都山脚下的白浮镇的郊外。   白浮镇以白浮茶成名,这个时节的郊外则种满了茶林,茶农们正在休息。所以他们便漫步在漫山遍野的葱绿水绿的茶叶里,茶树望之无尽,数之不举,排排下来如有条条翡翠巨龙盘列其中,人走在其中,顿觉这万物皆小,唯天地浩大。   阿峥闻着茶香,只觉得心旷神怡,但展开神识之后,却发现了某个不该出现在这儿的东西。   他既不言也不语,只看了看秦舒笑,看看他是否也发现了这个东西。可他却是呼吸平稳,泰然自若,光从面上看是什么也看不出来的。   阿峥便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和他一起走在这茶林之间。   直接御剑到城里显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而且他也想沿途看一看这里的美景。毕竟这次出来若是回去了,可就没有理由再出来了。   走到半途的时候,寂静无声的茶林里忽然出了一声巨响,一道惊雷从天而降,竟直直地往秦舒笑的身上砸去。   那惊雷声势浩大,携风卷雨似的瞬间而来,无论是谁都很难躲过。   秦舒笑自然也躲不过。   可阿峥往旁边一躲的时候,却发现秦舒笑竟然躲过去了。   他从容不迫地闪移到了一边,竟像是早有准备了似的。   他不但躲得及时,还伸手向天空露出中指。   那中指露得及时,也露得伟岸,刹那之间,一道血色光芒便从他的指尖射向天空。那光芒如血般殷红,也如暮色般醉人,乍看是没头没脑地往天上放,可放到某处消失不见后,阿峥却听到了一声惨叫。   秦舒笑抬头向天空一看,只见一个白乎乎的东西重重地摔了下来,可还没等他看清什么,那东西立刻闪到一边。   这东西刚刚隐匿在空中,想借着雷电劈向秦舒笑,可却没想到自己先被劈了下来。   而且他差点被那血指劈成了两半,若是慢上一分,只怕就是个死东西了。阿峥看了看秦舒笑,忽然开始怀疑对方还有多少未使出的厉害招数。   秦舒笑上前查看,呆在一旁的阿峥却忽然出声道:“是只未成年的九尾狐。”   秦舒笑一愣,来不及去问阿峥凭什么这么快就判断对方是只九尾狐,他立刻看向那白乎乎的东西,发现那是个穿着一身雪白裘衣的少年。那少年腰间还系着一个蓝葫芦,在雪白的衣身上煞是显眼。他挣扎着站了起来,虽是一腔愤怒,但看上去唇红齿白,眉若青羽,眸若秋波,五官的确是少有的精致。   不过秦舒笑倒是一点都没有被惊艳到的模样,阿峥也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要是有了什么感觉,那才叫怪了。   长得好看再配上好的实力那才叫般配,否则也不过是一副臭皮囊而已,光看着也不能吃饭。   而且和清涵相处得久了之后,他越来越觉得只有长相和清涵靠近的才算得上是好看。   白衣少年气哼哼地护着自己的胸口,然后从背后取出一把寒光凛冽的宝剑,指着阿峥问道:“突然御剑至此,两位是有何贵干?”   看他那副样子,仿佛这忽然出现的两个人才是刚才偷袭的人才对。   阿峥耸了耸肩,下意识地想摇摇尾巴,可马上想起自己是人形,又失望地垂下了眼,然后在心中叹道:这味道我可忘不了。   这群骚狐狸的味道,就算是隔了一千年,一万年,他也会永远记得。   不过他不会想回答别人为什么能够记得,因为让他记住这味道的那一只九尾狐实在是带给了他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以后每次闻到这味道,他都暴躁地想去揍人。   秦舒笑却道:“你守在这里,是不是想专门打劫过路的修道者?”   白衣少年一愣,仿佛有些心虚,但看了看自己身上抢来的法宝,又底气一足,一脸奸笑道:“我也不想打劫,可是送上门来的宝贝不取,难道不太浪费了一点吗?”   秦舒笑双指并拢,似要用法,可阿峥却在他耳边吹了口气,道:“留他活口。”   他虽然有些暴躁,但却也知道轻重,知道这只狐狸只能留,不能杀。   九尾狐隶属于十大妖兽之一,以前这一族只住在青丘,可天灾之后,青丘已不适合居住,剩余的九尾狐便迁徙各处,其中一部分便搬到了天都山。这只小狐狸想必便相当于监视入口的暗哨。   秦舒笑默默地看了看他,也不问为什么,便道:“你若肯束手就擒,我或许可以留你一条生路。”   白衣少年挺起了胸脯,高高地扬起了下巴,道:“我若是不肯呢?有本事你来打我啊。”   说完这个,他便放声奸笑起来,只恨不得他们能立刻勃然大怒。   当你不能战胜眼前的敌人的时候,要么就逃走,要么就恭恭顺顺地留下来。   但或许在这两条路之中,还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那就是激怒对方,等对方近了,就用亲爱的法宝来招呼。   他承认对方的动作很快,快到出乎他的意料,但他刚才也没有使出幽碧葫芦的全部威力。   秦舒笑却看了一眼阿峥,然后继续道:“我不会打你,但是等我祭出法宝的时候,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白衣少年冷笑道:“莫说瞎话了,你若是有法宝一早便祭出来了,何必和我废话?”   连阿峥也好奇地看向秦舒笑。   其实从刚才开始他就可以制住这只狐狸,可是他偏偏不想动,也懒得动,因为他更想看看秦舒笑还有多少招数能使出来。   这个人身上藏着的谜团并不亚于清涵,而越是跟他相处,阿峥就越是好奇。   秦舒笑也仿佛察觉到了阿峥的疑惑似的,一脸冷肃地开了口,声音却低沉而喑哑,隐隐地含着杀气。   “既然你如此不识抬举,那就休怪我祭出法宝了。此法宝威力巨大,具有通天彻地之能,一旦祭出便不可收回。我马上就要将法宝向你祭出。妖孽,你莫要后悔。”   你还能有什么法宝?莫非是那只像是从死人嘴里抠出来的破戒指?   阿峥见他说得如此大义凛然,反而有了一种熟悉的不详感。对方越是一脸严肃和不可侵犯,他就越是觉得不安。偏偏这个时候秦舒笑还回过头来和他对视,一脸“我会配合你”的感觉。   白衣少年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却见秦舒笑忽然大叫一声“看我法宝”,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地速度在他旁边的阿峥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将他踢向白衣少年。      第6章 妖狐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的确是件威力巨大的法宝。   阿峥默默无语地这样想着,右手在袖下划了个十字,身形不但没有滞缓之势,反而越来越快,快到最后,竟已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境地。   白衣少年只觉得阿峥上一刻还在,下一刻便消失在空中,可正当他展开有限的灵识要辨出对方的位置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脖颈后边有一阵清寒传来,一把剑已稳稳地横在他的颈边。   那剑身轻透如冰,薄如蝉翼,多一分太长,少一分又太短。明明是暖阳清风的晴天,白衣少年却觉得有丝丝缕缕的寒气从脖颈处传来,一点一滴渗入四肢百骸,当真是无孔不入,无处不至。   他下意识地掏向腰边系着的幽碧葫芦,却发现葫芦所在的位置已是空空如也。   唯一的希望落空之后,少年的面色瞬间白如金纸,惨惨恹恹,似是被什么人掐住了脖子似的,连呼吸都有些急促了。   阿峥一手拿着剑,一手晃了晃手中的幽碧葫芦,道:“如果我是你的话,会把它藏在一个不那么显眼的位置上。”   “显不显眼倒不重要,反正你们总能拿到的。”白衣少年沉默了半晌,终于嘟囔了一声,道:“我只奇怪你们怎么能这么赖皮。”   或许在他看来,秦舒笑就应该按部就班地祭出法宝,也让他有机会祭出幽碧葫芦,然后才叫不赖皮?   不过他好像忘记了刚才是他自己先出手偷袭的。   阿峥看了一眼秦舒笑,道:“的确是有人赖皮,可那不是我。”   赖皮的明明是那个憋着一肚子坏水的家伙,还有这个一出场就拿雷电劈人的狐狸。   白衣少年气闷了半天,然后才从牙缝里硬生生地憋出一句话道:“你想留我活口,一定是想知道些什么。”   干脆一点的俘虏总是惹人喜欢的,因为这会省去不少力气。   阿峥淡淡道:“我的确是想知道些东西。比如你为何守在这附近,为何忽然袭击我们?”   白衣少年眯着眼瞥了秦舒笑一眼,道:“他刚才不是自己猜出来了吗?我守在这儿就是为了偷袭过路的修道者,然后把他们的法宝通通撬走。”   阿峥却默默道:“你莫非觉得我像个笨蛋?”   白衣少年的解释放在别的地方或许会比较正常一点,可放在这里却一点也不正常。   白衣少年奸笑道:“你不像个笨蛋,但你肯定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他奸笑起来的时候双眸盈满笑意,嘴角微微上挑,弧度弯如新月。那小模样,实在贱得让人想揍他一顿。   但是阿峥看着这副模样却还挺喜欢的,因为这家伙笑起来那贱样儿倒是和他有的一拼。   所以他便拿着剑在少年的脖子旁边磨了磨,他的动作轻柔无比,但却成功地把对方磨出了一身冷汗。   “那你不妨替我这个混蛋好好想一想,好端端的,为何你觉得这里会有修道者路过?”   这儿又不是通往修仙门派的必经之地,也不是什么灵气鼎盛之地,要是天天有修道者路过,那就是邪门了。   白衣少年先是一愣,转而笑道:“你果然是个聪明的混蛋。”   阿峥也嘿嘿地笑了一声,然后露出一口在阳光下亮灼灼的白牙,那牙齿圆润光滑,跟一颗颗珍珠似的。   “小狐狸虽然脾气坏,但说的话还挺甜的。”   白衣少年默默地看了他半天,暗自咬了咬牙,终于道:“前几天有一批玄清山的弟子来到了白浮镇,他们就是御剑而来,然后在这里降下。”   秦舒笑听到这三个字之后就下意识地抬了抬眉,双眸微微敛起,连眼底也浮现出了一缕耐人寻味的色彩。“而你觉得我也是他们的人,所以才下手偷袭?”   这样解释虽也行得通,但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然后阿峥笑了笑,道:“你这样判断,不觉得太过武断?”   白衣少年略略扫了秦舒笑一眼,道:“虽然你和他们穿的不一样,但你们御剑的姿势却是一样的。”   阿峥默默道:“这天底下修道者的御剑姿势不都是一样的吗?”   白衣少年却咳嗽了一声,算是清了清嗓子,然后扬了扬脸,带着点小得意说道:“非也非也。据我观察,若是齐灵山的弟子御剑,则是右脚微微站前,另外一只站后,双手则放在胸前用于结印。若是潜云观的人,则是身体绷直,跟个僵尸似的杵在剑上。要是玄清山嘛,就和你这朋友一样,御起剑时都会双臂张开,身体微微向前倾,屁股微微翘起,跟个老母鸡似的,嘛,这样飞起来最难看了……”   他仍是喋喋不休地说着,而若不是因为拿着剑,阿峥几乎想为这少年鼓掌了。   因为在他心里,这少年每说一句话,都像是在秦舒笑的脸上来一巴掌,说一句打一次,说一次打一次,说次打次,说次打次……直到最后打得他啪啪作响,打得他嗷嗷直叫。   可惜幻想终究只是幻想。   秦舒笑还是好好地站在那儿,面上泰然自若,眼底波澜不显,一动不动地听着白衣少年的话,就好像那一句一字说的皆与他无关似的。   真是太扫兴了,哪怕给我露出个便秘的表情也好啊。   阿峥想了想,只能叹了口气,把剑放了下来。   “算啦,小狐狸你走吧,告诉天都山的那群骚狐狸,我不日就会上山拜访。”   白衣少年刚才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此刻却像是被什么人掐住了脖子似的硬生生地停了下来。他瞪着阿峥瞪了半天,然后才道:“你放我走?不打碎我的内丹?不把我的皮剥下来做衣裳?不抓我去当妖宠?”   阿峥有些默默无语地看着他,然后道:“你哪来这么多废话?”   难道以前修道者抓了九尾狐,就是这么处理的?   白衣少年见他不欲下杀手,忽然变了脸,眨了眨眼睛,双眸如含着粲然繁星,只闪得阿峥几乎合不拢眼睛。   “道长其实你人也不错,不如考虑收我去做妖宠?我会些小法术,洗衣做饭不在话下。要是想在天都山游山玩水,我也可以给你们带路。哦对了,我的皮毛很软,摸上去手感很好的,如果你需要裘衣的话,我也可以忍痛割下一点屁股上的毛给你们……”   阿峥只怒吼道:“滚。”   白衣少年这才乖乖滚了,只不过滚之前还留下了一句话。   “道长我叫云片,道长后会有期啊。”   直到他飞去很远了,那声音还回荡在这片空旷的茶林之中。   阿峥一脸不耐地看着他远去,可等云片的气息真的消失在远处了,他却反而笑了。   “小狐狸就是小狐狸,就连撒谎也是差个半截。”   秦舒笑上前与他并肩站着,道:“你已看出他是想取得你的信任,然后在天都山上为你带路,将你引去陷阱?”   阿峥淡淡道:“傻子才看不出来。”   他当然不是傻子,但他时刻准备把秦舒笑这个坏水揍成傻子。   秦舒笑又道:“你这么轻易地就放他走,想必已经在他身上施了便于追踪的符咒吧?”   他与阿峥相处的时日很短,但却好似已经将这个人的脾气都摸透了似的。   这的确是种很可怕的能力,不过这也或许是越是聪明人,就越是能猜出另外一个聪明人的套路。可若是反过来说,一群聪明人可能也猜不出一个笨蛋的想法。   阿峥点了点头,然后像是提醒着对方一样地问道:“你刚才好像踢了我?”   他的确是用问的口气,可面上却是肯定的神情。   秦舒笑从容不迫道:“我是踢了柳兄。”   他顿了一下,然后用一种惑然不解的神情看向阿峥,道:“难道柳兄不是故意被我踢中的吗?”   阿峥默默地看着他,用着清涵似的的语气问道:“哦?”   “柳兄自然是故意的。”   秦舒笑依旧一本正经,一副坦荡君子的模样,   “之前我看你想留他活口,就是想以非常手段对付他。”   他抬头迎向阿峥的双眸,眉间凝起了几分冷意,带着肯定的语气问道:“否则以柳兄的身手,怎会躲不过那一脚呢?”   阿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双目含情,容色悠远,语气怅然道:“知我者,秦兄也。”   他说的好有道理,我竟无话可说。   不过无话可说的话,是不是就意味着接下来该把他动手暴揍一顿了?      第7章 玄清      白浮镇虽地处边陲,但其繁荣程度却不逊于中原州镇。   这一日春光晴好,因恰逢当地的品茶佳节,就连平日里深居闺中的妇人们也纷纷上街游玩,一时之间正是香风软语不断,娇声慢笑不绝。远远望去,皆是满头珠翠,罗衣锦袍,步摇轻碰间皆是白珠金玉声,衣裙款款间皆是环佩交鸣声。   街上也是车水马龙,人头耸动,烫肉饼的、捏糖人的,做包子的,卖茶叶的,各行各业的人都出没其中,当真是热闹至极。   阿峥虽然仍想保持冷静,但眼珠子早已不住地瞥向那药铺、茶坊、酒家、钱庄、布庄和首饰店了。   许多东西清涵和他介绍过,但也有许多东西他连提都没提到过。   不管怎样,他如今总算是看到清涵所说的这些东西了,虽然不是和清涵一起看到的。   可惜秦舒笑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如果他是清涵的话,此刻大概就会喋喋不休地和他介绍那些新奇的东西了。那么他也就不必去盯着别人在那些摊贩面前干什么了。   这世间越是平凡的事情,在他眼里就越是不平凡。   而那些真正不平凡的事情,看得久了,也就成了平常事了。   所以观察这些农夫的行为的确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而在阿峥真正到达一个城镇之前,他从未想过这件事会是如此的有趣。   不过更有趣的事情马上就发生了。   因为他们走着走着,居然在街上瞥见了玄清山的弟子。   这就好像你正饿着肚子,马上就有人给你端上了一盘还冒着热气的红烧肉。   而且那还不是一般的红烧肉,那应该是用猪身上最好吃的里脊肉所做成的肉。   就算是在熙熙攘攘的街上,玄清山的弟子也确实很容易被认出。   因为他们个个都身穿一袭与秦舒笑那身青衣类似的青碧色道袍,脚上也穿着道袜和十方鞋。   这样一看,难怪云片小狐狸当初会认错,因为他们远远看上去的确和秦舒笑很像。   他们个个身形挺拔,在人群中颇为显眼。其中一个弟子生得容色清润,目光坚毅有神,他腰间系着白玉抚琴佩,别着宝剑,剑柄上系着朱红剑穗,剑首则刻有玉螭纹。   阿峥默默地打量了一番这些人,就像是打量着一群移动着的花瓶。秦舒笑倒是在看到那群青碧色道袍之后目光微微一振,然而在转瞬之间便又归于平静。   谁也猜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阿峥这个时候也不想去猜,他悄悄在白玉夔龙佩上施了个幻术,将它变了式样,然后上前走了几步,但他一回头,却发现秦舒笑还是跟个木头似的站在原地。   不料阿峥刚刚停下脚步,就听到后面有人惊讶无边地叫了一声。   “清涵师叔?”   清涵?有人在叫清涵?   阿峥下意识地顺着声音看过去,却见到玄清山弟子中有一人冲到了他面前。可在看清他相貌的瞬间,那人面上那狂喜的笑容又很快退了下去,眼底里的两点希冀的火星仿佛也在瞬间被人掐灭。   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之后,他退开了几步,礼节性地做了个揖,道:“抱歉,兄台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方才是我看错了。”   阿峥这才想起自己变幻成人形的面孔与清涵的脸有几分相似,他还记得当他化形时清涵还郁闷了半天,说像是在照镜子似的。   阿峥见这人就要走开,连忙拉住了他,道:“道友可是玄清山的人?”   那人有些害羞地笑了笑,然后和和气气地说道:“在下决因,决定的决,因果的因,确是玄清山的弟子,身后的都是我的同门师弟。敢问道友如何称呼?”   师弟?难道这小哥才是门派的大弟子?   阿峥打量了一下他,发现他身上除了一剑穗之后,再无别的装饰,可谓是朴素至极。   不过打量的同时也不能忘记自我介绍,他这便也现学现卖做了个揖,道:“在下柳峥,柳的柳,峥嵘的峥,无门无派,住在微露山下的柳家村中。”   决因笑了笑,寒暄几句后,又问了阿峥来此是何目的。阿峥也不管秦舒笑朝着他狂翻白眼,只说四处云游路过此地,又问起决因来这儿所为何事。   决因便说自己下山来是为了找一位失踪的弟子。   那失踪的弟子自然是清涵。   据他所说,当年清涵是为了替门中弟子炼制仙药而出外寻找药材,本来应该每隔五月就联系一次,但如今却已有一年没了音信。   玄清山立即派出弟子下山寻访,而决因他们得到的消息是,清涵最后来的地方就是天都山。   他们找的倒是很辛苦,可惜却找错了方向。   发现不能在他们身上得到有用的信息之后,阿峥立刻果断地拉过了在一旁站着的秦舒笑,让他去和这位小哥谈话。   秦舒笑的脸皮厚度堪比长城,所以不存在什么害羞怕生的问题。   但他现在却和个婆娘似的磨在原地,连打个招呼套个话都不肯,实在有点奇怪。   可决因等人却仿佛并不认识秦舒笑。   所以阿峥就觉得更奇怪了。   但奇怪归奇怪,就算有问题也不能当着他们在的时候问。   不过等他们走了,那就可以好好地问上一番了。   告别决因等人后,阿峥这便拉着秦舒笑继续去街上逛。   逛着逛着,他忽然认真地看向秦舒笑,道:“我忽然觉得小狐狸之前对你御剑姿势的形容好像还是蛮精准的。”   秦舒笑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无可奈何道:“你憋了半天就是想和我说这个?”   这么多年了,他终于找到比自己更无聊的人了。   阿峥看似随意地说道:“我只是觉得你和玄清山的那群人的确很像。”   虽然他前几天还觉得秦舒笑和玄清山一丁点关系都没有,可是此一时非彼一时,或许他并不认识清涵,但这并不代表他身上没有别的可以挖掘。   秦舒笑斜着眼睨了他一眼,道:“你不会真的相信那套从御剑姿势里看门派的鬼话吧?”   阿峥笑道:“当然不信,谁信谁就是傻子。”   不过偶尔当当傻子好像也不错。   秦舒笑淡淡道:“世间修仙门派同出一脉,道法作风之间总有相通之处,就算有些相似,也不足为奇。对了,你刚刚为什么不告诉他们清涵的死讯?”   阿峥忽然停了下来,低下头道:   “你一定要问这么蠢的问题吗?”   然后他抬起头,眼中的森冷宛如刀锋的锐芒。   秦舒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道:“我想我们还是继续讨论姿势吧。”   阿峥这才展颜一笑,如清风明月一般,就仿佛方才那丝森冷不过是一种错觉。   “其实你也不用太担心,就算你那姿势像只老母鸡,你也是只非常英俊的母鸡。”   “谢谢,不过我更愿意你把那个姿势叫做雄鹰展翅。”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决因师兄,人都已经走了,你还愣在这儿作什么?师兄弟们也累了,该去客栈了吧?”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响之后,决因才缓缓回过头,看着面露不耐的自家小师弟。   这个小师弟道号为决徽,虽然入门晚,但因为身世显赫,家中有显贵能资助门派,颇受道门先辈看重。他平日里更是穿金戴银的,吃好喝好的,不像是来修道,倒更像是来游戏人间的。   可只有决因知道这小师弟虽然表面上看上去漫不经心,但修习法术时可是一点也没少费精神,反而比谁都刻苦努力。所以决因谦让着他,倒也不是为了他家世的关系。   看人若是只看表面,往往会忽略许多重要的东西。做人大概也是如此。   决因见他问得这般随性,倒也不计较,只耐心解释道:“我是看刚才那人有些面熟,便在想是在哪里见过。”   决徽觉得有些热了,便卷起袖子,道:“你是说那个长得像清涵师叔的人?有什么好想的。”   决因只道:“不是他,是另外一个人。”   “秦道长?”决徽有些好奇地问道,“不会是又像我们的哪个师伯师叔吧?”   决因苦笑道:“这倒不像。你大概怎么也猜不到他像谁。”   决徽眼前一亮,像是淘到了一笔宝藏似的,抓着他的袖子问道:“像谁?我倒觉得他愣头愣脑,长得和冬瓜似的。”   我看你长得才像冬瓜呢。   决因只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微微垂下眼眸,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遥远的往事似的,语气悠远道:“清涵师叔的房里收藏了一副画,画上那人就与他有几分相像。”   画中人仙风道骨,气度非凡,他虽并不清楚画上那人是谁,但却也有几分向往之心。   可清涵每次看到那幅画,都会用一种怀念的目光沉默许久。但是决因每次问起,清涵却又钳口不言。所以他怀念的究竟是什么,大概也只有他自己能知道了。   至于这几分相像,也许不过是巧合吧?   云片已经观察了玄清山的人很久了。   之前他躲在暗处,看着他们御剑下来,却不敢上前搭腔问话,可如今他见那位决因道长吩咐了师弟们去找客栈,自己却一个人离开,不知去做什么,心里便乐开了花。   有些话人多的时候说可不方便,人少的时候说可就方便多了。   所以他的这些话只能单独和这位老实巴交的道长说。   他在这片山头也有些年头了,可一直没混出什么名堂来。   修炼是正事,可却太辛苦。所以除了正事,他什么都做,除了辛苦,他什么都不怕。   若是不能靠自己闯出一条名堂来,那就得找个合适的靠山。   有妖怪做靠山并不出奇,可若是能寻个修仙门派的弟子做靠山,那岂不是美得很?   一年前来的那个道士已经够让他烦躁了,新来的两个道士也是古里古怪的,一看就不像是好人,还是找大门派的好一点,说出去也威风凛凛,足够吓唬天都山那几个小精怪了。   所以在云片看来,小道长那笑容美得简直要成花儿了。   他现在就想把这朵花儿摘下来,然后戴在身上嘚瑟嘚瑟。   云片便跟踪这小道长走了许久的路,走过桥跨过杆,路过小河翻过草,九曲十八弯,东拐拐西绕绕,绕得他都快晕了的时候,小道长决因终于停下了,停在了一个茶铺里。   这白浮茶他天天喝,喝得都快吐了,也就这些外乡人想尝尝鲜。   不行,我得上去和他谈谈天,顺便提醒他提防一下老板。这老板黑心得很,搞不好看他是外乡人,要出个高价把这老实巴交的小绵羊给痛宰一顿。   再这么想下去的话他简直要为自己的善良所感动了,于是立马整了整衣服,甩了甩头发,上前对着决因道:“小绵羊,哦不,道长,这间茶铺的东西可能有些偏贵,你想看茶的话,我可以带你去另外一边看看。”   茶铺老板眼见有人明目张胆地上门抢生意,胡子都被气得吹起来了,就差掀袖子揍人了。   “说啥呢?喝了我这儿的茶,再喝别人的茶,那感觉都和喝了尿似的。”   小道长还是有些犹豫不决,云片便立刻拉了他一溜烟跑了。   他只发誓下次一定要在茶铺的茶叶里加点狐狸尿,这下喝了他们的茶之后,就是喝啥都和喝了尿似的了。   决因被他拉着,也不反抗,只乐呵呵地笑着,见他停下之后,才缓缓道:“小兄弟不是来找我去买茶的吧?”   云片笑道:“道长好聪明,我叫云片,是来和道长交个朋友的。”   决因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要交朋友的话,又何必特意跑出来?”   云片无奈地耸了耸肩,道:“特意跑出来自然是有原因的。我想问问道长几个问题。”   而这些问题只能私底下问。   决因倒是答得爽快:“云兄且问吧。”   云片忽然收起了笑容,用一种极为认真的眼神看向决因。   “道长相信人与妖能和平共处吗?”   决因微微一愣,随即老老实实答道:“人与妖大概本就没有多少分别,人的七情六欲也可以是妖的七情六欲。若是通过教化,妖自然也是能够从善的。”   云片喜得双眼冒光,就差一蹦三尺高了。   “太好了,我就知道道长是开明之人。其实这年头,谁还会那么迂腐,去计较人与妖的分别呢?那么多神仙都收妖做仙兽了,道长也能收妖做妖宠吧?”   决因听了这话,好似丝毫听不出他话中的暗示之意似的,仍是微笑道:“不过我忘记说了一句,我刚才说的不是我的观点,是我一个师弟和一个师叔的观点。”   云片诧异道:“ 啊?”   决因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那师弟向来都觉得妖类可与人为善,便抓了一只鱼妖做妖宠。他们之间一直都处得极为愉快,直到有一天鱼妖趁他睡着的时候,把他放在身边的护身符给撕碎了,然后变出绳索把他在睡梦中捆了,最后把他的头压到了脸盆里。”   云片的心猛地一沉,但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你师弟怎么样了?”   决因笑了,可那笑容却是带着几分惨然,看得叫人心底发寒。   “人又不是鱼,口鼻都被压到水里,就算是小小的一个脸盆,也能将他活活溺死。”   云片只觉得浑身发冷,但还是问道:“那……那你的那个师叔呢?”   决因摇了摇头,道:“我那师叔也素来喜欢妖兽,可惜他最近出外也失踪了,说不定是被妖兽所杀了。所以你看,和妖相处,或许能够获得许多乐趣。可真要托付性命的话,不指望自己的同门,难道还能指望妖类吗?”   他顿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道:“你说我这话对不对,狐妖?”   云片心头一惊,顿时觉得情况不妙,更想逃跑,却发现脚底的地面忽然往下一陷。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阿峥原本在街上逛着,此刻却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停在了路上。   秦舒笑见他忽然停下,眉头紧锁,似是遇到了什么难事,便问道:“是九尾狐那里出了什么问题?”   阿峥只淡淡道:“你怎么和我肚子里的蛔虫一样,啥都知道?”   秦舒笑见他站着不动,只问道:“你不打算去救他?”   阿峥摇了摇头,道:“等等再说,我想去吃烧饼。”   “那吃完烧饼呢?”   “吃包子。”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长得像包子。”   ———————————————————————————————————————   云片只觉得原本坚硬的石地忽然变得如泥土般松软,他想飞起来,双脚却牢牢陷入土块的纠缠包围之中,拔不出,也动不了,只能任由双脚越陷越深。   他朝着决因大声喊道:“你这是做什么?你听不出我是想做你的妖宠吗?”   “你看起来好像很能吃的样子,小道我很穷,养不起的。”   决因居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憨憨地笑了笑。   可他笑得越是老实憨厚,就越是叫人觉得讽刺。   云片只觉得有满腔的愤怒像是火一般在心头燃烧,烧得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就算你不想让我做妖宠,那也不能要我性命啊。”   决因只是和和气气地笑了笑,任凭云片怎么骂他,都不再说话了。   云片骂得倒是痛快,可却没有想过,这道士要是想要他性命,他就不会有机会骂人了。   他只觉得身体越来越沉,越陷越深,手脚也渐渐不听使唤,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了。   而就在泥沙即将越过他的胸口的时候,有个人拉住了他的手。   死里逃生的云片抬起头,看向了拉住他手的阿峥,就如看到救星了一样,居然喜极而泣,哭了出来。阿峥此刻又变了容貌,但云片还是闻出了他的味道。   “恩公,这世上只有恩公你对我好啊……”   不过下一刻阿峥见他连鼻涕都出来了,连忙把手挣出,脚一踢,又把他塞了回去。   不光是云片愣了,一旁的决因也看得有些愣了。   阿峥倒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夜地看向云片,道:“不用担心,他要是想杀你,就在我吃东西的时候,你就死得透透的了。”   云片疑惑道:“那他是想干嘛?”   阿峥看向决因,缓缓道:“你是察觉到了他身上有一道追踪印记带有极强的妖力痕迹,是吗?”   决因点了点头,叹了口气,仿佛不希望出现在这里的是刚才那个让他颇有好感的道长。   但情况如此,他也只能接着道:“而那道印记是只有修为强大的大妖才能下的。只有将他引出,才算成功。”   阿峥笑了笑,他忽然觉得自己越来越能适应这种斯文而虚伪的笑了。   而在他站起来的时候,那些在暗地里隐藏着的玄清山门人都蹿了出来,个个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就连最吊儿郎当的决徽,也是一脸肃然地拿着剑对准了阿峥。   虽然他没有刻意掩饰那咒印,但那咒印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看出来的。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联合师兄弟安排这么一场戏,也着实是不简单。   越是看起来老实的人,认真起来就越是不可小觑。   阿峥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热腾腾的包子,啃了一口之后,然后才笑道:“既然那个大妖已经站在你面前了,你接下来要打算怎么办呢?”      第8章 剑阵      在玄清山上的时候,决徽就一直是个散漫无纪的人。   上早课时他爱迟到,穿道袍时他喜欢配价值连城的玉佩,练剑的时候他就喜欢“不小心”地戳到师妹那香香软软的身体,然后趁机给师妹施法术治疗。   为此他没少挨训,但每次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门派的长老们对他就好像打心爱的小孩儿一样,他们的拂尘总是高高地扬起,然后又轻轻放下。   他因此更加散漫无纪,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没有好好修道。   其实决徽只是不喜欢按照他们的方法去修炼道法而已。   但即使是他也知道,此剑阵一旦摆起,就绝不能再退。   一人退了,就容易让第二个人跟着一起退,从此一泻千里,溃散无方。   而在面对强大的敌人之时,就更需要凝神静气,不骄不躁。   心不静的该是敌人,焦躁的也该是敌人,而不该是他们。   阿峥看起来却并不焦躁,但也不像心静的人。   他只是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决因和决徽等人,一双眼睛亮灼灼的,像是看到什么新奇的玩具似的。   其实这也不能怪他。他之前遇到的修道者都是单独前来挑衅,从未遇到过成群结队出现的。   如今好不容易看到了,自然要好好观摩一下他们的战斗方式。毕竟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而且阿峥有预感他或许会在将来遇到更可怕的剑阵。   而那时的他一定会庆幸在今天留下来看了这场剑阵。   可是决因却没有下令进攻。   他也没有对着阿峥问出“阁下莫非也是天都山上住着的九尾狐?”这种话,也没有大义凛然地指责对方是无耻妖类。   在阿峥观察着他们的时候,他也在观察着阿峥。   灰褐色印暗纹的长袍,腰间系着根红得刺人的腰带和一个碧蓝碧蓝的葫芦,脚上套着布鞋,白袜。   他穿得实在再普通不过了。   可这样一个普通的人,身上却散发着他从未见过的强大妖气。   而在天都山附近,很少有妖怪能有这样的妖气。   要么他是这天都山上九尾狐的首领,要么他就是从外边来的。   可一个外边来的妖怪会想在这儿干什么?   于是决因试探性地问道:“阁下不是住在这白浮镇吧?”   阿峥点头道:“不是,不过这地方很美。”   这小镇确实美,街上是锦绣繁华的美,山间是婉约秀气的美,茶林是清逸洒脱的美,美到让他流连忘返,美到让他不可自拔。   可美的地方总是暗藏杀机,就好像微露山间那些漂亮的果实总是带着毒一样。   决因叹道:“我还以为来的人会是修为高深的九尾狐,却不想来的人是阁下。”   云片就在坑里挣扎着想爬出来,一边爬一边还骂道:“你这死牛鼻子是想引我大哥云泽出来吗?”   阿峥疑惑地望过去,道:“你大哥?”   原来这小狐狸上面还有个更厉害的大狐狸?   不过小狐狸就只有一脑袋的小聪明,就不知道那只大狐狸有没有大智慧了。   决因叹了口气,道:“我是听说一年前山间有只厉害的九尾狐,经常袭扰山间的猎户,弄得无人敢上山采药猎兽,想必那就是你大哥了吧?”   云片本来有些心虚,但看有阿峥在一旁,又有了些底气,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然后微微眯起眸子,道:“你凭什么认定是我大哥干的?”   决因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然后耐心无比地解释道:“所以我才想引你大哥出来,好让他自己说一说。”   他笑得还是无比和善,像是学堂里教导顽皮孩子的温良夫子,看他这副模样,谁也看不出他刚才下手时的果决凌厉。   阿峥已明白他是想用小狐狸钓出大狐狸,自己不过是正好与他撞了道。   “真可惜来的并不是他大哥。”   他说完这句话,又瞥了瞥仍在奋力挤出深坑的云片,一脚踢去,又把他塞了回去。云片先是愣了一愣,然后开始大喊大叫起来。   阿峥也不管不顾,只对着决因说道:“但我还是准备把他给带走。”   决因的眸中含着几分烟尘般的怅然之意。   “没有商量的余地?”   “一点都没有。”阿峥摇了摇头,面上却还含着笑。   他的笑带着月光般的柔和宁静,但他的笑中也带着刀锋般的隐忍坚决。   笑可以代表着很多种意思,而决因最不想看到的一种就是拒绝的笑。   因为对方若是拒绝了,他们也只能动手了。而在动手的时候,生与死的距离就不会如平时那般遥远而不可捉摸了。   决因深深地叹了口气,像一片流云越过万山千峰,归于天际。   他对着阿峥咧开嘴笑了笑,仿佛还很不好意思似的,眼里也似乎含着歉意。   接着他就轻轻抬了抬手。   然后玄清山的七个人便出了七把飞剑。   七把剑尚未到达阿峥处,决因就已将拂尘轻轻一抖,一收,也不知是施了什么法,那七把光剑就已在空中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最后分为五十六把剑袭向阿峥。   虽然这只有五十六把剑,可却仿佛有五千六百只剑,有着翻江倒海,遮天蔽日一般的剑意。   那剑势密如星辰,急若旋风,碧影绰绰,寒光凛凛,飒飒爽爽幕天而来,仿佛顷刻间便可到人眼前。   云片见了已是面如土色,嘴巴张得能塞下好几个鸡蛋,腿软得像虾脚,连动都快动不了了。   因为这些剑似乎下一瞬间就可以到阿峥的面前,可他却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你就不能做点什么吗!?别傻站在那儿了!   他恶狠狠地瞪着阿峥,几乎要尖叫起来。   阿峥居然还回头朝着他笑了笑,然后终于举起了手。   云片还在着急,但却没注意到他的手已经在发光了。   气吞山河的五十六把剑终于到达了他们的面前,但却在离他们几米的距离瞬间消失了。   不,与其说那是消失,还不如说是被一道无形的屏障给彻底吸收了。   在所有人还愣在当场的时候,秦舒笑忽然现身在剑阵中心。   他的确是现身了,但却蒙着面,把自己的头包得像个冬瓜。   阿峥朝着他招了招手,秦舒笑却轻飞而起,直接抓了他和云片,然后消失在了剑阵中心。   他们消失得很突兀,就如同出现时那般突然。   玄清山众弟子一惊,然后齐齐将目光投向决因。   这小道士虽看起来和善亲和,老实可欺,但若真是遇到了什么千钧一发之事,他会是所有人的依靠。数次的经历都证明了这一点。   但他们所深深信重的决因却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阿峥他们消失的地方,像是发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一样。   决徽感觉胳肢窝被捅了一下,回头才发现他的师兄弟们正眼巴巴地看着他。   在玄清山生存下去的原则就是:你可以不理解掌门的意思,但你必须理解师兄弟们的意思。因为他们才是随时随地与你一起生活,并且可以让你依靠肩膀的男人。   所以他立刻就明白了这群人的意思,然后挤出了一道灿若朝阳的笑容,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去问他的师兄接下来该怎么做。   “师兄可发现了什么不妥?”他拍了拍决因的肩膀。   决因回过头来,但面上却没有带着往常那和善亲切的笑容。   熟悉他的人一般都会知道这是他极度忧虑的表现。   决因垂下眼,道:“我想我好像知道这个外来的妖怪是何方神圣了。”   这世上只有一种妖兽无需修炼,天生就能吸收术法。   若是给他足够的时间成长,它甚至还能反弹所有属性的术法。   决徽却不急着问那是什么妖兽,只是大大咧咧地笑道:“发现对方的身份不是件好事么?总比两眼摸黑要强吧,何必皱眉不展呢?”   决因却道:“就是因为发现了这妖怪的身份,我才要皱眉头啊。”   决徽叹了口气,道:“那现在要如何?师弟问过客栈的小二了,我们带下来的盘缠可能只够住几天了,再接下来就得睡大街了。本来若是收了那祸害人间的九尾狐,就可以去县衙领赏了。”   决因淡淡道:“让我想想吧。”   他其实一直想对自己的这位师弟说一句话。   自从下山以来,每当他觉得前行困难,就会想到自己埋在心底的这一句话,一瞬间就会觉得无比甜蜜和愉悦。就算他的师弟言行不端,只要想到这一句话,他就能给自己原谅对方的勇气。所以这短短的一句话竟相当于他多日以来隐在暗处的精神支柱。   他无比地期待对方的回答,但又同时因为害怕对方的拒绝而心忧不已。   在矛盾重重之中,他终于用最温和的语气问道:“师弟,我能问你一句话吗?你不要急着回答,可以慢慢考虑。”   决徽很好奇他为何忽然变得如此紧张,只道:“你说吧。”   决因深情款款地看向他的师弟,眼里亮灼灼,明闪闪,仿佛映着月华日光和银河星斗。而就在决徽被他看得有点起鸡皮疙瘩的时候,他终于开口道:“师弟,你这玉佩若是当了……能抵掉不少盘缠吧?”      第9章 古镜      秦舒笑与他们一起闪移到了城郊之后,云片才算是真的松了口气。   他只觉得刚才的情况是在是惊险万分,就算是有人给他跪下叫他爷爷,他也不愿再来一次了。   阿峥却看着秦舒笑道:“我未料到你还有这一招。”   秦舒笑只是叹道:“不过是道家的神行千里术,没什么出奇的。不过刚才的确是极为惊险,真是差一点……”   见秦舒笑透露出关切之意,阿峥看着他的眼里已是盈满了柔柔的笑意。   他忽然觉得这个人嘴巴不老实,手也贱得很,外加上一大堆秘密之外,好像还是有那么一丁点优点的。   可就为了这么一丁点优点,他们也还是可以成为朋友的。   他的原则就是谁对他好,他就对谁更好,谁对他狠,他就对谁更狠。不过也因为这个,他的朋友少得一个手都数不全。   接下来秦舒笑便说:“差一点他们就死在你手里了。”   阿峥的笑容微微一僵,他像是被人狠狠地在面上揍了一拳,揍得脸色发烫发红,揍得两眼冒出金星。   在反省了刚才的自己是多么愚蠢之后,他又默默地看了秦舒笑一会儿,直到看得对方都有些不舒服的时候,他才看向云片。   秦舒笑忽然现身,定然也发现了他那冲天的妖气,可是这家伙却一直没问,阿峥自然也就不去多提了,反正对方身上的秘密也未必比自己的少。   他只看向云片道:“我放了你一次,又救了你一次。”   云片非常配合地点头道:“所以无论你想问我什么,我都会说。”   他看上去就像是被打怕的乖宝宝一样,心服口服,就差不乖乖交出自己的零花钱了。   阿峥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听说过清涵这个人吗?”   云片一听,立刻一蹦三尺高,几乎要飞到他头上去。   “你们是来找他的?”   阿峥笑了笑,那笑容精得就像是个人间的奸商:“看来他的确来过这儿。”   不光来过这儿,还应该留下了很多精彩的痕迹。   云片拍了拍身子,将泥土都拍得尽了,才将事情缓缓道来。   原来清涵在两年前就来到了天都山,当他听到山上有妖狐肆虐的时候,就自告奋勇地上山去教训妖怪,然后遇到了这只九尾狐旁支的首领——云泽。   少年意气遇上桀骜不驯,该擦出怎样激烈的火花?   无人知道他们之间经历了什么,只知道清涵很快地就与云泽成了朋友,而且还是形影不离的那一种。   清涵似乎总是有能力与强大的妖兽成为朋友,而且他似乎乐此不疲,沉溺其中。   接下来的事情阿峥就可以想象了。清涵与云泽有了约定,他便没有再去袭扰猎户。但是清涵一年之后离开,猎户药农又因为小妖作怪而无法上山了。   阿峥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忽然道:“你大哥是不是已经不在山上了?”   云片先是诧异地看向他,然后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瞒不过你,可你是怎么知道的?”   阿峥笑了笑却不说话,秦舒笑则补充道:“若是你大哥还在山上,一定会约束群妖,让他们不敢放肆。可若是你大哥已经走了,那便无力约束他们了。”   阿峥忍不住看了看他,他发现这人还真是自己肚子里的虫,他在想些什么这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不过和聪明人说话也有一点好处,只需要说一点点,他们就什么都明白了。   云片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情,默默地咬了咬牙,道:“大哥是去找清涵了。”   在说到清涵的名字的时候,他特意加重了口音,仿佛恨不得将这个人狠狠揍上一顿,然后再扔进粪坑里。   阿峥淡淡道:“他也许只是太寂寞了。”   这种感觉没有人能比他更能体会的了。   云片却瞪大眼睛道:“有我这个弟弟在他有什么好寂寞的?有什么话他不能找我说,非得去找那个小白脸说?”   阿峥却安慰他道:“这点你可以放心,我们这儿没有人比你更像小白脸了。”   这实在是云片听过的最可爱也最可恨的安慰。   不过云片只是默默地看了阿峥一会儿,把咒骂怨愤都咽到了肚子里。   他终于还是低下高傲的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仿佛上面能忽然开出一朵花儿来。   秦舒笑又问了他清涵这一年在山上是去干什么,临走前可否说了什么特别的话,可云片却是一概不知,秦舒笑也只能一筹莫展了。   但秦舒笑下一刻又问他:“你以前应该见过一只九尾狐,是不是就是他大哥?”   阿峥却摇了摇头,道:“不是。”   秦舒笑诧然道:“那究竟是哪一只?”   失魂落魄的云片也竖起了耳朵听着,阿峥耸了耸肩,道:“哪一只我不能和你说。我只能这么说:如果你遇到云泽的话,我会叫你小心应战,可如果你不幸遇到我以前遇到的那一只的话,我会叫你逃,逃得越远越好,最好永远都不要叫它看到。”   云片立刻两眼放光,鼓掌叫好道:“那是哪位族中英雄?说出来让我拜拜。”   阿峥怒瞪他一眼,恶狠狠道:“闭嘴,给我继续看脚尖,否则看我打不死你。”   云片立刻耷拉下了脑袋,全神贯注地看着脚尖。   此时此刻,这世上仿佛再也找不出一个比他更专注的狐狸了。   秦舒笑却道:“如果云泽是去找清涵,那为何清涵上微露山的时候,却没有带着它一起呢?”   阿峥立时幸灾乐祸地笑了:“谁叫它自己笨,出山以后没找到清涵呢。”   云片怒上心头,立刻抬头看向阿峥,但被阿峥冷冷地瞪了一眼以后,他又立刻乖乖地低下头,一心一意地看着脚尖。   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的鞋面非常难看,而且他发誓回去以后一定要换上一双。   话虽是这么说,但阿峥也奇怪为何那只九尾狐首领没有找到清涵。   而且清涵当初和他说了那么多有趣的事儿,连自己童年时的丑事都一一说了,为何丁点也不提他和云泽的事呢?莫非他是怕自己生出疑心?   秦舒笑问完了话,便和阿峥商议是否还要住在城镇里。   阿峥自然是想住住客栈的,便让秦舒笑带路,把小狐狸留在他身边问话,还施了个法术做了个屏障,叫秦舒笑听不到他们的话。   他晃了晃手中的幽碧葫芦,仿佛一点也看不见云片那肉痛无比的眼神,道:“这葫芦是你用来放雷的吧?”   云片心酸地点了点头,满面皆是愁云惨雾。   “它不但能够放雷,还能吸收雷电为自己所用。”   阿峥叹道:“云泽我是没见过,但是我见过的那只狐狸倒是高傲得不行,整天呼天喝地的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脾气臭得和野象拉的屎一样。”   云片连忙笑道:“我的脾气可好得很,好得很。”   阿峥却看向他,罕见地换上了语重心长的口气。   “我虽看不惯他,但也佩服他本领高强,知道他性子高傲,自有风骨,绝不会像你这般好吃懒做,只一心想找靠山。你们都是狐狸,怎么一代不如一代?”   云片听得有些发酸,眼里也蒙上了些许暗沉。   “若是连命都保不住了,要风骨又有何用?”   他像是随口答着,面上却带着难得的寂寥和悲哀。   阿峥叹了口气,道:“可若是连一丁点风骨都没有,只一门心思做个小道士能呼来喝去的妖宠……”   他顿了顿,眼底幽幽如星空,寂寂如冷月,开了口,却是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你就不是一只九尾狐,只是条哈巴狗而已。”   这一字一句像是一把把钢针戳在云片的胸腔上,戳得他几乎肝胆欲裂。   他听得心头一震,听得眉头一颤,听得几乎要咬出血来。   九尾狐和哈巴狗的距离能有多远?   或许不算太远,但也绝对远到让他无法接受。   可是过了半天,他还是平心正气地问道:“恩公有话就直说吧。”   阿峥叹道:“云泽走之前你怕是依赖着你大哥,云泽走后你就依赖着法宝,没了法宝你又想去依赖道士,你可曾想过只依赖你自己?”   这世间最不值得信任的一群人就是道士。   只要戴上了枷锁,签了血契,就等于把命交付给别人。因为他们叫你去做什么,你就得去做什么,他们叫你去吃草,你就得去吃草,他们叫你去吃药,你就得去吃药,他们叫你就去吃屎,你就得去……   可说到底,这世上又能有几个人是值得托付性命的?   决因道士有一点倒是说得不错。   不管平日里相处得如何融洽,真要到性命相托的时候,还是不能指望异类。   至于清涵,那是个异数,除了他之外,再不会有人能对妖兽产生这样大的兴趣了。   不幸的是,这世上不是每一个道士都是清涵,幸运的是,也不是每一只狐狸都像他当年遇到的那只那样强悍和狡诈。   云片无奈道:“我是只想依赖自己,可我却算不上一只值得依赖的妖。”   谁都想变得独立,可独立总得付出些代价。而他还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承受这些代价。   阿峥道:“你可以先从不依赖法宝做起,先把你身上的第二件法宝交出来给我吧。”   云片忽然愣住,然后一脸警惕道:“你怎么知道我身上还有法宝?”   阿峥笑呵呵道:“我总有我的法子。”   云片幡然醒悟道:“你忽然说了这么多听起来很有道理的话,就是想要我的法宝?”   阿峥咧嘴笑道:“你要是想一直依赖法宝,我也没有办法助你成长了。”   话是这么说,可他看向云片的眼睛里,却分明写着几句话。   一.不听话我就打爆你的头。   二.不交出来法宝我也打爆你的头。   三.不乖乖交完法宝滚回去我还打爆你的头。   云片看得清楚明白,也想得清楚明白。   这个人毕竟救了他,也没有上去明抢。   于是他乖乖地交了一枚刻有海马葡萄纹路的古铜镜,还老老实实地解说道:“这是唐代一位仙人所制的照妖镜,虽说叫照妖镜,可是连灵体都能照出本相。”   妖为世间生灵吸日月精华修炼而生,可灵却是无生命的物体沐浴世间灵气,而被赋予灵体。   比如剑有剑灵,琴有琴灵,就连一个普普通通的宅子,时日久了再突逢异变,也可能有宅灵。   古时候有个书生在野外迷路,闯进了一个破败失修的宅院做暂时的栖身之所,第二天他醒来之后,竟发现自己躺在了个宫殿一样华美的宅子里。他头上是琉璃瓦,身边是金玉柱,房檐上雕龙刻凤,朱漆彩画,花园内尽是花团锦簇,芬香吐蕊。   他目眩神迷,却又惴惴不安,唯恐自己碰上了妖精。   可他出了门,却发现宅子又变成了老样。这便是碰到了宅灵,宅灵便是使足了劲头想将人留下。   得了这件宝贝之后,阿峥却在心里道:“我要这个做什么?我又不是真的道士。”   镜子里映出了他那狰狞可怖的狼头,可是阿峥看了看,越看越觉得这真是世上最英俊的狼头了。   他笑了笑,然后暗戳戳地拿了那镜子照了照走在前头的秦舒笑。   可当看到镜子映出的东西之后,他却身子一僵,猛然间停下了。      第10章 生疑      看到照妖镜映出的场景之后,阿峥眼底的光正渐渐地被吞噬在幽邃无底的黑暗里。只那么一瞬间,云片觉得他的眼里好像有着墨色深潭,死沉沉,黑压压,仿佛连星光都能吞噬。明明这天这么暖,那么亮,可是走在他身边,却好像在走一段很黑很长的夜路,身上凉飕飕冷飒飒的。   云片不敢问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只是缩了缩身体,不动声色地离阿峥远了一点。   如果他从这个人身上学到了什么的话,那就是妖力这玩意儿和法宝一样,永远只嫌少,不嫌多。   如果他的妖力能稍微强点,比这个不知道是什么妖怪的妖怪再强那么一点,或许他就可以腰板不用那么软,话也可以说得大声一点,下巴可以扬起来,眼珠子也可以瞪起来。而且到时候要呈交法宝的人肯定不是他。   不过如果只是如果,他的确是得好好考虑如何增强实力这回事了。   阿峥却没有理会他,只是默默地收了镜子,抬眼看向前方走着的人。   秦舒笑走起路来是满满的仙风道骨,大袖飘扬间如有流水清波一起一伏。他走起路来却有些僵硬死板,不知道是不是哪里不放不开,还是不习惯这么走。   而看到了镜子里映出的景象之后,他干脆就慢腾腾地走了。   云片觉得哪怕是把镇上老王家的那只瘸了的癞皮狗牵过来也会比他走得快。   阿峥这个时候却一把手把云片就被扯了过来,还一脸狐疑道:“你这镜子……”   云片下意识地大叫道:“镜子绝对是货真价实的!不信你看我眼睛。”   他朝着对方努力地眨了眨眼睛,试图让对方看到自己的眼神是多么澄澈透亮。   阿峥却撇嘴道:“我看你眼睛干嘛,你眼里全是眼屎。”   云片的嘴巴微微一搐,然后尽力用最平和的声音说道:“道长请继续问刚才的问题吧。”   看他刚才那副要吃人的模样,肯定是看到了什么惊人的景象。   按照这样推测,这位妖怪的朋友大概也不是人吧?   不过身为大妖的他有察觉到这一点吗?   阿峥点了点头,然后嘿嘿笑道:“叫我柳道长吧,妖怪道长听着像什么玩意儿?人家会以为本道长我不是正经人的。”   你本来就不是啥正经人,你他妈的连正经妖都算不上。   云片心里骂着,嘴上却笑着,笑得和抹了蜜似的甜,和戴了花儿似的美。   “这照妖镜乃仙人所制,按理说是可以照出一切妖魔鬼灵的本体的。道长绝对可以放心。”   是面目可怖的恶灵?   是浑身浴血的厉鬼?   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小东西?   还是一头披着人皮长着巨大鳞片头上插满角的狰狞巨兽?   “我知道你想知道我在镜子里看到了什么。”   阿峥嘴角的弧度却越来越大了。   他拉着的是云片的手,握着的是云片的手腕,可他的眼里却是漆黑一片,一点都映不出云片的身影,就像是最深最不可捉摸的夜空一般。   “但是那镜子里……什么都没有照出来。”   就在云片暗暗叫痛的时候,阿峥却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什么都没照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云片瞪大眼睛看了阿峥一眼,又确认性地去看了秦舒笑一眼,然后又回过头问阿峥道:“你是说那镜子照出的还是他现在的模样,不是他真正的模样?”   阿峥摇了摇头,道:“我说的是那镜子里啥都没照出来,连他的人影都没有。”   他把镜子往秦舒笑那边照了照,又招呼云片去看,只见那镜子里映出了秦舒笑周围的草木花朵,映出了远方的山川碧空,可却独独没有映出他的身影。   这看上去就好像秦舒笑是完全透明的,又好像那里根本没有秦舒笑这个人存在一样。   云片只觉得心头被谁重重地撞了一下。   他又揉了揉眼睛,仔细地看了看,恨不得能在镜子里盯出个洞来,可却还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阿峥看他那模样不似作假,便轻轻叹道:“你说这镜子可以照出世间一切妖魔鬼灵,那有什么是它照不出的?”   云片苦着脸道:“它照不出仙神。”   仙神还用妖照吗?他们会直接来照妖。   阿峥瞥了一眼秦舒笑,然后斩钉截铁道:“我很难相信这小子会是仙神。”   且不说他离仙神之力还远得很,这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对妖兽的屁股如此执着的仙神?   云片却跳脚道:“问题不在这儿,问题是:就算它无法照出一个东西的本来面目,也会映出那东西伪装的面目,现在这样……就好像你这个朋友根本不存在在这个世间一样。”   阿峥沉思片刻后,开始推测起来:   “可如果那个东西既不是仙神,也不是妖魔鬼灵中的一种呢?比如他是某个神仙吃撑了放出来的屁,你要知道神仙与凡人不同,凡人放屁那就是放屁,神仙放屁那就是神屁,神屁也是神身上的精气所致,也会吸收更多日月精华,最终化形为人……”   秦舒笑这时却忽然转过身来,吓得云片一哆嗦,几乎要往后一跳。   阿峥手里的镜子不知被他收去了哪里,反正他现在看上去正两手空空地迈着步,笑眯眯地看着秦舒笑。这世上仿佛再也找不出比他反应更快的人了。   秦舒笑看着阿峥挑了挑眉,开了口,语调淡然而疏远。   “你们不觉得自己走得好像有些慢吗?”   阿峥却道:“你不想问问我别的话?”   对方闪现的时候,肯定已经察觉到他身上那悍烈无比的妖气,可是他却好似一点都没有反应,就好像很久之前就已经预料到阿峥是妖非人这件事了。   他的反应平静得有些诡异,也平静得让人感到不安。   难道你真的不想问问我是不是阴漓?   哪怕你问问我当初为何要给你吃便便也好啊。   秦舒笑斜着眼看了看他,像是在看到了什么极为荒谬的人与事一样。   “我何必要问?你刚刚不是施了静音法,不想让我听到你们的动静吗?”   他一字一句渐渐由轻转重,由淡转浓,说得理所当然,说得理直气壮。   阿峥自然没再说什么,对方既然不揭破,他又何必去说呢?   他只是觉得这个人还是有些可爱的地方的,于是他便微笑着加快了脚步。   不过话说回来,明明施了法术,可不知道为什么,阿峥总觉得对方刚刚好像把话都听去了似的。   这感觉还真是奇怪,不过如果秦舒笑真能听到的话,他会把刚才那番推论说得更多姿多彩一些。神屁毕竟只是其中的一个推测,他还可以说很多更加精彩的推论给秦舒笑听。   可是这镜子能照出我……却照不出你。   阿峥忽然抬起头,默默地看向秦舒笑。   那么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第11章 往事      阿峥他们最终还是找到了要投宿的客栈。   这客栈在某种意义上算是破落至极。会漏水的屋顶,布满灰尘和蜘蛛网的角落,神情恹恹的小二,缺了角的桌子和摇晃得厉害的椅子,所有的细节都显示出这是个年久失修的小破客栈。   不过一般来说,越是破落不堪的地方,就越是应该有什么玄机。   于是云片看了看座位上那些人,又看向阿峥和秦舒笑,道:“我从未来过这地方,不过道长你们特意挑了这个地方,是不是因为这客栈有些特殊?”   秦舒笑看了看他,点头道:“这客栈的确很特殊。”   云片一听,连声音都压低了几分,问道:“这里莫非是藏龙卧虎的宝地?”   一般来说,越是看起来龙蛇混杂的地方,越是容易出现奇人异士。   他回头去看了看那角落坐着的老太太,只觉得她一点都不像是个老太太,因为她居然目露精光,嘴角含着冷笑。他又看了看另外一桌的小孩儿,也觉得那小孩儿总是阴沉着脸,冷冷地看着他,根本不像个普通的小孩儿。   秦舒笑却道:“你想太多,我觉得特殊是因为这里住起来真的很便宜。”   而在定个房都要被老板当做小肥羊痛宰一顿的白浮镇,这真是一家有良心的客栈。   云片默默地回过头去,只见那老太太打了个哈欠睡着了,那小孩儿朝他做了个鬼脸跑开了。   我刚刚是怎么从这两人身上看出精光和阴沉的?话说这是啥破地方?   阿峥却很高兴,因为他喜欢脚踩在那破旧的楼梯上发出的刺耳的哀嚎。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他每踩下一步,都感觉像是踩在清脆的乐器上。   于是他踩得很快,也踩得很欢。   直到秦舒笑默默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才停下来朝着对方微笑。   然后等秦舒笑慢慢地回过头去之后,他又继续了那欢快的节奏。   而上了楼之后,云片去了一个房间,阿峥和秦舒笑则去了另外一个房间。   他们都知道有些话比较适合私底下两个人慢慢说,可惜知道并不一定代表会去实施。   而在沉默了半晌之后,阿峥终于忍不住对已经准备好上床休息的秦舒笑道:“你真的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秦舒笑叹了口气,整了整坐姿,端坐在比铁板而硬的床上,一脸肃然道:“这好像不是你第一次这么问我了。你是不是打算一直这样问我,直到我开口问你问题?”   “你好像把我想得太糟糕了。”   阿峥学着云片一样对他眨了眨眼睛。   可惜云片眨起眼来很可爱,他眨起眼来却像翻白眼。   秦舒笑道:“你是想问我有没有发现你是阴漓?”   他说得如此一针见血不留余地,阿峥反倒觉得轻松多了,像是被什么人卸下了包袱,脱去了枷锁,变得前所未有地自在起来。   “你这么说就是已经发现了?”   秦舒笑点了点头,道:“你也许没料到我会直接闪现,所以为了震慑敌人而释放了妖气。”   他顿了顿,抬起头,针锋相对地迎向阿峥那份探究的目光。   “我只是好奇你当初为何会选择留下我的性命,和我一起来到这天都山?”   “除了我的身份之外,我并没有对你隐瞒什么。”   其实阿峥对自己的诚信度一直都很满意。   因为他的身份就已经是最大的隐瞒了,而别的小插曲比起来就不算什么了。   秦舒笑诧异道:“你真和清涵成了朋友?你是真心想调查他的死因?”   阿峥坐在了他的身边,眸光深远地看着他,不急不缓道:“你好像觉得这很不可思议。”   人和妖成为密友在修道界已经不算是什么特大奇闻了,只是能得到善终的有几对,那就不得而知了。   秦舒笑只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清涵和妖兽相处的确有一套。”   阿峥笑了,但却是苦笑,苦得叫人发愁。   “他的确是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就连天都山九尾狐的首领也成了他的好友。”   很久以前他以为自己对清涵来说算是特殊的,毕竟一个道士不太可能有很多强大的妖兽朋友。可现实是,大概只有清涵对他来说才是特殊的。   清涵可以有许多个他,他却只有一个清涵。   而那个清涵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死得蹊跷古怪,死得让他难以放下。   人只有一个一辈子,妖兽也自然是如此。   这一辈子浑浑噩噩不知生死,唯有遇到他才是豁然开朗。所以就算要离开微露山一年半载他也乐意,毕竟有些事情要是不做可是要后悔一辈子的。   阿峥把这些话简单地说了说,秦舒笑倒也没有讥讽嘲笑之意,而是听得认真,听得仔细。   但他听完之后很快又问道:“你为什么不能离开微露山太远?”   阿峥却用另一个问题来回答他的问题。   “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遇到过九尾狐的事?”   他一见到云片就闻出了他的味道,显然是因为见过九尾狐。   秦舒笑道:“而你也说过你见过的那只是只很强大的狐狸。”   强到一旦遇到就得立刻逃跑,而且要死了命地逃跑。   阿峥的笑容垮了下来,像是想到了什么极为不堪的往事。   “一千年前,在我修为还不稳固的时候,有道士进了山,想捉我去炼丹,我与他激斗良久,险些丧命,那时那只死狐狸恰好赶到,三两下就把道士拍扁了。”   从此以后,他就决定对那些进了他山头却不去拜会他的道士先下手为强。先扔出板砖的人往往占了先机。   秦舒笑道:“他救了你之后,是不是向你索要报酬了?”   阿峥赞赏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咬牙切齿道:“报酬是肯定要给的,死狐狸可从不肯吃亏,他就算是捡到个破骨头也得把骨髓都吸出来。而他救我也不是因为心善,而是因为他知道将来能用到我。所以他便让我发下誓约,要我将来替他办一件事。”   妖类的誓约与凡人口头说说不同,这种誓约是法术的延伸,往往具有极强的制约性。若是强行违背誓言,就可能面临神魂皆散的下场。   秦舒笑缓缓道:“你弱小时也给不了他什么报酬,但等你强大时能给的就多了。这狐狸也够精明。”   他是够精明,但是你也一样滑头,你两真是半斤八两,凑成一对得了。   阿峥点头道:“我躲在山中修炼,只想修炼成大妖之后再出山闯荡,可修炼有成之后,他就找到我让我替他办事了。”   秦舒笑道:“之后你就一直留在微露山,就算是出去也不敢离得太远?可他要你办的究竟是什么事?”   阿峥却笑道:“现在是不是该轮到我问你了?”   他笑得双眸弯如新月,笑得脸上起了酒窝。   秦舒笑的脸却越发绷得紧了,完全没有被这笑容所松融的迹象,简直像是衙门里面受审讯的犯人一样严肃。   “你想问些什么?”   阿峥又把屁股朝他那边挪了挪,挪得简直要贴到他身上去了。   “我只想问你和清涵是什么关系?”   他以前觉得这个人应该从来不认识清涵,可是相处过一段时间之后,他忽然又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秦舒笑有些不解地看着他,好像一点也不明白他在问些什么。   “我冒充过清涵的师弟,我现在在查他死前都干过什么,就这些关系。”   他说得轻巧,说得简单,说得直截了当,可越是这样轻描淡写,阿峥就越是觉得奇怪。   秦舒笑说自己和清涵在调查同一件事情,可是他从未提起过调查的是什么事情,也从未说过他是怎么知道清涵也在暗中调查这件事的。   这里头透着古怪,而且是天大的古怪。   纵使心里有千般不解万般疑惑,阿峥还是眉目沉静地看着他,眼底透着莹亮如珠的光。   “那你和清涵一起调查的是什么?”   秦舒笑低下头叹了口气,那叹息像是从他鼻子里哼出来的,低低沉沉的只叫人听着心闷。   “我本来不想说,但我们日后相处时间还长,有些话说开了,或许对彼此都有好处。”   原来三百年前,玄清山有个淳熙真人,道法渊达,法力无边,他年岁不大时便已收了三个弟子。那时的玄清山虽小有名气,但离天下道法大宗还有一段距离,也不是什么显赫贵气的大门大派,没有统一的道号,故此那三人便用自家本名,分别是纪栖真、凌廷昭和沈谦。   这三人皆是极有天赋的修道者,拜入门下之后也是勤加修炼,不多时便小有成就。于是接下来每年淳熙都会带他们去山下除妖。这四人联手起来当真是所向披靡,无往不利,故此每年斩妖除魔他们都是收获颇丰,从无失败。   但是这毫无败绩的记录却被一只妖怪给破了。   面对那只妖怪的时候,他们几乎是一败涂地。   阿峥听到这时忽然叹道:“这就是清涵说的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吧?你看看,这四无赖总算遭报应了。”   秦舒笑眼皮一跳,勉强咽下快从嘴里蹦出来的那些反驳的话,继续把故事说了下去。   这次收妖时,淳熙真人和凌昭远、沈谦皆战死,唯有纪栖真一人被路过的潜云观道人救下,得以幸存下来,回了玄清山养伤。   但人倒霉真是喝凉水都得塞牙缝,这位道兄的伤势还没有养好就迎来了百年难得一遇的九天劫雷,本来若是他没有受伤,还可以奋力一搏,可受伤之后再战,便自然是渡劫失败,以至于灰飞烟灭,魂魄无归。   秦舒笑的祖上曾与淳熙真人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从小穿一条裤衩子长大的,情谊深厚实非常人所能解。在得知他师徒四人逝世的噩耗之后,那祖上当真是如五雷轰顶一般,当即吐血,此后大病一场,许久之后才好。他病好便留下嘱咐,叮嘱后代子孙若有修仙问道者,一定要查清这事实的真相。   话说到这里已经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似乎没有什么值得人疑惑的了。   可如果事情当真是这么简单的话,秦舒笑和清涵就没有什么调查的必要了。   阿峥挑眉道:“这四个人的死没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吧?”   秦舒笑点了点头。   当时只有纪栖真回了山门,那大妖和他的师尊师弟都不知所踪,连尸骸都收不回来。他们四人随便哪个挑出来都可以独当一面,这次怎会如此一败涂地,毫无还手之力?   秦舒笑的祖上心中存疑,本想亲自上门去见纪栖真问个清楚,却不料对方回山门后仅仅三天就迎来了天劫。   阿峥道:“这纪栖真的天劫来得也真是奇怪。”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伤重难返的时候来,这不是存了心的要人性命吗?这老天是咋想的?   秦舒笑道:“我祖上怀疑那三人当时可能还活着。因为那纪栖真伤重之时已有些神志不清,说的话或许不能全信。清涵着手调查他们,或许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是玄清山的弟子,所以有必要查清吧。”   阿峥淡淡道:“可如果他们还活着,一定会千方百计地回山门来,不会这么多年都渺无音讯。”   他还想说的是,这三人若是未曾练成仙身,这三百年过去了,就算活着也早多半死了。毕竟这世上很少有没有修炼成仙身的道人能活三百年这么久的。   既然人都已经化成黄土了,那么当年的事情又何必深究到底呢?   秦舒笑不像是那种会死守着祖宗旨意不放的人,清涵也不像是那种执着于这成年往事的人。   而且他说了这么多事,但却从来没说过最重要的事:他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所以秦舒笑的话看起来合情合理,但细细想来却是通篇胡扯,半点道理也没有,如果他连人都不是,又怎么会有祖宗?   秦舒笑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有我的顾虑。你也算是修炼千年的大妖了,当年在山中可曾听到这三人的消息?”   阿峥拍了拍他的肩膀,见秦舒笑并没有躲开,便温颜含笑道:“你都说我在山中了,哪里还能听得到外界的消息呢?三百年前我连玄清山都没听过呢。”   秦舒笑一边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一边道:“幸好我从没在你身上期待些什么。”   “对了,你要不要喝一口甜汤?这客栈的东西难吃得很,我可以帮你做一碗。”   “不用了,我觉得你会在里面加一些奇怪的东西。”   入夜之后,阿峥便和秦舒笑挤在同一张床上。   但他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不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和秦舒笑一起睡,而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与人睡时身边躺着的人不是清涵。   秦舒笑睡得像个石头似的一动不动,好像躺在那儿就死在那儿了似的,一点意思都没有。清涵睡觉时好歹能帮他顺顺尾巴上的毛毛,这家伙睡觉就纯粹是给他占地方的。   阿峥睁着眼看着窗外的一轮玉盘冰镜般的冷月,只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很久之前的那个晚上。如果秦舒笑的话是七分真三分假,那他的话就只有五分是真的。   因为他在很久之前就听过玄清山了。   三百年前他正准备下山闯荡一下,最好让所有人都把阴漓这个名字刻在脑子里。那死狐狸就偏偏挑了这个时候去找他,而且他还不是一个人来的。   阿峥瞅了瞅化成人形的狐狸,又看了看他肩膀上扛着的人,一脸疑惑地问道:“你带个人来干嘛?”   狐狸把人轻轻放了下来,那动作温柔地让阿峥几乎打了个寒战。   他再上前去看,才发现那是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一身青碧色道袍几乎已被血浸得透透的,如幽幽莲叶中绽开了千朵万朵的红莲,有种诡异至极的妖娆美感。   死狐狸面色沉痛地看着这个男人,看上去几乎恨不得那些伤口都是在他身上,然后他咬了咬牙,抬头看向阿峥,扬了扬脸,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道:“我多年前要你替我办一件事,如今你就可以办了。”   阿峥冷笑一声,道:“你就是要我救他?”   鬼都看得出来他眼里的关切。   死狐狸点了点头,理所当然似的说道:“这本来就是你应该做的事。”   阿峥点头答允道:“你放心,我是不会吝啬自己的便便的。”   阴漓身上的骨肉皆是想长生之人梦寐以求的宝物,就连他的粪便也有治愈的功效。这一点狐狸应该清楚得很。   狐狸面上青筋一起,冷冷道:“我不是在说这个。”   阿峥又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狐狸睨了他一眼,道:“你不需要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你只需要知道他是玄清山的人就够了。”   “玄清山?”阿峥眼神一跳,道,“这人是你的朋友?”   狐狸缓缓道:“是很好很好的那种朋友。不过除了我们以外,没有人知道这层关系。”   阿峥的尾巴摇得和扇子似的,他咧开嘴,露出了一口白晃晃明闪闪的大尖牙,道:“那我帮你把这朋友救活之后,我们之间就两清了?”   狐狸却垂下眼,神情复杂地看向那昏迷不醒的男人,看了半晌之后,带着一种销金断玉的决绝道:“不,我要你救活他之后,用咒法将他封入沁水湖底,好好看着他,永远都叫他有机会挣脱出来。”   阿峥只觉得自己的头都要大了。   “他不是你的朋友吗?难道他背叛你了?”   狐狸摇了摇头,一脸骄傲地笑道:“没人会和我交了朋友之后还会舍得背叛我,他自然也不会。”   这臭不要脸的死狐狸,真想一爪子拍扁你那张臭屁的脸。   阿峥冷笑了一声,又用爪子无聊地刨了刨地,想在地上划出一个狐狸的形状,然后再一爪子拍下去。   “那你是想背叛他?”   狐狸又摇了摇头,斩钉截铁道:“我若与人交了朋友,就绝不会背叛他,除非他先背叛我。”   “他没有背叛你,你也不想背叛他,那你们究竟在搞些什么?”   一向鼻孔朝天,看不起他的狐狸居然朝着他苦笑了。   “因为这是别人的要求,而我根本无法拒绝。”   “无法拒绝?”   狐狸看向那个男人,目光中闪过一丝沉痛之意,道:“因为这是他自己的要求。”   “他昏迷之前唯一的请求,就是让我将他封入不见天日之地,永生永世都不得脱出。”      第12章 挑衅      阳光透过窗格照在秦舒笑身上,落下斑驳错落的疏影,朦胧迷蒙之间,仿佛连他的面部轮廓也模糊了几分,他的眼里有柔缓而神秘的光影在沉浮起落着,像是夏夜里稀朗的星,冬日中冰粒的反光。   阿峥默默地回过头,看着身边的人,只觉得自己离他明明很近,但又好像隔着很远的距离,远到他可能永远都无法窥破对方身上的秘密。   如果阿峥身边睡着的人是清涵的话,那么他在早晨听到的第一句话会是温柔的问好。   但现在他身边躺着的人是秦舒笑,所以他在早晨听到的第一句话是一个奇怪的问题。   “你是不是觉得很冷?”   这就是秦舒笑看了阿峥之后问出的问题。   他问得很轻,问得很慢,问得有些随意,不像是问一个提防已久的人,倒像是问一个相处了多年的老朋友。   阿峥嘴角一挑,笑得斯文而含蓄。   他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向着清涵靠拢了,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我怎么会冷?”   他当然不会冷,就算是在寒冬腊月里浸泡在冰水里,他也只会觉得畅快淋漓。   秦舒笑却皱眉道:“你不冷的话,半夜时抢我的被子是想做什么?”   阿峥却把身上的被子又往上拉了一拉。   “我只是想试试看你会不会觉得冷。”   你像只鬼一样轻,是不是也像只鬼一样感觉不到寒冷和燥热?   秦舒笑只能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如一滴水落入湖中,激荡起一圈圈涟漪。   遇到这样的妖怪,他除了叹气之外,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那我能不能再问你一个问题?”   阿峥笑道:“何必如此客气?想问便问吧。”   他现在的心情还算不错。   而当他心情好的时候,他一般都很乐意回答问题,即使问问题的人自己也有一堆问题需要回答。   “你抢我被子,是想试试我会不会冷,那你半夜用脚踢我腿,用手掐我肚子,用你的屁股撞我的屁股,莫非是想看我是不是死了吗?”   阿峥挑了挑眉,道:“你睡觉的时候的确像是死了。”   虽然他能分清对方还算是活着,但他还是有点忍不住怀疑。   不过他这么做多半是因为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之后,又想到了秦舒笑当初是如何踢他那一脚的,所以心中实在是云积雷滚,风卷草飞,翻来覆去搅个不停,当真是烦闷透了。   然后他忽然想到当时他想揍对方一顿,可却还没真正实现。如今这么做了,也算是大仇已报了。   当然了,他绝不会承认自己这么做实在是无聊透顶,幼稚之极。   阿峥很开心地注意到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秦舒笑忽然对着他微笑了。   几乎从来不笑的秦舒笑也有微笑的时候,这实在是让人眼前一亮,而就在阿峥也回以微笑的时候,秦舒笑忽然发了力,一脚把他踢下了床。   云片本来觉得他应该会睡上很久,直到他被人从美梦中给拉了回来。   隔壁的房间被想密谈的阿峥他们施了静音咒,可他还是察觉到脚下的地板有微震之感。   闹出这么大动静,他们是在做什么?   他连忙走出去一看,却见阿峥慢慢地走了出来,只是走了一半,却停了下来,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屁股,然后再继续走。   云片问道:“柳道长,你那位秦道长呢?”   阿峥停下脚步,回过身来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道:“发生了点小事故,他暂时不会出来了。”   什么样的小事故会让房间都震动起来?能不能让这种小事故也发生在我身上?   云片便哈着腰,眯着眼,乐呵呵,喜滋滋,仿佛连两颊的酒窝里都盈满笑意。   “那我今日便去山上通知那些小魔怪小妖精和小狐狸大狐狸,让他们准备吃的来迎接贵客。”   “不用了,我就和你一起直接去拜访他们吧。”   阿峥学着决因道士似的和和气气地摸了摸他的肩膀,明明他说得和声和气,毫不疾言厉色,身上也没有带着杀气。可云片还是生出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而上一次让他有这种感觉的人则是那个叫清涵的男人。   天都山的确算得上是钟灵毓秀风光绝美的宝地。   但见山间修竹遍生,松柏万千,峰险峻极,各有不同。明女峰走势峥嵘,远远望去竟如丰胸肥臀的唐代仕女;千岁峰则生了粉桃红杏,艳灼灼妖娆娆红遍山野;非泉峰则高入云间,其中有白鹤若隐若现。山泉蜿蜒曲折,宛如蛇走龙盘,怪石嶙峋巍凛,恰恰聚鹰藏兽。   若说微露山是个清秀可人的小姑娘,那么天都山就是万种风情的火辣老板娘,让人欲舍不能,欲远不得。   这样的地方灵气深厚,也最容易被一些不是人的东西给占了。   阿峥唯一感到可惜的是,这些东西并没有很好地利用起这块地方。   云片带着他到了山脚的地方停下,接着便道:“接下来你就自己上去吧,我得先走了。”   阿峥疑惑道:“你这么急着走是做什么?”   云片犹疑片刻后,低头诺诺道:“若是让他们知道我带了生人上来,我会被暴揍一顿的。”   阿峥点了点头,道:“说的也有道理。”   可说完这个,他又像是回想到了什么似的,立刻道:“可是刚刚我发现有小地精在暗中监视着我们,你早就已经暴露了。”   云片一愣,随即大叫道:“你怎么不早说?”   阿峥道:“你又没问我,我干嘛要说?”   他笑得让人恨得牙痒痒,笑得让云片想揍他一拳。   可是云片要是真动手了,挨揍的就是他了。   于是他只是瞪了瞪阿峥,然后晃了晃腰,变成了一头毛色雪白的狐狸,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当你无法解决眼前的烦心事的时候,那就最好离这个烦恼源越远越好。   这是他多年以来得出的经验,而他也是一直靠这个度过那悠悠岁月的。   不过他跑得很快,连气都喘得急了,四只脚都不肯沾地,就差要飞起来了。看这架势,就仿佛阿峥是个从地底里钻出来的修罗夜叉,很有可能一口气把云片吞掉。   不过很显然的是,阿峥当然不是修罗夜叉,他比修罗夜叉要可怕多了。   又过一天之后,云片才知道阿峥那一天上山,把山上的精怪都引了出来挨个揍上了一顿。   那真是结结实实,拳拳到肉的揍,直揍得山河变色,江海倒灌,揍得他们哭天喊地,连自己长什么样都不认识了。   云片气愤、恼怒,听那些花精草精诉了一通苦之后,便怒不可遏地跑到了阿峥的面前。   “你仗着我哥不在就这么欺负山上的妖精们,天底下咋有你这么没脸没皮的大妖?”   他终究不敢放太狠的话,因为有些话说了出去可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他并不能确认自己是否能承受那种代价。   阿峥笑道:“就是因为你哥不在,我才去欺负他们啊。”   云片怒道:“你这样就得意了?”   “我当然得意了。”   “你高兴了?”   “我为什么不能高兴?”   云片气极:“你……你……我……我……”   在他的幻想中,他早已将眼前这家伙揍了上千遍了,可惜放到现实中,事情得反过来了。   阿峥笑道:“我看你该高兴啊,因为你哥哥应该很快就要回来了。”   云片惑然道:“这和我哥回不回来有什么关系?”   阿峥解释道:“没有哪个妖首能容忍别的妖怪在自己的地盘上肆无忌惮,只要你把消息一传,他若听到了,是不可能不回来的。”   云片诧异道:“你就是为了引他回来,才故意这样?”   阿峥这次却没有回答。   他也想看看天都山上群妖的实力,看看有没有哪个有实力钻破他的结界,又或者是变成他的模样,骗取清涵的信任。可这些话他却不想告诉任何人,连秦舒笑他也不想说。   云片眯起眼道:“可是你做这些真的不是为了无聊吗?”   阿峥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道:“大概是有一点点吧。”   云片疑惑道:“真的只有一点点?”   阿峥两根手指缝隙又被他扩大了一点。   “大概再一点点。”   云片也不说他什么了,只朝着天翻了个白眼,然后叹了口气,道:“可是大哥若是听到了也不回来呢?”   阿峥却收起笑容,道:“那他或许已经永远都回不来了。”      第13章 古画      “你说他不能回来是什么意思?”   云片只觉得阿峥的话虽看似轻描淡写,但细思起来却隐含凄惶寥落之意。   “字面上的意思喽。你大哥若是这样还不回来,兴许是在外面寻人时出了事,被困住了,又或者是贪恋外界的繁华,不想回这破山破水遭罪了。”   阿峥坐在大石板上,磨着屁股翘着个二郎腿,别提有多惬意,他看上去仿佛一点也看不出云片心中的焦急,也不想缓解他心中的忧虑。   云片愣了一愣,随即道:“你若说他是被那个清涵迷住了,我还可以相信一点。”   他面上这么说,嘴底却苦得像是吞了黄莲,连舌苔处都有涩意兼着麻意一点一点扩散开来。   云泽修行虽不过千年,但机敏睿智胜他百倍,足以独当一方。   就算他当初和清涵好得分都分不开,也没有做出太出格的事,顶多是呵斥底下的精怪,让它们少去骚扰猎户。这样的他又怎会被外界繁华所迷?   阿峥却眼前一亮,探知的兴趣涌了上来,道:“清涵当真与他走得很近?”   云片点了点头,咬牙切齿道:“近得我都想上前把他们两个给掰开。”   掰开之后最好再把清涵给揉碎了,捏死了,这样就不用见到他整天腻在云泽身边,说一些人间的繁华之事。   其实清涵并没有什么不好,可他反倒是太好,好得叫人挑不出一点错处来。   和这样一个完人在一起,总是叫云片觉得自己身上的缺点都被放大了无数倍,就连他仅有的一些优点,和清涵一比,也就什么都算不上了。   可这世上哪有这样完美的人?   完美到了极点,反倒是令人感到不安。   可惜无论是云泽,还是眼前的阿峥,都无法体会到云片的这种不安。   阿峥自然无暇顾虑他的这番心思,只淡淡道:“清涵在你这山上也住了一段时间,你当真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   云片笑呵呵道:“你一爪子拍遍天都山的老幼精怪,肯定也在拍扁他们后问了清涵的事吧?何必总是问我?还有,你和清涵也是朋友关系?是不是因为他像离开我哥一样离开了你,你才下山寻人?”   他一连串地问了许多话,就和发炮仗似的停也不停,就差问到清涵与阿峥是如何相处的了。   阿峥却有些笑不出来了,因为他宁愿清涵是像离开云泽一样离开他,可惜他这次的离开却并不一样。   “那些精怪木头木脑的,你族群里其它的九尾狐也是不成器的,见了我也和老鼠见了猫似的,话也说不清楚,哪像你脑子和浆糊一样能够搅动?我当然要问你了。”   云片的脑子的确像是浆糊一样,有的时候搅得动,有的时候就和黏住了似的,搅都搅不动。所以他这个人动起脑来也是时灵时不灵的,灵光的时候连阿峥都觉得他能做个贴心妖宠,不灵光的时候就只能让人想把他的脑袋给掰开来,看看里面是不是真的全是浆糊。   云片只觉得他这话好像是在夸他,但还是说得有些奇怪,可到最后他也没有想出是奇怪在哪里,所以也只是略想了想之后,便答道:“别的倒是没什么,只是他身上带着一幅画,总是时不时地拿出来看看。”   阿峥却有些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他和清涵相处的时候,可并没有看到对方拿出过什么画,就算是秦舒笑在整理他的遗物的时候,也没有看到过什么画作。   云片忽然大叫了一声,好似想到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   他每次都是这么一惊一乍的,生恐别人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连阿峥都有些习惯了他这种小毛病了。   “我想起来了,那画上的人和秦道长倒是很像,难怪我第一次看到他就觉得面熟。”   阿峥却道:“和秦舒笑很像?难道画的是秦舒笑?”   云片摇头道:“我也不清楚,只不过清涵这厮曾说这画是他画的。”   是他画的?清涵莫非和秦舒笑早就认识了?难道秦舒笑不认识清涵只是装出来的?   阿峥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一下子给攥紧了,就连身体也有些微微的僵硬起来。   他只觉得自己像是摸到了十分关键的一个部位,再往前一点,或许就能摸到整件事的核心部分了。   秦舒笑若与他是好友,那他纯粹是为了调查自己好友的失踪而出现在微露山?   可是不对啊,如果他们真是那样好的关系,秦舒笑何必要诸多隐瞒,直接说出来不就得了?而且清涵用的词儿是遗憾,而不是别的好听点的词儿,莫非他们的关系要比朋友复杂得多,以至于连说都不能说出口?   可云片下一句却道:“不过我觉得清涵没有说实话。”   阿峥抬起头道:“你为何这样说?”   云片笑道:“我因为看清涵不顺眼,就把他的画给偷偷地拿了出来,然后仔细看了一会儿,发现这幅画没有写落款日期,可是怎么看怎么闻都至少有三百年的历史了。难道清涵那货还是三百年前才出生的吗?”   三百年前?那不就是玄清山四无赖被正义大妖痛扁然后遭受天谴的时候吗?   为何这幅画会是在那个大快人心的时候画的?为什么清涵忽然脑子进水,撒谎说这是他画的?为什么那画上的人会和对踢妖怪屁股有特殊偏好的秦舒笑长得像?   阿峥只觉得心头一震,仿佛隐隐约约之间仿佛摸到了什么关键的细节,可却还是看不清前方的路,仿佛被困住一场永不消散的迷雾中,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你把画拿给我看看。”   云片却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   “这可不行。我拿了画之后被我哥发现了。他去找清涵的时候顺便就带上了,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阿峥听罢,沉思片刻后,做目光深远状,只见他忽然抬起手,勾了勾手指,跟招呼一条小狗似的招呼云片道:“你过来,别怕,来来来,别和个木头似的杵在那儿,听本道长我给你讲几句话。如果本道长心情够好的话,你兴许还能欣赏我美妙的歌喉。哎呀别嘟嘴啊,你不知道你嘟起嘴来很恶心吗……”      第14章 再遇      在天都山群妖的地界里,谁都知道狐狸头子的弟弟云片是出了名的懒惰耍滑,就连云片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可这日上街之后,云片居然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   这一个月来西街上来了个神算子,叫做李有道,人称李半仙,算人命数劫数那是算得极准。   他若说谁家有血光之灾,那是绝对错不了的。东街的茶商王奎就找过他算命,李半仙说他若是不破财消灾,则活不过三天。那王奎硬是不信,结果第三天就直挺挺地躺在自己的房中,死得透透的了。在这之后他名声大噪,就无人敢不信他了。   可云片闲来无事时去看过那王奎的尸体,发现他印堂发黑,嘴唇发紫,身上带着鬼魅的阴气,明明是被小鬼给索命索死的。   这种鬼通常是年幼时分便死去,不愿去投胎的鬼,这种鬼人见了人愁,鬼差见了也烦,唯独某些道士见了要喜滋滋了。   因为他们会养小鬼以作驱使,做什么事都不用自己亲自动手,让小鬼动手就行了。   王奎平日里不欺男霸女,也没有鱼肉乡里,小鬼不会无缘无故地找上门去,所以这多半是李半仙害的。   要知道这江湖上的算命人不外乎三种,一种是纯粹的江湖骗子,一种是则是难得的高人,一种则是害人性命的妖道。   妖道算命,总是算血光之灾最准,因为他若说对方要毙命,则会自己暗地驱使小鬼去害人性命,然后对方的死则正正应了他血光之灾的说法。所以那人是死得越蹊跷越离奇越好,因为越是这样,就越是能衬出李半仙神算的威名。   云片去找了那李半仙,果然发现他用死人的骨灰在养小鬼。   虽然他没有法宝,对付这妖道和小鬼算是绰绰有余了。   那小鬼听了他哥哥的威名就吓得躲在坛子里不肯出来了,妖道本想落荒而逃,可却被他套上麻袋一通乱打,直打得叫痛不已。接着云片便把这道士绑成一团,丢到了衙门口子里。   为了防止他巧言狡辩,云片还施了个小法术,让他只能说真话,说不了假话。   每次他修行这些小法术时云泽总是骂他不务正业,可却没想到小法术也有能有派上用场的那一天。   云片只觉得心情舒畅,多日来的郁闷之气也是一扫而光。   没准那些说书人要是听到这消息,还能编一个“白浮镇妖仙济世,俏云片大战贼道士”的段子说给那些闲着没事的人听听。   不过他开心了没多久,就开心不起来了。   因为就在他把妖道给丢到县衙门口,然后哼着小曲儿走出来的时候,就被玄清山的道士给逮住了。   他们出现得不早不晚,偏偏在云片最得意最畅快的时候出现,实在是不能不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一直都在旁边看着。   “我的确是在旁边看着你。”   见到云片似有疑惑,决因道士倒是非常爽快地回答了他的疑问。   “你们跟踪我?”云片气冲冲地扬了扬脸,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道,“臭不要脸的。”   他已经知道了身上有阿峥下的追踪符,自然不会再畏惧对方的追击。   决因却摇摇头,道:“我们本来是想自己解决他的,却没想到你先出手了。既然你本性不坏,我们又为何要苦苦追击?”   云片不料他变得这般坦诚,先是愣了一愣,才道:“那你来找我是干啥?”   决因叹道:“我只是想问问你是否见过这个人?”   他这便从背后拿出了一副画卷,那画卷上画着的人气质儒雅,温润含笑,不是清涵又是谁?   云片咳嗽了一声,道:“这个人两年前来过这里,可是不久后他就走了。”   决因听了这话眉间舒朗了不少,他身后的众位师弟也是面带喜色。不管怎样,能找到线索总是好的。   “那你可知他去了哪里?”   云片摇头道:“我是不知道,但是救下我的那位妖界前辈也在寻他。”   决因诧异道:“他也在寻找清涵师叔?”   云片点头道:“而且他还是清涵的朋友…”   决因只得淡笑道:“清涵师叔总是能与一众大妖成为好友,这种能力真是谁也学不来的。”   不过拥有这种能力也未必是一件好事,与妖怪之间的友谊就如一把双刃剑,运用得到便可以救人,可若是稍有差池,便是害人害己,悔之晚矣。   所以他其实并不羡慕这种能力,但他不能阻止自己的师弟们去羡慕。   决因顿了顿,又开始想起正事来,连忙问道:“那他可知道清涵师叔会去哪里?”   云片听到这话,眼里已是盈满笑意,和水波一样几乎快要溢出来了。   他朝着决因伸出了手,莹白的手掌轻轻摊开在他面前,其中的意思已是很明显了。   “玄清山乃天下五大仙宗之一,必有不少法宝,不知道我能不能借一两样来玩玩?”   决因看了看,笑了笑,然后看向他那宝贝师弟决徽。   他的嘴角噙着笑,眼里闪着光,而且是绿莹莹的光。   决徽叹了口气,刚想把袖下的宝贝给掏出来,却见决因忽然看着他摇了摇头。   然后决因才看向了云片,道:“法宝我们没有,但是值钱的东西却有一两样。”   说完这个,他忽然把自己腰带上的一枚玉石给掰了下来。   “这是我一位长辈送我的礼物,如今我送给你,这东西应该够贵重了吧?”   在众人之中他地位最高,也穿得最为素朴,那玉石几乎是他身上唯一的装饰。如今硬生生地掰了下来,众位师兄弟的脸都有些垮了下来,就连一向随意自在的决徽也有些不解地看向他的师兄。   云片接过以后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只能挠了挠脑袋,道:“他今日和我说,他们在天都山没有发现什么,所以会去五陵山的云枫林中再找找。”   他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把秘密行程都说了出来,好似一点也不在乎被阿峥因此痛扁一顿。   决因和和气气地笑道:“那就多谢了。”   云片这便化作狐狸,爬上了屋檐,飞一般地快了。   决徽见他走了,忍不住上前问道:“师兄何必费心收买他,威胁他不就行了吗?”   决因叹道:“这狐狸便是吃软不吃硬的典型,如果强行逼他说出什么,只怕他不会说真话。而且强行逼供也不是我们修道中人该做的事。”   他说得大义凛然,说得让人一点错处都挑不出来,决徽也只能暗自佩服。这位师兄虽看似和气老实,但是该做的不该做他都清清楚楚,绝不会越过那条线。   “不过师兄之前为何看向我?我还以为你是想让我……”   决因却语重心长道:“我怎能让师弟一再破费呢?你是我师弟,又不是我的钱袋。我看向你,是希望你不要轻举妄动。”   ——尤其是不要掏出什么贵重的东西。   决徽却道:“即便如此,师兄也未免太过老实了吧?何必用长辈的礼物呢?”   决因笑道:“就是用长辈的礼物才能感动他,让他说出真话。”   决徽叹道:“师兄不愧是师兄。不过你的长辈不会介意吗?”   “哦,他因为高价贩卖做旧的伪玉而被关进大牢了,所以我想他肯定是不会介意的。”   “……”   ——————————————————————————————————————————   云片找到阿峥的时候,阿峥刚刚和秦舒笑说完话走了出来。   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云片只知道阿峥的心情似乎不错。   而他看到阿峥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托我办的事情已经办完了。”   阿峥笑道:“你已经故意把我们的行踪透露给他们了?”   云片点了点头,道:“不过你是怎么知道我只要去镇上转一圈,他们就一定会来找我?”   阿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因为他们不能掌握我,不能掌握你哥,但却可以掌握你。”   而有时候掌握了小妖怪,就能离掌握大妖怪更进一步。   云片知道这是实话,但还是咬了咬牙,道:“你为何要他们知道你们接下来的行踪?五陵山可不是天都山这样的小精怪聚集之所,那里藏龙卧虎的,再去一堆拖你们后腿的,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阿峥抬眼看了一下身后的房间,常人看不到里面的人,但是他却可以感觉到房里那人的呼吸和脚步声,那么近,那么远,渺茫而不可捉摸,好似永远都无法预测出他下一步的动作。   “因为秦舒笑会和我一起去,所以我希望玄清山的人也能一起去,只有他们去了,我才能试出这个死无赖到底是谁。”   他顿了顿,眼里掠过雪亮如刀刃的锋芒。   “不,应该是试出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第15章 质问      虽然在天都山并没有得到太多的线索,但是对于接下来的行程阿峥还是信心满满。   但是他的信心似乎并不能使秦舒笑的坏心情得以回暖。从昨天谈话开始,他就一直绷着个臭脸,好像有谁揍了他一顿似的。   他昨天问了秦舒笑那副画的事,而秦舒笑则坦言说那是他先祖的画像。   至于清涵为何会得到那幅画,而且吹牛说那画是他画的,他也不知道。   反正他是一问三不知,阿峥也就暂且不去追究了。   秦舒笑也没问他臭狐狸当初让他做的事是什么,他也不好意思对对方追根究底地问。   其实两个人之间都有些秘密,也就是都有些余地。   阿峥只觉得他渐渐喜欢上那种探索对方身份的过程,那感觉就像是慢慢地寻找野兽们藏匿的地点,然后再一举扑杀,那爽快的滋味简直让他着迷。   原本他已经适应了与清涵在一起的生活,可现在却要慢慢开始适应和这个人一起探险的历程了。不得不说,这是个极具挑战性的过程,也可能会是个很有趣的过程,有趣到几乎要让他放声一唱。   就如同当初观察清涵一样,他也开始仔仔细细观察起对方来,并且发现了不少细节。   秦舒笑睡觉的时候像是头死猪,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任掐任踢,但是当他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是会算总账的,这一点他已经深刻地体会到了,并且不打算再去体会一次。   除此以外,他喜欢在用过晚饭之后跑去无人的地方练剑和修行法术,而当他发现阿峥在背后跟踪的时候,面部表情会有些许变化,具体表现是朝着天空翻白眼。   他也喜欢逛铁铺和珍宝阁,有的时候会默默地站上许久,眼巴巴地看着里面的东西,然后掏出自己的钱袋看看,仿佛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他自然不舍得把孩子给交出去换别的东西,所以在边上看了一会儿就走了。   他的闲情逸致像是被这悠悠岁月给磨得没了。   清涵虽然也是修道人,但也有不少业余爱好,比如喝酒,说故事,和大妖怪们做朋友,还有给阿峥挠痒痒。可这几样里,他一样都没兴趣去做。如果说他真有什么执着的地方的话,那就是阿峥的屁股,而后者显然并不满意于这一点。   越是时日久了,他那与清涵相似的气质便一寸寸地淡了下去,与清涵迥异的部分则愈发地明显起来,所以说到相似之处,似乎也没有那么多了。   也许这世上从来没有太过相似的人,只有一心一意盼着死去故友能够归来的妖。   但是妖也好,人也罢,在这广阔山川之间,唯见天地之大,万物之小,而人与妖的界限都会被模糊。   五陵山上多是断崖绝壁,嶙峋怪石,只见上面草苍叶翠,峰接碧霄,树伸云端。远远听着苍狼嚎叫,猿猴吼啼,杜鹃泣鸣,冷风呜咽,直让人心底生出凄寒寥落之感。在这种地方,就连阳光照到的地方也透着点冷飕飕阴森森的味道。背光处便更是常年积冰,堆霜砌雪,半点活人气都没有。   传说这五陵山曾经是一处古战场,五代十国时有位蜀国的将军带领他的两万大军在此浴血奋战,但是敌军人数太多,将军的部队寡不敌众,他的五个儿子为了让自己的父亲冲出重围,全都战死在此处,敌军敬重这五人的孝义和骁勇,便将他们厚葬于此山。所以这里便被叫做五陵山,也叫做将军山。   相传采药人上山迷路时总会看到骑马的披甲男子在山道上奔驰,跟着他们走,便能走到正确的出口,可是一路走过去,却没有发现山道上留下马印,以此可知引导他们出山的是将军之子的亡魂。   不过传说毕竟只是传说,总有夸大戏说的成分。   阿峥倒是觉得这座山不像是个古战场,更像是一座陵墓,这儿的一草一木都透着一股子压抑苍凉的味道。所以叫它五陵山倒是比将军山要合适。   秦舒笑倒是依旧不言不语的,也没有兴趣去看这些风景。   他踏在山间的青石板小路上,低着头思索着什么,仿佛这外界的一切都入不了他的眼,也动摇不了他的心。   但是他的思索却被阿峥给打断了。   “你明明不爱笑,为何要叫秦舒笑?”   秦舒笑终于抬起了头,看着那有些暗沉的天,道:“因为这名字是别人给我取的,而那个取名的人希望我能够日日都开心舒畅地笑。”   “可是你做不到,是不是?”   整天笑其实要比整天都不笑要困难得多,尤其是对于他这种人来说。   秦舒笑回过头看着他,眼里似乎流淌着星光月华。   “那么你能做到吗?”   阿峥道:“我当然能做到。”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还故意朝着对方露出了一丝温润和煦的笑。   秦舒笑却一针见血地说道:“这是清涵的笑,不是你自己的笑。”   阿峥愣了一愣,终于不再模仿清涵那种斯文的笑,而是咧开大嘴,露出一抹奸笑。   他没有镜子也知道如今的自己笑得很想让人往他脸上来上一拳,所以他很奇怪秦舒笑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他。   秦舒笑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很好。”   只要阿峥不要总是学着清涵那样笑,他用不着起鸡皮疙瘩了。   阿峥随即问道:“其实我很好奇你为何一进山就有勇气来挑衅我。”   尤其是在你还没有摸清我实力的情况下。   秦舒笑大大方方地答道:“因为我知道我的死期不是在那一天。”   瞧他那副自信满满的模样,就好像清楚自己的死期是哪一天一样。   而阿峥很久之后才知道,其实他是真的清楚自己的死期,而且比任何人都记得分明。   “你很有自信,但也很有戒心。”   秦舒笑只道:“有戒心的人总会活得久一点。”   阿峥摸了摸腰间的白玉夔龙佩,若有所思道:“可是有戒心的人也会错过许多值得交往的人,或者是妖。”   清涵就不会像他这样,至少他对妖的戒心并不比对人的要多。   秦舒笑挑了挑眉毛,这使得他的眉毛看上去一高一低,像是两座小山。   “你是觉得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阿峥却摇头道:“交往可以有很多种意思,朋友的交往或许并不能长久。而我们既不是完全的朋友,当然也不是完全的敌人。”   他顿了顿,看向秦舒笑的时候,眼里反射出冰锥雪粒似的冷光。   “所以我们相处起来才会格外地有趣。”   秦舒笑也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仿佛柔和了不少。   “你说得不错,我不必假装是你的朋友,也不必强作是你的敌人,这样的确要有趣多了。”   “既然如此,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他说完这句话便走上前去,近到几乎要与阿峥抱上去了才停在台阶上,然后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唇角微微上扬,但那笑容却没有一丝热度,冰冷得像是在腊月里的阳光。   “到底是不是你杀了清涵?”   阿峥的眼眸在瞬间睁大,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不可思议的话一样。   “我杀了清涵?你到现在还在怀疑是我杀了他?”   他的声音暗沉而嘶哑,他的眼睛掠过一丝刀锋般的森冷和杀意,仿佛压抑着什么能将人活活撕裂的强烈感情似的。   “我不是想为他报仇,只是想知道当时的真相。”秦舒笑淡淡道,“他身上有你的爪印,他身边的结界只有你能破掉,你说谁最有可能杀了他?”   阿峥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仿佛那是他唯一可以做的事情一样。   “如果我杀了他的话,我又怎么会留下你?”   秦舒笑沉默了一会儿,道:“也许你杀了他但却不记得了。我知道有些妖兽发起狂来,是不会有清醒的意识的。对了,你会不会在梦中杀人?”   这话真是越说越离谱了,你还不如说清涵是自杀呢。   阿峥忽然把头凑到他身边,说了一句话,道:“如果我在梦中杀了人的话,至少我的手上会沾上血,而不是那晚那样的干净,你个笨蛋。”   他说完之后便在秦舒笑的面上摸了一摸,他摸得极轻,极快,就像是蚊子在面上叮了一口似的。然后他躲开了,在一瞬间就走得远远的,像是不想看到秦舒笑接下来的反应似的。   秦舒笑先是愣了一愣,但却很快反应过来,跟了上去。   他走了一会儿才看到旁边有个水潭,然后才从里面看到他的脸上多了点东西,虽然阿峥刚才只是简单的一模,但肯定用了术法,否则不会多出这么一个图案。   不过他想阿峥应该是用这个图案来提醒他些什么。   因为那图案是一个道士露着白花花的大屁股,而道士的屁股上插着一把剑。      第16章 黑火      虽然云片告知了决因那只大妖的去向,但却并没有让他完全消除疑虑。   所以他让三个师弟先留在天都山继续寻找,自己再带着剩下的几人去往五陵山。   因此处不便御剑,决因便带着决徽等人飞到山下,再徒步上山。   按照他的说法,这样走更容易追踪大妖,因为它或许会在山道上面留下一些痕迹。   而他们的确发现了一些新鲜的足迹,不过却无法断定是否是那只大妖和他的同伙留下的。   无论如何,决因在慎重地思考了三秒钟之后,还是决定跟着这些足迹往前走。   不管前方等待他们的是妖还是人,他们都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靠着玉佩典当出的钱,决因买了不少干粮和法器,外带给无私奉献的师弟决徽到状元楼饱餐了一顿。   话说回来,这里的山路还真是弯弯曲曲,九盘十绕,稍不留神便有跌落悬崖的危险。   有好几次他们都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只能扯着旁边人的袖子,拉着前面师兄的裤腰带走上去,还有几次他们会把脚陷入软泥里拔不出来,等拔出来的时候,又察觉到身后有一双绿幽幽的狼眼在盯着他们。   这地方的确不好走,也不好多留。但是玄清山的这些弟子走得久了,竟是越走越兴奋起来,仿佛是把这当成一种锻炼身体的方式似的。决因在前头领着,看到后面这群小师弟们的步调越发快了起来,唯恐落在后面,也不得不苦笑连连。   但他同时也在疑惑清涵是否真的会到这种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来。不过如果他来了,应该会去此处风景最佳的云枫林一看。   五陵山上一处极高的山峰之上有一片云枫林,远远望去便如一片酡红的云霞笼在山间,暮间看去更似明光汇彩,艳色无边。   如果清涵到了此处,是不可能错过这样的地方的。   他若是不去,那就不是决因等人所熟悉的清涵了。   只是不知道那只大妖阴漓是不是也会是这么想的。   想着想着,决因便听到身后有师弟叫道:“师兄你看,这边有个石像。”   他这便和师兄弟们一同去看了看那石像,只见在一颗松柏之下立着个半人多高的石头像,已不知多少年头了。那雕工略显粗犷,算不上精妙,但是岁月的侵蚀的并未让它变得面目全非,唯有眼睛的轮廓依旧深邃有形。它头上还戴着顶形状古怪的帽子,面上的神情漠然而神秘,像是在远远地遥望着这上山的众人。   决徽做事最过散漫,也不等决因吩咐,便先走上前去查看,发现那石像的帽子上似乎有什么特殊的符文。可是此刻林中阴暗,光线也透不到多少到地上,他便以灵力在手掌心凝成光团,靠近符文观看。   决因只觉得他这样还是太过冒进,便轻轻推开人群上前一步道:“师弟当心点。”   决徽笑道:“师兄莫要担心,我不过是以灵光照明,不会轻举妄动的。”   见他这样说,决因才放下点心,但还是跟着往前走了几步。   而就在这个时候,决徽忽然发现那雕像的嘴巴动了动,向上扬了一扬,朝着他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那表情阴森诡秘至极,直叫人头皮发麻,手脚无力。   决因察觉不对,立刻大叫道:“师弟快退回来!”   决徽只觉得身上的寒毛都尽数竖了起来,刚想后退,却见那雕像以迅如闪电的速度从嘴里吐出了一道冒着黑气的短箭,直接射进了他的右臂里。   决徽只觉得右臂一麻,随即发现自己中箭的部位忽然燃起一点火星,然后火舌便如毒蛇一般从中绕出,在瞬间缠绕而上。那魔鬼似的黑焰便立刻吞没了他的整条右臂。   下一瞬,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划破长空,穿透山峰,掠过密林,刺痛了所有人的耳朵。   ——————————————————————————————————————————   走在山路上的秦舒笑猛然间停住了脚步,眼底里立时掠过一丝寒月般的森冷。   他回过头看向尖叫声传来的方向,又看了看阿峥,道:“我去看看。”   阿峥点头道:“记得速速就回。”   他虽然觉得那声尖叫来得莫名其妙,但却没有多大的兴趣。   等等,出事的不是玄清山的人吧?   秦舒笑一捏口诀,仿佛随时都要消失在一团光里,阿峥却忽然跑上前拉住了他的手。   秦舒笑的手摸上去倒是温温暖暖的,但是就像他说的话一样,暖得到眼前,暖不到人的心底。   他总是这般来无影去无踪,来得忽然,走得也突兀,有时候阿峥甚至会觉得他说不定会忽然永远消失在自己的面前。   不过这遐思只是遐思,他马上便对着有些惊讶的秦舒笑道:“我想我也得去看看。”   即使玄清山的人是他故意引到这里的,他们也还是清涵的同门,如果出事的人真是他们,他就无法做到坐视不管。   清涵啊清涵,即使你说不了话,做不了事,已经死得透透的了,也还是让我陷在无止境的麻烦里,一日空闲也得不得,当真是想解脱也解脱不出来。   不过或许……我根本就不想解脱吧?   ——————————————————————————————————————————   血肉被炙烤的滋味实在比钻心剜骨还要痛上一千倍,一万倍,因为到最后你已经可以闻到自己的手臂发出和熟透的鸡腿一样的味道了,那种感觉能让意志最坚强的人都崩溃过去。   决徽只觉得自己的牙都要被咬碎了,可这远远比不上右臂传来的那种能让他昏厥过去的痛。决因已在瞬间掠到他身边连续施下好几个灭火和治伤的法咒,可除了阻止黑焰继续从右臂蔓到躯干以外,并没有什么别的用处。那魔鬼似的黑焰似乎有某种魔力使的,只一心一意烧着决徽,熄不灭,浇不断,蓬勃不息地烧着,仿佛到最后连他的骨头都要被烧融掉。   周围的师弟刚想上前,决因就立刻大叫一声“退后”,因为他刚刚发现那雕像的嘴巴又动了动,接着又是一把短箭射了出来,所幸他拉着决徽一把躲开,便没有射到人,只是插到了地上。   而就在决徽几乎要昏过去的时候,居然有人把手直接搭在了他燃烧着的右臂上。   那黑色的火焰便像是有着自己的意识使的,立刻被那人吸到了手里,随即消失不见。   决徽已经累得虚脱过去,倒在决因怀里意识都不清了,可在他闭眼之前,却依稀记得那个忽然出现的人是在白浮镇遇到的那位酷似清涵的柳道长。   决因一边扶着决徽,一边诧异道:“柳道长?秦道长?你怎会在此?”   不光柳道长来了,连那位秦道长也一同来了。   而阿峥却直接去查看决徽的伤势。秦舒笑略看了那雕像一眼,便手腕微动,出了一剑,那剑中生出千朵万朵的火莲,如密雨星辰般扑向石雕,瞬间就将它燃烧成了灰烬。   决因在一瞬间被那火光刺得睁不开眼,但面上也是一阵惊骇一闪而过。   那石雕是妖山魔窟里常用的黑火像,乃戒备之用,遇灵力而发。   常人就算靠近也不会有事,但一旦有修道者或是小妖怪在它附近施了法术,就会触发机关。无论是多小的灵力波动,它都会射出会引出黑火的灵箭,活活烧死侵入者。   所以要救人就得先灭了这要命的黑火像。   秦舒笑这才回过身来查看决徽的伤势,而与此同时各个师弟也都围了上来,然后对着决徽的伤口不约而同地露出忧惧之色。   他的手臂已经焦黑如炭,有些部分还露出了血肉,实在是狰狞可怖至极,所幸决因反应及时,没有让黑焰蔓延到躯干上去,否则就当真是施救无力了。   而在秦舒笑起身后,决因和几位师弟便一刻不停地施放疗伤咒,但却收效甚微。   他的长处是攻击的术法,却不是治疗的术法,而他现在比任何人都痛恨自己的这一点。   阿峥连忙问道:“他伤势如何?”   秦舒笑却答非所问道:“帮我保管一下我的戒指。”   他也不等阿峥反应,就立刻摘下了那枚又寒酸又破落的双龙戏珠戒。   可在场的人只有阿峥知道这枚戒指对他来说是无上的至宝。   而在他摘下戒指之后,他就立刻回过身来,蹲下来,推开旁人,然后稳稳地握住决徽的手臂。   下一刻,阿峥感觉到了一股十分强大的灵力从他的身上传来,而且那股灵力带着温暖人心的力量,几乎在瞬间就让所有人焦灼不安的心情平静得像是雨后天晴的湖面。   没过一会儿,决徽手臂上那些烧焦的皮就纷纷脱落了下来,露出了刚刚长出的新皮。   用句不太恰当的话来说,他的新皮简直娇嫩得像是初生的婴儿一样。   而在这一刻阿峥却觉得心底冷得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冻住了。   因为他现在才意识到这戒指居然还封印了他的大部分灵力。   第一次见面时,他根本就没出全力。   如果他当时就用的是全部的实力的话,只怕胜负还难以预料。   可是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要封印自己的灵力?   难道他是怕动手时灵力波动太大,以至于让什么人发现他的存在?   阿峥咧开了大嘴,露出一口白润润的小尖牙,在黑暗里笑得无比阴险和狡诈。   虽然出了点小小的意外,这一次还是我赢了,因为我又发现了你的一个秘密。   而当秦舒笑再度起身的时候,玄清山的所有弟子对他的态度都从满腔惊异变成了满怀敬意。   而这所有人中自然不包括决因。   事实上决因发现自己居然有不少问题想问眼前这个灭火英雄。刚才形势太过混乱,许多人都没有注意到那一点,但是他却注意到了,而且看得清楚明白。   虽然他却有些耻于开口,但是若是不问,他就觉得心里像是压了一块石头,怎么也松不下来。   而在谢过这两人之后,决因又派众位师弟去看惯决徽,然后回身过来问道:“敢问两位道长为何会到这山里来?”   秦舒笑只垂下眼,低声道:“我们听闻五陵山上有一处极好的风光。”   阿峥听到这话,却忍不住暗戳戳地瞪了他一眼。   你平时不是很难说谎演戏嘛?怎么碰到玄清山的人就变得和小媳妇一样了,连谎话都乱编了。你说这话是哄傻子的吗?   决因却好似丝毫不介意似的,只微笑道:“原来二位的兴致这么好,不过幸亏你们在此,否则我这师弟的手臂怕是要不好了。”   秦舒笑道:“举手之劳罢了,你若连夜御剑回玄清山,也能治好他的手。”   决因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些好奇地问道:“敢问秦道长刚才灭掉石像使的那招叫做什么?我瞧着那招……竟和清涵师叔的独门秘法‘雨火重莲’一模一样呢。”   他笑得腼腆,说得小心,也不疾言厉色,但这最后一句话却让秦舒笑在瞬间僵硬住了身体。   这才是他真正想问的问题,这才是一个能够难倒人的问题。   而在场的人都不是迟钝的人,自然也察觉到了秦舒笑的这个小变化。   但秦舒笑毕竟是秦舒笑,厚脸皮之人的强大就在于他就算失态,也永远不会失态太久。   所以他很快就若无其事地说道:“这世间的天才总是相似的,清涵道人能钻研出来,我自然也能。”   他夸起自己来脸不红气不喘,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一样。   能把歪理说得和真理一样的人,大概也只有他这么独一无二的一个了。   而决因自然也是说不出话来了,只能点头笑了笑。   秦舒笑也没有打算久留,稍微说了几句话便一把拉着阿峥消失在了原地,只留下面露敬仰之色的玄清山众弟子。   而阿峥却察觉到秦舒笑的心情并不好,不但不好,简直要糟糕透了。   因为他自从放开自己的手后,就一句话也不肯和他说,仿佛是犯了错误的小孩似的。   阿峥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还在介意决因小道士的话?”   秦舒笑瞪了他一眼,但却瞪得阿峥几乎心花怒放。因为这就代表他猜中了。   “我更介意他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阿峥疑惑道:“我也奇怪他们为何出现在这里。”   他的面上毫无破绽,仿佛全然忘记了是他自己引着这些人来这儿的。   但下一瞬他却朝着对方笑了笑,那笑容带着刻骨的冷冽和森寒。   “而且我更奇怪的是,为何你会清涵的招数?”   秦舒笑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阿峥也不甘示弱地回看着他,仿佛这是某种竞赛似的。   而看了半晌之后,秦舒笑终于决定坦白。   他只是说了一句话,但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几乎让阿峥惊骇得几乎从原地跳起来。   “因为清涵的那些独门秘法,都是我一手教出来的。”      第17章 守将      阿峥诧异道:“他的法术全是你教的?可你看起来不像是玄清山的人啊?”   他曾经想过秦舒笑或许认识清涵,但是却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关系。   秦舒笑有些头疼地抚了抚额头,仿佛恨不得将上面的皮都摸掉一层似的。   “我并非玄清山之人,与清涵也只是在十几年前见过面。当初见面的时候我便与他成了知己好友,互相交换了一些术法,但是我央求他为我保密,他便没有把这事给传出去。”   阿峥愣了一愣,又赶忙追问道:“十几年前?十几年前你们才几岁?”   秦舒笑站如松柏,眸如青霜,仙风道骨,不似一般少年,而那张严肃坚忍的脸也使得他看上去比同龄人要老成许多。但是十几年前的他也就一小毛孩子吧?   而秦舒笑的话马上就应正了阿峥的猜测。   “当年他和我都还小,但是小时候的天才仍是天才,就算年龄小,我们也仍旧修有法术,彼此交换一下也没什么稀奇的。”   他说得理直气壮,说得坦坦荡荡,说得好像让人一点都反驳不出来。   仔细想想,秦舒笑和清涵都不是常人,若是用常人的想法去忖度他们的行为,好像就有些不太恰当了。   秦舒笑又道:“后来我们分开之后,就一直没有见面,当年的清涵也长大了。故此我第一次见到你人形的时候,还认不出你的脸与清涵有多相似,只有看到他的尸体时,我才反应过来你是照着他的模样变化的。”   阿峥在原地转了个圈,道:“我觉得我这模样不错。”   如果他有尾巴的话,他一定会得意地摇摇尾巴,哪怕现在已经没有人愿意为他的尾巴顺毛了。   秦舒笑看着他,声音一字一句缓缓淡下去,渐渐连话语都仿佛模糊成了一缕青烟。   “是不错。看来你真的很喜欢清涵。”   其实他一直有些话想对阿峥说,而那些话实在太可怕,就算说了出来,也只会让人毛骨悚然,心底打颤。   而当他看着阿峥对着天空傻笑的时候,他忽然不想说了,只是歪了歪头,静静地看着这家伙,像是看着一块未经雕琢的玉璞在光下散着原始而质朴的光芒。   这混蛋妖怪其实没有他之前想的那么糟糕,他们现在这样一人一妖好像也不错。   所以秦舒笑不想去打磨这块玉璞的棱角,只是想看着阿峥保持着最初的模样,一直到老,一直到死。   喜欢算是什么?是日日夜夜的渴望一见,是源源不断的思念和煎熬?   阿峥不清楚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只是当他想起那个人的时候,会对着天空傻笑。   有时候他会觉得天上的太阳是清涵,月亮是清涵,就连星星也是清涵,这世间的万物都可以是清涵的化身。也许清涵一直都在看着他,陪着他,想着他,也许清涵从未远离过。   可当他想到秦舒笑的时候,会想先把他揍上一顿,最好揍得他爹都认不出来了,再上去用术法治好他,然后接着揍,接着治,再接着揍,戒指治。但不管怎么揍,他都要去治疗。   阿峥又瞅了瞅他那双黑水潭似的眸子,只觉得看得久了,就仿佛要被这双寒光凛凛的眼睛给摄住心神似的。   他身上的秘密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但也让阿峥在靠近时产生一种难以形容的快感,每揭开他身上的一层秘密,就好像打开一个礼包的外衣,开到最后,才能看到最里面的大礼。   原来这世上最恼人的东西,也可以是最挑逗人的东西。   也许到了最后,就连阿峥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想要看清的到底是秦舒笑这个看似正经的小无赖,还是这世上变幻莫测的人心。   也许这两者都有吧?   山上的风依旧阴寒寒冷飒飒的,不同于夏风的清爽和秋风的寂寥,它透着一股陵墓似的的森冷和压抑。松柏槐李的葱茏碧绿在夜色中暗化成了死寂一般的灰黑,虬曲苍劲的树枝伸展而出,被幽幽月光一照,投下了峭楞楞的鬼影。在这地方,唯有脚下的石板能给人踏实安稳的感觉。   阿峥和秦舒笑干脆就在山上睡了一夜,明晚再接着行进。   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怕走夜路,而是因为阿峥想看看这山上白天时候的样子。   而这等待并不是白费功夫,白天能察觉到的东西实在比晚上的要多了很多。   而他们很容易地就找到了云枫林,那夺目的殷红在一片山林之间甚为显眼,密密匝匝地汇成一片红云,仿佛是美人脸上的酡红酔色,仿佛是日暮时分的晚霞烧云。   可是漫步在这样的美景里,却一丝一毫都不能放松心神。   因为阿峥察觉到了这林子里有什么东西,而秦舒笑似乎也察觉到了。   他们对视一眼之后,默默做了一个共同的决定。   秦舒笑用中指往某棵树下一比,立时又从他的指尖射出一道血光,先不论他的姿势如何地销魂,这招的确很管用,因为血光所到之处,竟显出一大团黑雾来。   那黑雾带着死人的腥气和尸齐,竟有两人多高,渐渐散去之后,竟从里面走出一个骑着战马的披甲戴盔威风凛凛的男子。   但最为可怖的是,那名男子的脖子上没有头。   那切口平齐顺滑,仿佛他的头是被什么锋利无比的东西给一次性切去似的,连血迹都已经干得透透的了。   不过说他没有头似乎也不太准确,因为他的右手握着一把黑柄唐刀,左手提着的就是他的头,而且那只头还睁着一双眼睛,冷冷地瞪着阿峥和秦舒笑。   秦舒笑道:“这里居然有一只飞头将?”   那男子手里提着的头居然开口说了话,道:“你倒是有点见识。”   阿峥悄悄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好奇地问道:“什么是飞头将?”   秦舒笑道:“齐灵山的望幽道人曾著妖典曰:古之战将若死于妖山魔窟,易引群妖聚之,摘头而入,身成妖壳,头为妖灵,则成飞头将。”   “阿峥。”他顿了顿,看向那飞头将,嘱咐身边的人道,“小心点,这是大妖。”      第18章 招灵      原来这地方还真是个古战场,想必这个飞头将便是古时战死在这里的一位军人。只是不知道他成妖之后,还保留了多少作为人的意识。   飞头将把自己的那颗头高高提起,厉声呵斥道:“我生前保家卫国,死后也守卫此山,来者若是无事,就速速退去,否则性命不保!”   他的话越到后面越是凌厉如刀,不留一点余地,仿佛随时随地都会大开杀戒。   阿峥却上前道:“无事自然退去,可我来这儿若是要事呢?”   飞头将提着的头忽然发出了一声奇异的叹息,像是惊讶,又像是顿悟。   “你身上带着的玉佩可是清涵道人的白玉夔龙佩?”   清涵果然来过这地方,也认识这里的大妖怪们。   像他这样的人,就算是再可怕的妖怪也能让他攀上交情。   那么只要接着查下去,兴许就可以知道清涵到这座山到底干了什么,得罪了何方神圣,也就能知道他到底为何而死了。   阿峥心中一喜,面上却是波澜不兴,他随即将玉佩摘下,然后举起让对方看个明白。他的头颅高高扬起,带着点潇洒,带着点肆意,仿佛是对那无头之人针锋相对似的。   “你既然认识这白玉夔龙佩,自然也该认识清涵了。”   “你长得与他很像。”飞头将的话语立刻柔缓了几分,“这玉佩是他给你的?”   阿峥脸不红气不喘地胡说八道:“自然是他给我的,我还不想收呢,他硬是要塞给我,说这个可以除去我身上的妖气,下山更方便些。”   飞头将立刻问道:“那他自己为何不来,却要你过来?”   阿峥想继续胡扯,但却发现自己胡扯不下去了。   每次一想到清涵的死,他就觉得像是做梦一样不真实,直到现在他还是这么觉得。   但到了这个地步了,他也该说出清涵的死讯了。   可是秦舒笑却忽然上前一步道:“他忙于炼丹,便托付我们前来。你若不信,大可问问清涵生平的习惯,我们可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不知为何,他似乎希望把清涵的死一直隐瞒下去。   阿峥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潜意识里认为清涵没有死,但是现在并非问这个问题的良机。   飞头将问了几个问题之后,终于还是相信了他们。   这过程说起来简单,但也并不容易,因为阿峥也不清楚自己的答案是否能让这个守山的妖怪满意。   但无论如何,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还是让他们有些出乎意料。   看起来清涵是去了天都山之后又来到了这座五陵山办些事情,不过他到底是来这里做什么的?   他没料到飞头将接下来便道:   “既然是清涵的朋友,那就跟来吧,神女大人已经等你们很久了。”   神女?   这座妖山里面怎么会有什么神女?要有也是妖女。   飞头将这么说之后,就让他的战马在地上猛力一踏,这一踏威力之大简直是震天动地,连山都有些摇晃。阿峥马上又看到地上裂出一道大口子,而口子里面居然还有完整的阶梯,仿佛是通往某座宫殿似的。   这座山的山体里面居然藏着密道?   他刚刚居然一点都没发现?   秦舒笑却一点也不惊讶,仿佛对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都司空见惯了一样,而见到他那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模样,阿峥也不好表现得太过,只是学着他的模样一脸庄严肃穆地跟着飞头将走了下去,仿佛是去祭奠先人似的。   可阿峥没想到的是,等他真的穿过数层阶梯,走过数座桥后,到达正殿之后,才发现等待他的的确是一位神女,而且是不折不扣的天界神女。   刚刚他们经过的地方还是一片死寂黑暗,可遇到了她,这黑白混沌的世界就仿佛在一瞬间多姿多彩起来。   既然是神女,自然不能是凡色。   但见她黛眉凝翠,粉面含春,唇如敛朱,眸似点漆。   那云鬓高高堆起,恍如一座乌黑的小山。满头珠翠当真是玉莹莹、亮灼灼,如小山上的艳桃媚李。而那簪钗叠起,步摇轻晃,则有珠玉金石碰撞的清脆之声,偶尔掠过一丝幽艳的光。她身披锦绣,彩带飞扬,脚踩云鞋,腰配象牙玉雕板,带青玉寿桃佩,金丝香囊,走起路来便是环佩轻鸣,遍体幽香。   可是这般华贵无匹,艳丽堂皇,却是藏在深山古殿之中,无人欣赏。   既然无人欣赏,那她打扮得这么好看又能给谁看?   不会是专程给清涵看的吧?   话说清涵之前来这儿找这神女是做什么?   神女峨眉淡扫,略看了飞头将一眼,他便消失在了一团黑雾当中。   待他消失之后,神女便细细打量起阿峥和秦舒笑起来,那审视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两个远来之客,倒像是在看两个待宰的猪羊。   这样的眼神自然是让人不安的。   但是更让人不安的还在后头。   但是神女一开口就道:“清涵已经死了?”   她的声音如同碎玉落珠一般好听,但是这问起来的内容却是直指人心。   阿峥双眸睁大道:“你怎么知道?”   神女莹然一笑,宛若千树樱花轻绽,美不胜收。   “他若不死,你们是不会来这儿的。”   秦舒笑这便上前一步,道:“敢问神女是否已洞悉一切?”   “我只是奉命在此山看守招灵台,而清涵道人一年前来此便是为了在招灵台上招灵。”   说到这里,那大气凛凛的天界神女忽然从头上拔下一颗簪子无聊地挖了挖耳朵。   挖完以后她又把簪子重新插到了头上,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依旧是那副端庄大气的模样。   阿峥静静地看着她,默默地把想问的话给吞了下去。   能在妖山里住着的神女果然不会是什么正常的神女。   秦舒笑对着他解释道:“招灵台乃作法召唤世间一切灵体之所,无论是鬼灵、妖灵抑或是仙灵,只要能够拥有足够强大的法力启动在招灵台上启动招灵阵,都可以招来。”   神女赞赏地看了他一眼,重新坐在了自己的莲花宝台上,眉目沉静道:“清涵道人已准备了足够的祭品,也拥有足够强大的法力,但天时未到,我便让他一年后再来。”   秦舒笑道:“但是神女应当已经算出清涵已死?也算出我们会来?”   神女点了点头,阿峥便迫不及待道:“既然你已经算出清涵已死,那应该也算出他是被谁所杀吧?”   神女却直勾勾地看向阿峥,道:“我是算出他被谁所杀,但那是天命所归,你又何必强行出头?你为何不好好地呆在自己的山上,非要下山来管一些不该你管的事?”   她的话听起来全是真心实意地相劝,但阿峥却从里面听到了一些要命的话。   阿峥冷笑道:“天命所归?你说他的死是命中注定?”   他的眼里掠过一丝幽蓝的星芒,而秦舒笑知道那是他有杀意的表现。   神女仿佛还嫌阿峥心里的火不够大似的,又道:“我倒是希望他还活着,那样我就能亲自收拾他了。”   秦舒笑疑惑道:“收拾他?”   神女苦笑道:“我曾救了一只幼年蛊雕,悉心培育照料,带到此山陪我,只愿让它长伴我左右。岂料那清涵道人来了之后,只三言两语,便将它哄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了,清涵一走,它也跟着下山去寻他了。可见这小混蛋真是养不熟。”   阿峥沉默半晌,只能硬生生地憋出一句:“清涵好像在这方面很有天赋。”   一开始他还觉得清涵的这一点天赋实在很不错,可是时日久了,他就发现这天赋也实在有些让人无奈。九尾狐云泽如此,蛊雕也是如此,皆是下山去寻了清涵。   不过问题是,为何它们都没有找到清涵呢?   它们不但没有找到清涵,而且连一点消息都没有,简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神女只道:“你们是他好友,自然无法体会我的感受。”   此刻的她看上去愁眉不展,就像是一个被孩子抛弃的母亲一样。   秦舒笑却道:“我可以理解,这种感觉就像是自己种的大白菜被猪给拱了一样。”   神女却皱眉道:“不,比这更糟,应该像是自己养的猪被别人的猪给拱了一样。”   阿峥见他们你来我往,只得上前打断道:“既然你已料到我们会来,何必诸多隐瞒呢?”   神女道:“我并非想隐瞒你,只是你为何不自己去问清涵呢?”   阿峥瞪眼道:“你是说?”   他只希望是自己猜对了。   神女挑眉道:“招灵台就在此处,清涵早前已经祭过,却未曾使用,你们代他而来,正是天时,何不用它召出清涵之灵?”   虽然神女说过这招灵并非万无一失,还是会有失败的可能,但是阿峥还是激动地微微颤抖起来。而在他颤抖的时候,秦舒笑则默默地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阿峥朝着他笑了笑,竟然觉得他那张脸孔顺眼了不少,不过他现在满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翻来覆去地在滚动。   他就要见到清涵了!他就要问他话了!他就要知道自己下山以来一直求而不得的答案了!   不过可笑的是,清涵之前是想用这阵法招出别的灵,可是现在却是他自己的灵被被人招出。   而世间的阴差阳错有时就是这么讽刺和无常,能让人生出无限感慨来。   法阵启动之后,阿峥站在阵眼催动身上的全部妖力,可却迟迟不见招灵台上出现清涵的身影,真可谓是焦灼无比。   下一瞬,他忽然觉得场中灵力有激荡不稳之乱势,竟如山河崩裂,海波拍岸。   秦舒笑暗叫不好,但却已来不及,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阿峥消失在了招灵台上。   他立刻看向神女,厉声责问道:“你没说过招灵失败会发生这样的事!他到底去了哪里?”   神女却道:“平心静气,切莫心燥。这招灵台表面上是招灵,但其真正功效远不止于此,否则我也无需守在此地。你如此博闻广记,是不会不清楚的吧?他不过是被送到了一个地方,马上就会平安归来。”   而在那个地方,他会知道一切他想知道的东西,包括清涵的死因,就算有他不想知道的东西,他也会知道的。   秦舒笑眯起双眼道:“神女大人,那到底是哪里?”   神女却看向秦舒笑,不急不缓道:“我倒更想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你并非这个时间的人吧?”   秦舒笑沉默了片刻后,道:“你果然看出来了。”   “我算得出阴漓的来历,但却算不出你的来历,可见你身份特殊,非此世之人。”神女叹了一声,仿佛是在叹这世间一切冤孽。   “那么,你是来自未来?”   秦舒笑却摇了摇头,目光坚毅道:“不,我来自三百年前。”      第19章 清涵      当阿峥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绝对不会想到自己来到了一个什么地方。   碧水苍山,葱茏玉树,粉桃艳李,这个地方他实在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   这儿是微露山,他朝夕相对的微露山,也是他自出生之后一直呆着的微露山。   可是法阵启动失败之后,他怎么会被送到微露山呢?难道说招灵台还附加着地点传送这一功能?   心头的疑云还未完全散去,他腰间的白玉夔龙佩便发出了耀眼夺目的光,这块触感温润物相清透的玉佩,在刹那间变成了一个令人难以忽视的光团。   阿峥并没有去想为何白玉夔龙佩会在此时忽然发光,因为想不通的事情他一向都不会去多想。但他至少能想通一件事情,现在或许是运用此佩的最佳时机。   在五陵山歇息的那一个晚上,秦舒笑曾经替他看过白玉夔龙佩,而且还发现了一种更合适的使用它的方法。实际上他的原话是:这可不单单是除去妖气的法宝,它落在你手里简直是在暴殄天物。   若是能正确使用白玉夔龙佩,可用它屏蔽身上的全部气息,就好像把一个生灵从这世上生生抹去,而谁也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阿峥笑了笑,然后把自身妖力注入玉佩中。   那玉佩发出的光逐渐从柔柔的白色变成了妖异的青色。   而与此同时,他的心跳、呼吸、脚步声等所有气息都被一一掩盖,像是有一层温暖的膜把他和这个世界隔绝开来。   这里像是微露山,但是他也不能确定这里就是他的微露山。   因为他刚才在这里瞥见了一只头上长角的马状妖兽,他很确定在他清山之后这种妖兽就再也没有在微露山显出踪迹过了。   但是这里却很像是他的微露山,像到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皆与他记忆中的微露山并无分别。   唯一的分别不在山水地势之上,而在清涵的丹房。   他记得丹房门口摆着的菊花盆栽早就被他在那一晚给踹翻了,花瓣洒得七零八落,没过多久就枯萎得不成样子了,可如今它们却安安稳稳地站在那儿,好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   更为诡异的是,丹房外界竟然有一层结界,而阿峥本能地感应到这层结界是他在那一晚给布下的。而在感应到结界的瞬间,他的心跳几乎停跳了一拍,脑子里轰然一声炸响,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结在了瞬间。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这里的一切就像是倒回到了清涵遇害前的那个日子。而这里的布置就和那一天的一模一样。   是幻觉?是陷阱?是个恶劣无比的玩笑?   还是他真的回到了清涵死去前的那一天?   阿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想法,可是他越是靠近丹房,就越是能从里面闻到一股味道。   而让人熟悉无比的味道几乎让他欣喜若狂地颤抖起来。   那是清涵身上的味道!   那是他活着的证明!   阿峥觉得自己狂跳不已的心脏随时都能蹦出胸腔,如果不是他的理智死死地克制着他的冲动,他几乎就在在下一瞬间化成兽形飞奔进这梦幻一般的屋子里。   他听老狐狸在很久之前讲过,时空倒流一般只有天仙级别以上的仙人在配合特定法宝的使用时才有可能达成,他暂时没有听过别的方法也能造成时空倒流。老狐狸是他在这世上最厌恶的一只妖怪,也是他在这世上最感激的一只妖怪。   因为老狐狸让他发誓做一件事,他才被迫在微露山的沁水湖旁呆了不少年。   但也因为老狐狸的种种刁难捉弄,他才有了这么多心眼,知道了不少东西。   不过老狐狸虽然见多识广,但也不是知晓万物。   他也有可能忽略了某些东西,比如说远古阵法。   能让神女镇守的阵法,如果只是招灵这么简单,那天界那帮子神仙也未免太浪费人才了。   也许招灵阵除了招灵以外,还有别的意外的功效,比如说让他回到自己最好的朋友身边。   阿峥知道自己这样的想法充满着牵强附会和不切实际,可是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哪怕是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哪怕结局总归让人失望,他还是盼着清涵能够再度活着与他说话,就算那一句话是恶毒的诅咒,他也能听得心甘情愿。   或许连上天都不忍心再让他多受一分煎熬了,因为丹房里很快就传来了他朝思暮想之人所说的话。   “你有没有察觉到刚才忽然出现的那股气息?”   这是清涵的声音,清润如水,涵雅似风。但阿峥在狂喜的同时,也意识到了一个明确的现实。   清涵在和屋子里的某个人说话,但是阿峥却没有感觉到屋里有任何人或妖的踪迹。   看来这的确是个很善于掩盖和抹去自身气息的东西,而且他极有可能就是杀害清涵的凶手。   与此同时,下一个问题又在阿峥的脑海里浮了出来。   如果这个神秘来客真的要出手杀了清涵,他必要出手阻止,届时改变历史,逆转未来,又会发生怎样的恶果?   老狐狸从来没说过这些,或许连他也认为阿峥不可能遇到这样的事。   所以在这个时候,阿峥忽然有些想念那只让他恨得牙痒痒的狐狸了。   但是想念并不能在这个时候帮上什么大忙。   他还是决定先偷听一番,然后静观其变。   而事实证明,这是他做的最明智的一个决定。   屋子里的另外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而与清涵的声音不同的是,这股子声音富有磁性,透着股果决坚毅的味道。   “那股气息的确忽然出现,但又很快消隐无踪了,故此那应当只是山中小妖的气息。”   清涵又开了口,不过只是一声无奈而绵长的叹息,像是一片落叶落在平静无波的湖面当中,激起圈圈永不停息的涟漪。   “其实你本不必来此,我不会有大碍的。”   他似乎和这个神秘人关系很好,而神秘人来这里也似乎只是出于关心。   可如果事情真的朝着这样的方向一直和和谐谐地发展下去,阿峥才要怀疑这真是一场幻镜了。   “阴漓残忍凶暴,为一方大妖,我必要来看看你方能安心。”   神秘人看起来还是对清涵颇为关心,可是老狐狸常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而阿峥下山以后也深切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清涵却很自信地说道:“他拿我当朋友,自然不会害我。”   这话说得阿峥心底一阵暖流涌过,他连唇角也不由自主地高高扬起。不管怎样,这趟下山查凶总是值得的。为了清涵,他到底也没有白费功夫。   神秘人没有再坚持,只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清涵笑了笑,却道:“炼丹成功只差一步了。”   在微露山期间清涵的确常常一个人闷着头皮炼丹,但是效果并不算很好。   他并没有告诉阿峥自己在炼什么丹药,只是严禁他靠近丹房,因为他一旦闯入,丹房内灵力气场变幻,就有可能使得丹炉爆炸。   看丹炉把清涵的衣服都烧得精光或许还不错,但是看丹炉把他自己烧成黑炭那就不好玩了。   所以阿峥一向都很小心,除了事情发生的那一天,他几乎没有走进丹房的时候。   神秘人也道:“你准备材料准备了这么久,怎么也该成功了。”   清涵也爽朗地笑了一声,然后开了口。   他说的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用的也是寻常的口吻,好像是与自己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一起聊着他们的往事一样。   “是啊,九尾狐云泽的爪子和尾巴、蛊雕的翅膀和心脏,实在是花了不少力气才弄到呢。”   阿峥的笑容忽然冻在了脸上。   他明明听得懂每句话,每个字,可是却仿佛一点都听不明白。   神秘人又道:“那些材料的确是花了不少力气弄到。”   清涵温和地笑了笑,就如同以前一样,丝毫没有分别。   “云泽顾念他的弟弟和族人,我本来是没有把握引他下山的,可是没想到,他还是下来了。”   神秘人道:“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清涵叹了口气,道:“他与我重逢之后,嘴上不说,心底却是高兴得很。那天我与他喝了许多菊花酒,直到我启动封妖阵的时候,他还在喝着酒。”   阿峥的脖子僵直着,像是已经不会转动了一般,一双眼睛黑得吓人,亮得骇人,死死地盯着那屋子,好像随时都会冲进去似的。   可是他却麻木地站在原地,仿佛和一个石雕木塑似的,仿佛那些句子只是蚊子拍打翅膀发胡扯的声音,钻进了他耳朵里之后又呼啦啦地钻了出去,根本没留下任何痕迹。   他一开始接近云泽就是故意为之?   而他出卖自己的朋友,就仅仅是为了炼丹?   清涵又开始用一种游戏人间的轻松口吻说话,就好像他当初给阿峥说人间的趣事一样。那语调太过轻松寻常,轻松寻常得简直让他觉得可怕。   “当封妖阵启动的时候,他愣了一下就想挣脱出来。普通妖怪早就不能动了,可是他却能动,而且动得很厉害。可惜菊花酒里也放了东西,而那东西对封住他的妖力很有效果。”   “等他不能动的时候,就开始用眼睛瞪着我,但是却没有说话,连一句话都没有。”   “他是个聪明的妖怪,自然知道此时多说也没有用。”   清涵笑道:“他的确清楚自己的处境。而当我砍掉他一条手臂的时候,他还是死死得瞪着我,眼里都是血丝,好像是希望我开口解释什么似的。我当时没有多说,只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是什么?”   “生辰快乐,云泽。”   清涵叹了口气,仿佛真的是对云泽有些歉疚的样子。   “那天是他的诞生之日,他本该与他的弟弟一起度过的,可是他选择了去找我。”   神秘人疑惑道:“你是真心希望他快乐?”   “我自然是真心的,我是真心希望与他为友,也是真心要取他的性命。至少这样,他能在死前度过最快活的日子。”   “你总是这么慈悲为怀。”   “慈悲是应当的。我对着他说了一声生辰快乐,他终于说话了,骂了我一句畜生,然后我又砍下了他的第二条手臂。后来他一直都在咬着牙瞪着我,直到他再也不能看着我了。”   “那你是怎么解决蛊雕的?”   “那就更简单了,只需把它引出神女所在的五陵山就够了。蛊雕还不如云泽聪慧,只是一味地逞凶斗狠,直到我祭出捆仙绳的时候,他还一直问我是怎么回事。”   他用着调笑的语气漫不经心地说出那些话,可这些话却足以让阿峥觉得毛骨悚然。   云泽与他是毫无关系,可是一边说着祝福的话,一边谋杀着一心信赖着自己的朋友,这就是那个清涵,那个他一心一意想要维护着的清涵?   他不惜冒着打破誓言的危险下山,就是为了这样一个人?   阿峥过去遇到过许多种危险至极的情况,但没有哪一种能和现在的情况相比。   如果这是幻境,那这将会是最糟糕的幻境,如果这不是幻境,那就更加毛骨悚然。   而他马上就发现,更毛骨悚然的还在后头。   神秘人道:“虽说只差一步就要成功,但是你差的是最关键的一步,你还没有得到阴漓的血肉。”   虽然已经有些猜到,可是真正听到的时候,阿峥还是如遭电击一般,全身上下都猛烈地颤抖起来。   但他最终还是平静下来,手里攥得紧到了极点仍不知晓,而面上则是一片空白,如同一张任人描绘的白纸一般。   只是他平静得太过,反而有些诡异,像是暴风雨之前的海面一般,透着不祥的气息。   清涵有些无奈道:“我知道。但是他与云泽蛊雕都不同,云泽与他一样聪明,但没他狠心,蛊雕与他一样狠心,但却没他聪明。我与他说了许多次人间的事,他都没有下山的兴趣。山上是他的地盘,在这里动手,我的胜算不高。”   神秘人道:“他还是不放心你。”   “他的确不放心我。我试探了许多次沁水胡的事,但他却对湖底有什么东西只字未提。”   “你觉得湖底有那个人在?”   “卦象显示那个人就在这附近,我想不出有比沁水湖底更适合封印他的地方了。”   “好了,你走吧。莫忘了阿峥随时都有可能回来。”   神秘人的气息终于消失了,阿峥从头到尾也没有看到他的面目。   不过这也不要紧,起码有一件事他是确定了,因为这儿压根就不是什么狗屁幻境。最真实的幻镜也无法伪造这么多自然天成的灵力波动。   他走了进去,直到他看到清涵的身影的时候,才把白玉夔龙佩从身上拿开,然后狠狠捏碎,就好像捏碎自己与清涵的那一段美好无比的时光一般。   清涵诧异无比地回头看向他,一双眸子里满是不可置信,但却没有丝毫慌乱。   “阿峥,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到附近的另外一个山头去了吗?”   阿峥看着他,看着那张熟悉无比的容颜,那张朝思暮想的面孔,忽然笑了。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然后逐渐变形,扭曲成狰狞可怖的笑容,像是有谁在他的嘴上生生砍了一刀似的。   那不是清涵式的斯文含蓄的笑,也不是云片一样贱兮兮的笑,是野兽般嗜血暴戾的笑。   他终于开了口,而这一开口,就足够让清涵心惊肉跳了。   “清涵,我祝你这一辈子都像云泽那样快乐。”   只一瞬间的功夫,清涵心底一沉,立刻明白了刚才那股气息是属于谁的了,也明白了阿峥忽然出现在此的原因。   但他还是有些茫然不解地看着阿峥,无辜地挑了挑眉毛道:“云泽是谁?”   他嘴上这么说,手腕微动,却是吐出一朵火红色的莲花来,紧接着,莲花列变成千朵万朵的小火莲,朝着阿峥飞去。   这是秦舒笑的招式——雨火重莲。   而他一使出便飞身遁去,一点也没有恋战的迹象。   阿峥知道他是要去和自己的同伴会合,但是他并没有给对方这样的机会。   他吸收了雨火重莲,然后一一反弹了回去。   几朵火莲绽放在清涵的胸口,像是烟花那样绚丽多姿。   清涵那张失去了笑容和从容的面孔,如玩偶般扭动着的身体,不再飘逸的燃烧着的袖口,全都像是被放慢了无数倍似的,在阿峥的眼里一一映出。   而就在那一刻,他终于能确定杀死清涵的凶手是谁了。   他变成了原来的样子,用爪子往下一蹬,跳了出去,扑倒在了清涵的身体上,一口咬了下去。   这一系列动作像是在他脑海里回放了千百倍似的,做起来如行云流水一般一气呵成,再也不能够更完美了。   清涵脖子上、胸口上的鲜血如泉水般喷涌而出,粘着在他那颗狰狞可怖的狼头上。   他最心爱的朋友在他的爪下一阵抽搐,气息一点点微弱下去,然后就渐渐不动了。   阿峥看着他从剧烈抽搐颤抖到逐渐没了气息,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人给烧了个洞似的,有火在里面熊熊燃烧着,也许到最后连骨头都要烧融掉。他的视线有些模糊起来,眼前像是起了一层白雾,眨了眨眼睛,但是白雾退了下去却又很快涌了上来,逼也逼不走。   阿峥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爪子上的血,发现清涵的血里混着他的泪。   他头一次知道,原来血和泪混在一起尝这么咸,咸得他眼前起了更多的白雾,连止都止不住。      第20章 回归      老狐狸曾经说过,去人间走过的妖都说这世上人心难测,可是这人心到底有多难测,只有你自己去体会才能真正明白。   阿峥以前觉得只需要警惕该警惕的就好了,让那些弯弯绕绕的见鬼去,一爪子拍扁人间,怕它个鸟蛋。   不过他现在已经好好体会过了,也算是真正明白了。   只是这明白的代价,未免也有点大了。   看着清涵在他的爪下不断抽搐直到再也不动之后,他的心里像是划进一把刀,把一切旖旎幻梦都生生绞碎。   震撼、愤怒和浓烈的悲哀像是织成了一个细细密密的网,在他的心头慢慢收紧,不留一点空隙和余地。而在这些感情交织涌现之后,他又有了一种强烈的荒谬感。   原来想了这么多天,那个想的人却要害死他?   原来查了这么多天,他查的凶手就是他自己?   这天底下实在是没有比这更好笑更荒谬的事了。   如果以前的他知道有这等奇事,简直要笑得在地上打滚,然后好好去嘲笑一下那个辛苦付出却一无所获的傻瓜。   不过他现在也笑了,只是笑的时候还是止不住泪。   他恨这眼泪,恨到了极点,恨到了骨子里,可是越恨,眼泪就越是流个不停。   而且这该死的眼泪让眼前的景象变得越发模糊起来。   他往下一看,只觉得就连清涵那张清秀俊逸的面容也因为惊惧扭曲的神情而变得可怖起来。   他黯淡无神的眼睛凸得很大,像是要两颗即将要蹦出来的黑色丸子,张得大大的嘴巴里是要说出什么话似的,但却一点气都没呼出。他的额头上是青筋暴起,像是一根根细细长长的线,脖子上是咕噜咕噜地冒着血泡,像是止也止不住的红色山泉。   原来再好看的皮囊,也不过是皮囊罢了。   在那血肉飞溅之下,好看与不好看又有什么区别?   阿峥踢了踢友人没有生命的身体,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地退开了一步,却忽然发现清涵的尸首居然发生了一点变化。   那种变化就是他那如雕塑一般没有气息的身体正在发着光。那光由弱到强,由连他的肉眼都无法察觉的微光到不可直视逼人眼球的强光。   这强光刺得他根本睁不开眼睛,只能暗自戒备。   而强光散去之后,他再度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那个最不可能回到的地方。   阿峥只是消失了一会儿,但是秦舒笑呆在台上,却觉得仿佛过去了三百年一样。   他不想承认自己是在关心这奸诈狡猾的妖怪,但是某种他不愿意说出口的经历使得他对对方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同情心。   而同情心几乎可以软化所有人,包括本该铁石心肠的人。   可惜的是,他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也没有试图把这种心态给纠正掉。   神女在一边目光悠远地看着他,即使面对他的种种质问也是雍容大度、从容不迫,仿佛一点也不抵触他言辞之间的无礼。但同样的,她几乎什么都不肯多说,只是一个劲地问对方问题。   秦舒笑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但是这问题背后的答案足以让所有人胆战心惊,包括他自己。   而在阿峥回来之前,他是什么都不想说的,哪怕面对的是一位高贵无比的天界神女。   他正在想着,招灵台的中央忽然出现了一阵强光,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而强光过后,已是阴漓兽形的阿峥便出现在了那里。   这只狼首鳞身,背生双翅的狰狞巨兽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散着令人心悸的杀意与妖气。光是站在他的面前,就足以令人心颤不已。   但是第一眼跃进秦舒笑眼中的,却是他身上那如斑斑驳驳的血迹,还有那股铁锈一般的血腥味。   他身上的是谁的血?   难道是他自己的?   他受伤了?   秦舒笑的脑海中迅速地闪现一系列的想法,而在头脑有所反应之前,他就已经先走了上去。   他轻轻问道,语气一改之前的淡薄平板,带上了几分柔和的气息。   “你受伤了?”   阿峥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黄金色的妖瞳里泛着不祥的光。   “这不是我的血,是清涵的。”   话音一落,秦舒笑心头一震,袖下的拳头微微握紧,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攥到手心里捏碎一样。   但是很快的,他又把拳头给松开了,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阿峥却没有急着和他说话,而是化成人形,把清涵的血都隐去,然后看向那高高在上的神女,用一种低沉暗哑的声音问道:“方才招灵失败,我去的是清涵死之前的微露山,那应该不是什么幻境吧?”   他忽然很佩服自己,因为即使处于这样的情况下,他居然还没有直接扑上去,而是冷静下来发问。   而神女也很快回应了他,带着恰到好处的笑。   “招灵台并不只是招灵,还有穿梭时空这一功效,所以天界才会让我守候在此。你回到过去杀了清涵,过去的你才会下山来此,这本就是一个循环,命中注定,无可更改。”   阿峥冷笑道:“所以你一开始就千盼万盼着我们上招灵台,好让我发现清涵原来暗中计划着要害我性命,然后让我亲自去了结那个混蛋的性命。”   神女峨眉微蹙,轻叹一声道:“你不是也见到了清涵道人,也知晓了你想知道的一切吗?这莫不是你一直所求而不得的结果?”   阿峥冷笑道:“我一直所求的结果?只怕这也是你一直所求的吧?”   “你既然如此神通广大,也应该能算到蛊雕的命运吧?既然算得到,何必放他下山,任他被清涵所欺所瞒?”   “你根本没想过要救他,你从头到尾都想着清涵能顺利下山去找我,好让我上山来到招灵台。”   但是除此以外,阿峥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要问。   清涵如果命中注定要死,可以有很多种死法,他可以喝水呛死,掉粪坑淹死,走路上不幸被雷劈死,可为何偏偏注定由阿峥跨越时间去杀死他?   “为什么命中注定他是死在我手里?为什么偏偏是我?”      第21章 命数      阿峥像是连珠串似的迸出了这么多的问题,就连秦舒笑方才的质问也比不上他。   无论是谁这时候都得要不耐烦了,更何况是这位身份尊贵的天界神女。   但是神女只是眉目沉静地看着他,而且是用一种让他感到浑身都不舒服的眼神看着他。   那是同情和怜悯的眼神,而那也是阿峥最不愿意看到的眼神。   老实说,他宁愿对方在他身上插上一百刀,也不愿意被这样看着,仿佛他过得凄惨无比似的。   神女默默地看了看他,眼里似有叹息的意味。   太聪明的妖往往不够悍勇,太悍勇的妖往往不够聪明。但是这只阴漓却是刚刚正好。   你的确是只很特殊的妖怪,难怪他会想要你。   但是这句话她却没有说出来,她开了口,说的却是别的话。   “我是算得出蛊雕下山多为大凶,只是他命中注定该有此劫,我就算让他避过去了,劫数还是会来。”   阿峥淡淡道:“所以你只需要高高在上,坐看众生沉沦?”   老狐狸说这世上的神仙多半都是这样的性子,阿峥还觉得这个神女或许会有些不同,但其实他们全都一样,从外皮到骨子里,都是一样的端庄,也是一样的冷漠。   神女笑了,但这次却笑得格外无奈。   “万事万物皆有其命理,仙神居上,也是天命所定,试问这样的仙神又怎能随意违逆天命?”   她说这话的时候,忽然瞥了一眼秦舒笑,但秦舒笑却低着头没有看她。   阿峥忽然抬起头,毫不示弱地迎上她的眸子,道:“仙在上,那妖何在?”   神女终于收起了笑容,莹莹如玉的眉目带着秋水般的忧悒和怅惘。   “妖居于万地,无拘无束地活着,不必听从天界号令,难道不比神仙自由许多?”以她的身份,说出这样的话已是极为不易,就连阿峥也稍稍吃了一惊。   也许一个神仙守着一个地方守得太久了,就会容易胡思乱想。   而胡思乱想的结果,就是对她能接触到的外界来客胡说八道。   但即使是胡说八道,也是她唯一的一句真心话,也比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要好听得多。   阿峥缓缓道:“你刚才说我已经得到所求的一切了,这句话说得不对。”   我想要得到的,还远远不止这些。   神女微微一笑,而仅仅一瞬,阿峥就已经化成兽形,自平地一跃而起,似乎马上就可以冲到她面前。   秦舒笑暗叫不好,神女也不慌不忙地把手往头上一伸,立刻挑出一根凤凰展翅的金簪。那金簪一离她手,立刻化成一只金色的凤凰。   那只凤凰羽似流金,眸若灿星,一张口,便向着阿峥吐出道道火焰来。   阿峥一把张口吞下,可却觉得体内躁火翻腾,全身上下都烫得不行,正暗暗叫苦,却见神女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仿佛在诧异于他看上去一点事都没有。   阿峥扬了扬尾巴,继续往上一扑,几乎要像拍打一只苍蝇一样拍打这位艳绝清极的神女。   可是下一刻,神女忽然在耳朵上摸了一摸,把自己的一只金屋耳坠给摸了下来,朝着他砸去。   她的头上戴满了法宝,好像连一根头发丝都具有仙气和灵性似的。   阿峥只觉得照她这么扔下去,没准什么时候会把自己的头也给扔下来。   那金屋耳坠立刻变得像是一座真正的金屋一般大,当真是鎏金蕴彩,璀璨无双。   但是被这样漂亮的屋子给砸死,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阿峥又以一种不可思议地速度避了过去,然后又一次令神女诧异不已。   而等他还想再战的时候,秦舒笑忽然发出一声断喝道:“够了!”   他的这声断喝竟仿佛具有某种魔力似的,阿峥居然停了下来,然后默默地看向他。   秦舒笑走近他身边踢了他屁股一脚,阿峥居然也没有躲开,就那么站着,仿佛已经一点都不会被这种招数影响到了。秦舒笑有些无奈,低声呵斥道:“你在胡闹些什么?”   “我心情不好,打上一架才舒坦。”   可是阿峥眼里写的却是另外一种意思。   好不容易见到真正的神仙了,不试探一下实力怎么可以?   秦舒笑是看出来了,但他希望神女没有看出来。   凤凰消失了,金屋也变回了原样,神女也收了手,戴好了簪子。   然后她忽然说了一句很不符合她身份的事。   “许久未曾动手了,我竟不知与妖相斗会是这等的痛快。”   阿峥眼前一亮,也道:“这本来就是痛快的事。”   只要对方不用那种令他起鸡皮疙瘩的眼神看向他,其实相处一下也不是不能忍受的。   神女似乎对他的冒犯不以为意,这也更加确定了他的想法。   她对他有所忌惮,可是他却并不知道对方到底在忌惮些什么。   可惜神女似乎并不愿意让他多留了,而是说道:“你走吧,此地非你等所能久留之地。”   她说了这句话之后,就有些冷漠地转过身,只留给他们一个高傲的背影。   而阿峥也没有再忽然动手的意思了。   他要是再去试探,那可就不是试探,而是找死了。   秦舒笑也松了口气,同时也感应到了神女态度的不同寻常。   但是他并没有多问什么,而是拉着阿峥走了出去,直到走出了地下宫殿之后,秦舒笑才带着他御剑而飞,飞到了山外。   这一路上多嘴的阿峥几乎成了没嘴的阿峥。   他一句话也不多问,反而叫秦舒笑有些不安。   而这种不安似乎是有些道理的。   因为他们刚刚飞出五陵山的地界,阿峥就忽然从身后抱住了他的身体,近乎轻喃地说道:“你早就知道清涵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对吗?”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秦舒笑点了点头,道:“但我不觉得之前的你会相信我所说的话。”   阿峥的手在他的腰部轻轻扣紧,他从来都没有对人这么温柔乖顺过,哪怕是对清涵都没有。   然而就是这温柔乖顺的动作里藏着难以描述的锋锐和杀机。   因为这双手随时随地都能把秦舒笑的腰给生生扭断,然后把里面的肠子给拉出来。   而直到这一刻起,秦舒笑才知道为何对方刚才都不说话,直到现在才说话。   但是他却一点慌乱的意思都没有。   只有他最清楚他的死期不在今天,所以他完全没必要担心。   “我之前不会相信你的话,但是现在也许可以试着相信。但是如果你还敢对我撒谎的话,哪怕是一个字不对,我都会把你的嘴巴给撕烂。”   秦舒笑却道:“你不会把我的腰给扭断吗?”   这好像不是什么重点,但他还是有些好奇。   阿峥一愣,随即默默道:“腰扭断了,就很难治好了。”   这么一句狗屁不通的话,秦舒笑听着却忍不住笑了。   但是笑过之后,他的眼里却又含上了一丝阴影。   “清涵是三百年前的玄清四道之一的转世。”   “这个我已经有些猜到了,不过你到底是谁?连照妖镜都照不出你的本相。”   “我知道你能猜到,你一向聪明。”   秦舒笑没有回答自己的身份问题,而是继续说道:   “但你绝对猜不到他对当年的那三个人做了什么。”      第22章 往事      秦舒笑在讲述之前的事时有些犹豫,似乎是在组织一些语言。   但是他并没有犹豫太久,而且阿峥也不会给他太多时间犹豫。   所以他马上就开了口。   疾驰而过的冷风灌进身体里,钻过每一个角落,尤其是在耳边疯狂地流窜回荡着,可是秦舒笑的一字一句在阿峥眼里却显得格外地清晰明朗,仿佛要牢牢地刻在他的心里似的。   秦舒笑之前的确是对他撒了谎,因为他根本不是来调查所谓的真相,他从头到尾都熟知真相。   三百年前玄清山四道人下山除妖的事他已经说过,但他之前没有说的是他们最后是如何死伤的。   淳熙道人有三个徒弟,三个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而他最喜爱的则是自己的大徒弟——纪栖真。就好像每个父亲都会偏向于自己的长子一样,他对大徒弟的期望是最高的,要求也是最严格的。   但是纪栖真却永远都没有达到他的期望。   相反的,他几乎让纯熙道人陷入了绝望。   而这当中的缘由还得从淳熙道人自己身上讲起。   他一生喜于收集法宝,从最不实用的到最实用的,一切法宝他都喜欢收集。但是有一件法宝,他却是不敢轻易沾惹的。   而那件法宝的名字叫做因如镜。   只要念对口诀,再输入足够的灵力,就能从里面看到自己未来的景象。   能知晓未来听起来是件很诱人的事,但是淳熙道人收了起来之后,却一直不敢去动用。   没有人能知道那里面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未来,如果那不是,看了之后只会徒增无限烦恼,而且还可能引人误入歧途。   传说从前有个道人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被花妖所杀,从此一直疯狂屠戮花妖,连无辜无害的也不放过。结果就是某只花妖为了复仇,在他的饮食里下了使人神智失常的迷药,然后在他混混沌沌之际结果了他。   可如果这道人从来就没有看过这面镜子,或许就不会去屠戮花妖,也就不会被复仇了。   镜子里的确会出现未来,但那未必是必经的道路,而是镜子诱导使用者走上的某条道路。一旦有人看了之后,就会被里面的幻象所影响,做出一些原本未必会做的事,走上一条岔路,最后经历的结果自然也是镜子的选择。   所以未来一事从来都是虚无缥缈,毫无定数。   淳熙道人不会看,自然也不会允许自己的徒弟去看。   但如果他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的话,他会恨不得即刻就毁了这面镜子。   沈凌二人皆对他言听计从,唯独纪栖真却压不下自己的好奇之心。   若有机会知晓未来,岂不是能够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换做谁都会这么想,他自然也不例外。   而他也不仅仅是想,他也真的去做了。   纪栖真趁着自己的师尊不注意,偷偷地拿了镜子,也从里面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那时谁也不知道他看到的是怎样的未来,大家所察觉到的是自那以后他就心情沉郁起来,整日里惶惶不安,不仅笑容少了,连话也不多了。   淳熙知道他偷看镜子之后严厉斥责了他一番,然后从失魂落魄的纪栖真口中得知他看到的是自己渡劫失败的未来。   谁都不愿意自己面对的是这样的未来,自认为前途远大的纪栖真更是有一种从云端跌入地狱的感觉。   淳熙便将自己对镜子的看法告知纪栖真,后者立刻就看开了许多。   但是淳熙没有预料的是,他并没有真正地看开。如果他真的看开了,也就不会有后来的那些举动了。   但他并没有再找自己的徒弟谈论此事,这是他犯的第一个错误。   不过这不是很要紧,因为在那个时候,他还是有机会补救的。   渡劫失败的修道者轻者修为大损,重者则是灰飞烟灭,成为一只孤魂野鬼,不入轮回,无法投胎。纪栖真本相信师尊的说法,但是当他去询问某位道教高人的时候,高人卜了一卦,然后告诉他将来渡劫的结果是大凶。   纪栖真这才开始觉得自己的师尊之前只不过是在安慰自己。   他的心头从此多了一根刺,这根刺大到叫人想忽视也忽视不掉,只能日日受其所扰。这就好像有一把刀日日悬在头上却迟迟不落下,这其中的痛苦煎熬能够将人活活逼疯。   而煎熬久了的人总会做出一些他们原先难以做出的事情。   纪栖真觉得增加修为仍旧不够抵御天劫,竟不知去何处寻了一个卷轴,而上面记载的是一门移寿之法。   所谓移寿,便是将别人的一些寿命移到自己的身上,从而增加自己的寿命。   而这种方法若是被纪栖真使用,至少能够延缓天劫到来的日期。   纪栖真一开始也有些抗拒,因为移寿之法本属邪道,无论如何也不该使用。   可是当他下山后遇到一人时,便改变了主意。   那人叫做刘三光,是个烧杀抢夺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   有一次他看上一户人家的小姐,竟趁着那小姐去上庙拜香的时候,用棒子把她砸得几乎脑浆迸裂,然后玷污了她的尸体。   听说那小姐的父亲找到尸体的时候,几乎惊骇得昏厥了过去。   刘三光做了案之后就逃窜到另外一个城镇,如今他受到豪强赏识,免去了罪名,专门替他们虐打那些不听号令的民户,日子可谓是越发地滋润了。   这样的人早该死了,可却活了这么久,而且活得比一般循规蹈矩的老实人都滋润,可见老天爷的眼睛也未必雪亮,否则也不会让这等嗜血恶徒逍遥法外。   老天爷不会去做的事,不代表纪栖真就不会去做。   对这样的人进行移寿,本就是惩奸除恶大快人心的好事,同时还能让他也得到一些好处。他没有理由不去做,也没有理由让刘三光继续活下去。   但是很多事情一旦尝到甜头,就很难停下来了。   纪栖真对他进行移寿之后,刘三光三日之后就走在路上被雷劈死了,当地人都拍手称快,说是老天爷显灵。这样的话说得多了,竟让纪栖真有些飘飘然了。   他开始针对一些满手血腥的恶徒进行移寿,反正这样的人也早该死了,不配那么长的寿命,他这么做也不过是替天行道罢了。这样近乎自我安慰的想法逐渐在他心中生了根,发了芽,然后再也难以除去。   纪栖真虽然做得小心,但是淳熙道人也不是干吃饭的。   他熟悉自己的徒弟,所以对他身上的变化也就更加敏感。而在得知他用了移寿的邪法之后,淳熙道人几乎是暴跳如雷。   就算施用的对象是那些恶贯满盈之徒,仍旧无法改变这是邪法的事实。   纪栖真若是再接着使用下去,不单他自己会遭受天谴,就连师门也会被他们所连累。   他想法子破了移寿的法术,将纪栖真夺来的那些寿命都返还到了恶徒的身上。   不但如此,他还已决定这次下山回师门之后,就把纪栖真的修为尽数废掉,将他逐出师门。不过这个决定他并没有告诉纪栖真。纪栖真也仍旧心怀愧疚。   听到这里以后阿峥忽然问道:“你说他最喜欢这个徒弟,那么他这么做或许不单单是出于惩戒吧?”   秦舒笑沉默半晌之后,道:“废去修为不仅仅是惩戒,也是一种保护。至少这样做之后,纪栖真就不是修道之人,也就不用渡劫而死了。”   阿峥又道:“可是我猜纪栖真不是这么认为的吧?”   秦舒笑苍然一笑道:“他若是这么认为的话,那么之后的一系列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回玄清山之前,他们本要去五陵山除掉一个食人的狼妖。   淳熙道人打算最后再利用纪栖真一次,然后才废去他的修为。   而这是他犯的第二个错误,但即使事情到这了一步的时候,还是有挽回的机会的。   可是他紧接着就犯了第三个错误,那就是在让纪栖真带了路,因为他去过五陵山,见过那只狼妖。   如果说之前的两个错误都是可以补救的话,这就是个无法补救的致命错误。   事情在之前都只是在缓慢地恶化,但是直到这一步开始,才真正滑向无法挽救的深渊。      第23章 混沌      纪栖真的确引着他们去见了妖怪,但却不是狼妖,而是一只混沌妖兽。   阿峥听到这里吓得叫了起来:“混沌?十大妖兽之一的混沌?”   如果不是他在剑上的话,他肯定会跳得很高。   秦舒笑点了点头,面上布满了阴云。   关于混沌妖兽的记载最早出现在山海经,而齐灵山望幽道人的妖典也有记载曰:混沌形如黄囊,面无七窍,背生四翅,下有六足,识歌舞,凭恶人,欺良善。   这里说的是混沌妖兽没眼睛没嘴巴,长得就像是一个黄色的大口袋,只是背上有四个翅膀,下面还有六只脚。他识得歌舞,但却喜欢依附恶人,欺压良善。   但是这些典籍只记载了他的某些特点,却没有记载他的强大。   像秦舒笑这等修为不错的人如果遇到老狐狸的话,还可以试着逃一逃,但是如果遇到了一只混沌,那就不用逃了,直接等死吧。   光是听到这家伙的名字阿峥都觉得有点胆寒,更不用提当年的淳熙道人所面临的压力了。   淳熙遇到混沌的时候便知道事情有些蹊跷,但是那个时候情况紧急,他已经顾不得去责骂纪栖真了。   可是没想到的是,在与混沌血战之时,纪栖真竟从他身后偷袭,直接将他抛到混沌的面前。原来他早就和混沌有了约定,就是要它在五陵山上等着淳熙道人。   阿峥却道:“他为何忽然变得如此狠毒?我看他也有几分侠义心肠,这根本不合常理。”   秦舒笑叹了口气,又接着说了下去。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在这件事中,无论是当局者,还是旁观者,都没有真正看清过。   淳熙道人最小的徒弟沈谦察觉到了他要废纪栖真修为的事,多年师兄弟情分使得他不忍心看纪栖真遭此下场,便偷偷告诉了他,让他跟师尊求情。   但是纪栖真却没有这么做。   他比谁都清楚,淳熙道人决定的事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更改的,哪怕求情的人是他最爱的徒弟。   越是与师尊没有关系的人,他就越是厚待,可越是与师尊亲近之人,他就越是严苛。   所以淳熙道人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纪栖真的,向他求情不过是把最后那么一点尊严都丢掉了而已。   可是他凭什么这么做?   他凭什么废去他二十多年的修为?凭什么把他逐出师门,让他成为所有人的笑柄?   只要结果是好的,手段不同寻常一些,又有什么不行?   他移寿的对象都是那些早就该死一千遍一万遍的人,可是他的师尊却如此迂腐不化,墨守成规,简直就像是站在恶人一边似的。   怨愤和不甘像是杂草一般在他的心中疯狂地滋长着,逐渐吞噬掉了他最后的一点理智。   一个疯子并不可怕,但是一个自以为代表正义的疯子就很可怕了。   因为这天底下许多不义之事,都是打着正义旗号的人干出来的。   也许他只是希望混沌妖兽能够废去淳熙的修为,就好像他想要废掉自己的修为一样。   但是事情到了后来,已经不是他所能掌控的了。之后发生的事情,就连他自己也是心惊胆战。   秦舒笑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仿佛是因为想要缓一口气似的。   要说出接下来发生的事对他来说似乎有些困难。   阿峥趁机问道:“清涵便是纪栖真的转世?不过你说过纪栖真后来还是死在天劫中,成了孤魂野鬼,无法轮回。那他是怎么转世的?而且他是不是转世之后还记得前生所有的事?”   所以他才被称为修道天才,因为那些东西在他上一辈子就已经学过了,根本就不用再学了。   秦舒笑道:“我只知道有谁在帮他,但是我不知道那个家伙的身份。”   阿峥又道:“他是纪栖真的转世,那么你是不是淳熙道人的转世?”   秦舒笑说那些事情的时候,就好像自己经历过一样。   秦舒笑却依旧没有回答,这使得阿峥有种想把他从剑上给摔下去的冲动。   可惜的是,他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因为摔下去的话他还得飞下去把对方捞上来,那太麻烦了。   秦舒笑只是接着说了下面的事情。   淳熙道人没有死,但是他另外一个徒弟凌廷昭却死了。小徒弟沈谦则被混沌甩下山崖,不知所踪。纪栖真身受重伤,回山门之后就很快在天劫之中死去了。他的天劫本来不会来得这么早,可是在他做出那些叛师之行后,大概就连老天也看不下去了。   阿峥道:“那淳熙老混蛋的结局如何了?”   秦舒笑瞪了他一眼,然后接着说了下去。   淳熙道人被甩到混沌面前的时候,凌廷昭为救他而死。淳熙道人一回头就先重伤了纪栖真,但因为混沌的来袭他没有机会直接杀了自己曾经的大徒弟。沈谦掉崖之后不知所踪,他一人奋战几乎是必死无疑,可是这时候他与混沌的战斗引发了灵力激荡,当时可谓是风云变色,山崩地裂,他自己也不小心掉进了当时的招灵台,无意中启动了阵法。   阿峥道:“我记得那地方有神女守着吧?”   秦舒笑却道:“不,那时她还不在那儿,但就是因为那件事之后,她才被派下去守着招灵台。”   阿峥疑惑道:“招灵台的另外一重功效我已经领会过了,那淳熙道人该不会是……”   秦舒笑点了点头,道:“不过和你不同的是,你来到了过去,而他来到了三百年后,也就是现在。”   阿峥几乎被这消息给炸蒙了,好不容易才缓过来,惊疑不定地问道:“那他就站在我面前?”   秦舒笑难道是三百年前的淳熙道人?他曾经想过转世投胎,但却绝对没有想到这一层。   秦舒笑点了点头,道:“我来这里的时候身受重伤,被一位仙人所救,调养了很久之后才能复原到原来的一半。”   阿峥却道:“所以照妖镜照不到你的本相,是因为你根本不在这个时间,所以不算是这世上的人?”   秦舒笑只道:“我本来应该像你一样很快就能回去,但不知为何还能呆在这里。”   阿峥道:“那你之前是想找出失踪的沈谦?难道你觉得三百年过去了,他还能活着?”   秦舒笑淡淡道:“我本来是不觉得他还能活着的,可是清涵,也就是纪栖真的转世都在找他,那么他就一定还活着。”   阿峥歪头道:“你或许没有撒谎,但是你还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对方的话看似有道理,可是细细想来,却还是有些漏洞。   秦舒笑的面上含了一丝叹息的意味,就连他也不明白常年居于山中的妖怪怎会如此灵慧。   其实有些话他实在是不想去说,可是到了这份上,却又不得不说。   “你只知混沌是最强大的妖兽之一,可知他强大在何处?”   老狐狸也没有说过这一点,所以阿峥也不明白。   所以他摇了摇头,像是个好学的学生一样听着秦舒笑说话。   “混沌能将这世上所有弱于他的生灵给妖化,拥有他们的记忆和能力,也让他们分享自己的记忆和能力,成为他的一部分。虽然他不常这么做,但是妖化一旦开始,就不能停止,只能延缓。”   阿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连眼眸也在瞬间睁大。   “难道你……”   秦舒笑抬头看向前方,目光变得越发茫然起来。   “你说照妖镜照不到我的本相,那或许是因为我不存在在这个时间,也或许是因为我当年被混沌妖化了一部分,处在人与妖的边界之中,已经不在六道之内了吧?”   阿峥放开了环在他身上的手,有些不可置信地说道:“难道你现在正在慢慢地变成第二只混沌?”   作者有话要说:   混沌,也就是帝江,山海经记载:“又西三百五十里曰天山,多金玉,有青雄黄,英水出焉,而西南流注于汤谷。有神鸟,其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浑敦无面目,是识歌舞,实惟帝江也。”      第24章 山中      秦舒笑没有说话,似乎是默认了。   而阿峥的嘴唇微微颤了颤,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才终于有一句话吐了出来。   “我知道你身上藏着秘密,只是我没想到会是这个。”   阿峥只是静默无言地看着他,眼底里好似有了什么不属于他的情绪。   他似乎也不知接下来该怎么说怎么做,他不懂得如何安慰人,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安慰对方。现在的他就好像一只目标明确的老鹰忽然在天空之中迷失了方向,迷惑而又茫然地看着自己之下的苍茫大地。   这种称得上软弱的感觉对他来说其实很陌生。   与之前的清涵相处的感觉是一种难得的放松,可是与秦舒笑相处的感觉却很陌生,但那种陌生总是伴随着难以想象的刺激和欢愉。他们非敌非友,但却总是有着共通的目的,跌跌撞撞地走到相同的道路上。虽说他们彼此之间总是暗暗防备,却又不知不觉间开始互相关心。   这种关系的平缓点实在太过微妙,稍微一不小心就会被打破。   而打破平缓之后,他们或许会忍不住互相靠近,然后就成了朋友。   朋友是一个带有魔性的词语,足够让一头千年的妖兽开始沉寂下来的心再度蠢蠢欲动。   可是阿峥暂时还不想与秦舒笑成为朋友,就像他根本不想去回想当年与清涵相处的点点滴滴。   当年越是愉悦的回忆,如今回忆起来就越是讽刺和痛苦。   但是随着清涵的死,他如今就只剩下对对方的回忆了。   秦舒笑仿佛看出了什么似的,只微微垂下眼眸,道:“你觉得难过?”   不知为何,对方的难过竟让他感到丝丝缕缕的兴奋,但这罪恶的兴奋在短暂的时间过后就成了疑惑和好奇。   阿峥嗤笑了一声,然后忍不住把手搭在他背上挠了挠,而这动作几乎使得秦舒笑的背都弓了起来,像是只愤怒的猫,虽然他本身并不愤怒,只是惊讶。   “我当然会觉得难过,难得看到一个有趣的混蛋放在我眼前让我折磨,结果这个混蛋很快就不会是原来的混蛋了。”   他口是心非的话看上去却格外地有说服力,仿佛在他心底真的是想把秦舒笑折磨个透。   秦舒笑也道:“其实我还是有段时间可以保持现状的,你不必难过没人折磨。”   他也说了句狗屁不通的话,仿佛很乐意和对方一唱一和似的。   但在这种让人想骂娘的时刻,说些狗屁不通的话反而更能让阿峥感到轻松。   不管秦舒笑之前是什么,他还是那个一闯进山就刺他屁股的无赖贱人,这一点大概是谁都没有办法改变的,连他自己也不能。   可是想到这个的时候,阿峥总是在想如果现在就狠狠地踹他屁股一脚会怎样。   这种想法导致他默默地看了对方的背影半天,直到对方都有些不安地缩了缩肩膀。   不过阿峥最终还是说道:   “虽然你总是对着我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但是比起清涵,至少在最重要的事上你没有对我撒谎。”   秦舒笑微微侧过头,发现阿峥咧开大嘴巴,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   他笑的时候,像是挠在别人的心口上,痒丝丝的,暖洋洋的。   秦舒笑忍不住问道:“是什么事?”   阿峥的眼底如同掠过一丝陨星,映着明亮得令人心醉的光。   他开了口,缓缓道:“你从来都没有假装自己是我的朋友过。”   而这一点对阿峥来说很重要,是出人意料的重要。   秦舒笑却认真地一字一句说道,仿佛是郑重地许下某种承诺似的:“我以后也不会假装。”   他或许会耍赖,或许会在细节上撒谎,但是他从不会以利用人心为乐,或者是妖怪的心。   有些事他天生就学不会,就算勉强学会了,也不会去做。   哪怕结果算是好的,也无法消除某些手段所带来的恶劣影响。   所以有些手段可以使用,但是有那么一些手段,就算是在最紧急的时刻,也绝不能轻易动用。因为一旦套上冠冕堂皇的借口,就无法停止使用那些手段了。   阿峥和秦舒笑在一柄剑上的小小谈心终于还是结束了。   因为他们很快就来到了微露山,也就是当年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为什么要回到这里?”阿峥这么问道。   回到熟悉的地方的确能让他感到安慰,但这也意味着他下山的行程很快就要结束了。   秦舒笑只道:“因为这里是你的地盘,我想是不会有外人来打扰我们的。”   阿峥苦笑道:“打扰?”   你想在山上和我做些什么?   秦舒笑答道:“我知道你也瞒着我一些事,现在既然我已把话说开了,我希望你也能坦诚一些。”   瞧他这样子,仿佛刚才的那些话只是一种冷冰冰的交易,无关情分,无关经历,他们还是彼此利用相互防范的一对人与妖,哦不对,应该是半只妖和一只妖,总共是一只半个妖。   但是阿峥却觉得这样才是他所认识的秦舒笑,冷酷而精明得不像是一个道士,反而像是一个商人。   他如果学着清涵那样说些人妖和平共处,人与妖本该毫无芥蒂的好听话,阿峥反而会觉得恶心了。   而在这之前,他从未想象过原来那样清雅如月明净出尘的清涵也会让他觉得恶心。   在不久前他还是阿峥此生为数不多的温暖和依靠,而不久后他就成了阿峥此生最大的一枚伤疤,大到每次扯到,心头都会隐隐一痛。   不过回到现实当中,阿峥还得回到秦舒笑的问题。   而这次他就知道不能像是上次一样那么容易就忽略过去了。   “你是想问死狐狸当年让我做的是什么事?”   他几乎可以确定当年老狐狸带来的那个道人就是沈谦了。   秦舒笑点了点头,边走边说道:“清涵来此地找你一定是有什么理由。我知道他也在找沈谦,而沈谦当年不知所踪,或许是被带到了什么地方躲了起来。”   阿峥答道:“他是不是也被妖化了一部分?”   连修为高深的师傅也被妖化,徒弟又怎能逃过?   “混沌的妖化足够使得他活上很久。”   秦舒笑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而如果我是他,就一定会躲进一个能抑制妖化的地方。”   这也解释了为何沈谦在昏迷之前要求狐狸将自己封印起来,让他永远无法脱出。或许就连他自己也在害怕妖化一旦完成,他就会迷失自我,成为混沌的傀儡。   而老狐狸自然比谁都清楚沁水湖底是天地清气汇聚之所,是抑制混沌妖化的一处天然屏障。所以他就带着昏迷不醒的沈谦来找当年的阿峥,让他完成那久远的约定。   可惜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自那之后,阿峥就再也没有见过那只心高气傲的老狐狸,也再也没有听过他的消息。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就像是如今的云泽一样,在这个世上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他或许是躲在某个地方一心一意地修炼,但也或许是另外一种原因。   而谁都知道那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原因。   阿峥承认自己在老狐狸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虽然他每次都是在老狐狸的作弄中学到的。   但是在嫉妒和愤恨背后,还有一些感激和羡慕,他感激老狐狸的作弄,也羡慕老狐狸的强大。所以当他看到不成器的云片的时候,是打从心底感到惋惜和不甘。   他和云片都是该死的九尾狐,都有该死的九条尾巴。   为何云片弱得只能依靠法宝,依靠他大哥,依靠他遇到的道士们,而老狐狸却是独闯天下毫无畏惧呢?   云泽倒是比云片强上许多,可惜他的下场竟然如此可悲。   而更为强大的老狐狸则是连影子都见不着。   不过阿峥更为好奇的是,为何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的沈谦会和老狐狸交上朋友。   而当他将老狐狸当年的委托告诉秦舒笑之后,对方耸了耸肩,表示他也不明白为何老狐狸会和沈谦成为好友。但是欠揍的秦舒笑很快就猜测也许是那只九尾狐用魅法迷惑了沈谦,引他堕入邪道。   可是阿峥不假思索说道:“引他堕入邪道的是不是你和你的另外一个徒弟吗?”   秦舒笑立刻沉默了下来,而且脸色苍白得有些可怕,像是被什么人给打了一拳。   阿峥知道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但是秦舒笑总是恢复得很快,这次也不例外。   老实说,他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会是什么德高望重的道长,而且还会有像清涵那样的三个徒弟。   这就像是有一天他忽然发现清涵其实也是个妖怪一样令人震惊和困惑。   秦舒笑道:“我想只要见到他本人的话,什么问题都能得到回答了。”   但阿峥疑惑地看了看他,稍稍退开一步,道:“你不会想把他从封印里给救出来吧?”   秦舒笑摇了摇头,道:“我还没有变成傻子。”   只有傻子才想把一只随时都会变成第二只混沌的半妖给解放出来。   他仿佛觉得这样的话缺乏一些说服力,于是顿了顿之后又道:“我不过是想去看看他到底好不到。”   但是说完之后他又觉得这句话更加没有说服力了,因为无论是谁被关在湖底三百年,都不会好的。   但阿峥却笑了,笑得几乎能把人的眼睛给闪瞎。   “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你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样子了。”   那一刻秦舒笑发现他很想上前把对方的嘴巴给撕烂,就好像阿峥威胁他的那样。   但是他终究还是没有这么做,他只是在对方的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就好像之前那样,阿峥并没有躲开,而是放心地站在原地。   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越来越微妙了,一个不小心就会失去控制。   秦舒笑看着已经化作兽形在草地上尽情打滚的阿峥,有些头疼地这么想着。      第25章 湖底      沁水湖的湖底并不是水,而是由咒法造成的无水之地。   但是要下去也要废上一番功夫,因为那封印是由老狐狸设下的,只要是他弄的东西,那就没有一个是简单的。   所以阿峥表示要休息一段时间,把精神养足,找个晴朗的日子一头和秦舒笑一同扎下去,虽然那很像是人间所说的殉情。   阿峥想到所谓的殉情还是清涵告诉他的,忽然愣了一下,然后很久没有再说话。   事实上他发现在他走后,清涵的尸体干瘪得特别厉害,他青白的面颊已经深深地凹陷下去,水分的流失使得他的身体萎缩成了一团。不知为何,即使是千年万年的玄冰也不能阻止腐败这一自然过程。   阿峥没有想得太多,只是一把火让清涵的丹房烧成了灰烬,仿佛把自己此生唯一的温暖也给烧得干净了。   因为他怕一走进去,那一天发生的一切就会像是火苗一般窜入他的眼眸,想驱都驱不散。   秦舒笑最近则常常呆在湖边发呆。   用阿峥的话来说,他再呆下去就发霉了。   事实上微露山的灵力充沛得很,因为清涵上次留下的衣物沾了水,已经长了一个小小的蘑菇。   阿峥觉得如果秦舒笑一直呆在那边不动,搞不好也会长一个小蘑菇。   于是在他长出蘑菇之前,好心的阿峥上前去把他踹下了水。   其实他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行踪,可惜秦舒笑显然没有像以前一样对他严格地防范,当然他还是有在防范的,只是没有那么深罢了。   而这是秦舒笑来到微露山之后犯的最大的一个错误,因为他并不会游泳。   而当他跳下去的时候,就好像溶解在水里的粉末一样,一点挣扎的动作都没有。   然后他看到阿峥也“扑通”一下跳下了水,在他淹死之前握紧了他的手。   接着秦舒笑发现自己可以在水中呼吸了,而且像是一条鱼一样在呼吸。   好心的阿峥便拉着他继续往下游,虽然他总是喜欢悄悄放开秦舒笑的手,看着对方呛几口水,然后拉紧,放开,看对方呛水,然后再拉紧,再放开……   这样循环几次之后,秦舒笑总算学乖了,直接像只八爪章鱼一样缠住阿峥。   如果他不是在水里的话,他大概会往死里掐阿峥的脖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阿峥居然有些得意地在他面前吐了几个气泡,然后用一种很快的速度向下游。   他们终于还是越过了湖底的封印,但是那花了阿峥不少力气。   所以当他们到达无水之地时,阿峥几乎是软软地趴在了地上,好长时间都没起来,这明显耗损了他不少的修为。   秦舒笑像是摸只小狗一样摸了摸他的头,他知道阿峥在迷糊的时候是不会计较这个。   然后他站了起来,走进一片黑暗之中。   事实上秦舒笑一到这个阴暗潮湿的地方就被一个人给吸引住了眼球。   那个人瑟缩在阴暗的角落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如果不是仔细看,根本不会察觉到他的存在。   他的呼吸声也很微弱,像一根快要燃尽的蜡烛,连一点火苗都快要保不住。   而当秦舒笑靠前的时候,他忽然动了动,然后发出了一声惊叹,仿佛是诧异于生人的到来。   而阿峥也站了起来,然后慢腾腾地走着。   他整个人都好像被打趴了一样,连骨头都是软软的,走起路来更是东倒西歪的,就差扭腰起舞了。   秦舒笑疑惑道:“沈谦?”   与此同时,他蹲了下来,举起的手心聚了一个小小的光团。   看不清面目的人抬起了头,仿佛是被这光团给刺激到似的,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但是这也使得他的面目暴露在了阿峥和秦舒笑两人的面前。   他的眼窝深深地凹陷了进去,眼底的青影诡异得让人觉得可怕,眼角的皱纹堆叠得如树皮上的纹路,两颊的肌肉松弛而干黄,嘴皮子都干裂得起泡了。   这个骨瘦如柴的人面上简直连一点活人的生气都没有,他根本就不像是个人,而像是具尸体,哪怕是八十岁的老太太都比他看上去年轻而健康。   可在听到那个名字之后,他黯淡的面容才有了那么一点点神采。   在看到那丝神采之后,阿峥忽然觉得他以前一定是个很有活力的年轻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死气沉沉。   阿峥又重复道:“你是沈谦吗?”   在这里关了这么久之后,对方可能已经不会说话了。   沈谦接下来还是说话了,虽然那是他动了很久的嘴唇才挤出来的一句话。   “我是沈谦。”   他说的有些不太清楚,模糊得像是一团雾气,仿佛是因为太久没有说话了而有些生涩。   但是这就已经足够了,非常足够了。   秦舒笑神情复杂地看了沈谦很久,似乎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他追了这么久的答案如今就在他面前,可是他却有些茫然无措了。   而沈谦不知为何并没有认出秦舒笑,这其实也很好解释。   秦舒笑一定是想办法改变了自己的容貌和声音,否则他看上去不会这么年轻。   阿峥又道:“我知道你是被混沌妖化之后才想把自己困在这个地方的。不过你不必担心,因为你现在有个伴了。”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秦舒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阿峥只是耸耸肩。   沈谦疑惑地看着他们,好一会儿才说道:“你们是云深的朋友?”   阿峥愣了一下才想起云深是老狐狸的名字,但是他却不喜欢用这个名字叫老狐狸。   因为在他心里,老狐狸就是老狐狸,不需要任何称谓或者名字,那都是多余的东西。   阿峥却摇了摇头,道:“我们都算不上是他的朋友。但是这个人你一定会想认识。”   他一把把秦舒笑拉了过来,笑眯眯道:“虽然他改变了样貌,但这就是你的师尊——淳熙道人。”   秦舒笑却被他握得有些僵硬,仿佛回到了面临玄清山那些人的样子。   阿峥实在不明白在面对自己的徒弟时他有什么可害臊的,他这样子就好像对方是自己的师尊,而他是徒弟一样。   沈谦愣了一愣,随即像是完全清醒了过来一样,眼里迸发出愤怒的火花。   他看上去几乎恨不得把眼前这两个人统统碾碎一样,而这使得阿峥有些无法理解。   他冷冷道,“是纪栖真那个畜生派你们来的?”   “纪栖真那个畜生已经死了,我们是自己过来的。”阿峥回以冷笑道,“我知道你很难相信,但这的确是你的师尊。”   警惕本是件好事,但在这个时候却格外地恼人。   阿峥又猛地掐了一下秦舒笑的手,期待对方能够说点什么,至少别让他唱独角戏。可是对方却像是石头一样,一点动作都没有,从头到尾他都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沈谦,似乎还是不知道到底该说些什么好。   “我不是很难相信,而是根本不会去相信。”   沈谦冷冷地瞥了秦舒笑一眼,仿佛与对方有着深仇大恨一般。   “我亲眼见到我的师尊在我面前魂飞魄散,你叫我怎么相信眼前这个人是我的师尊?”   这句话就像是一道惊雷砸到阿峥的头上,砸得他眼皮子猛地一跳,立刻看向低垂下头看不清神情的秦舒笑。   可是秦舒笑却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依旧保持着该死的沉默,阿峥心底一颤,几乎是不可置信道:“你……你根本不是淳熙道人?”      第26章 真相      在短暂的震惊之后,阿峥的手已经搭在了秦舒笑的脖颈之间。   他不需要刀与剑,因为他的手和牙齿就是最好的武器。   而秦舒笑也比任何人都清楚他随时都能把自己的脖子扭断,然后那血浆四溅的场景似乎就不太好看了。这也使得他不得不仔细考虑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他必须说得格外小心,因为他清楚阿峥很少对自己的敌人留情,而当他察觉到自己再度有所隐瞒的时候,就不会如同上一次那样好应付了。   “如果你不是淳熙道人的话,那么你又是谁?”阿峥的声音简直冷得像冰,他整个人都散着令人心悸的杀意。   在这种紧迫的关头,他的呼吸声就像是催命的铃声,无论是谁听到,都会觉得心惊胆战。   秦舒笑扯了扯嘴角,似乎不打算再继续装哑巴了。   “为什么你不像杀了清涵一样,直接杀了我?”   阿峥只冷冷道:“因为刚刚打开封印结界时是我最为虚弱的瞬间,而你并没有趁那个时候杀了我。现在,回答我的问题。”   清涵的狡诈让阿峥不敢再去听他解释,面对这样的敌人,听得越多就越是容易被迷惑。   而对于秦舒笑,他会给对方一个解释的机会,但也只有那么一次。如果对方这次不怎么珍惜,那他也不会珍惜对方的性命了。   幸亏秦舒笑还是开了口,开始解释了。   但是他所说出的真相几乎让沈谦跳了起来。   淳熙道人确确实实已经死在了三百年前,而且是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在面对混沌之时,他本已无力回天,但一来他不想混沌再为祸世间,二来他也已被妖化了一部分,若不早做决断,他也一定会变成第二个混沌。   所以淳熙道人用了玄清山的一道秘法,以魂魄之力让自己短时间内修为大增,以应对强敌。   用了这道秘法就不能再用第二次,因为用了它之后就基本上算是魂飞魄散了。   混沌终于仓皇败退。他这么一退,没有几百年的光景是恢复不了元气的。   淳熙道人也算死得瞑目,他唯一的遗憾是不能看到纪栖真死在天劫里的那一刻。   他死之后,沈谦应该是被九尾狐给救走了。   而一天之后,有位仙人也匆匆到来。   这位仙人名叫宁成风,在飞升之前也是玄清山的长老,更是淳熙道人的至交好友。   他眼见好友魂飞魄散,极为不忍,竟花费时间收集淳熙道人四散零落的魂子魂精,意图将他的魂魄复原。   宁成风花了三百年的时光收集全大半的魂子魂精和研究魂魄复原的方法,但却是无论如何都取得更好的进展。他不甘心就这么放弃,于是就想到了招灵台。   阿峥疑惑道:“他想用招灵台招那些剩余的魂子魂精?他是疯了吗?”   再强大的法术也只能招来一个完整的魂魄,无法招取那些四散零落的魂子魂精。   秦舒笑有些无奈地闭上了眼,然后又缓缓睁开,道:“他的性子比牛还倔,他想做的事,谁也阻止不了。”   宁成风的招灵自然是失败了,但是也不能算是完全的失败。   因为他招来的不是魂子魂精,而是一个完整的魂魄,也就是秦舒笑的魂魄。   阿峥惊疑不定地问道:   “他招的是淳熙道人的魂子魂精,怎么会把你的魂魄招过来?”   连沈谦也开始聚精会神地听了起来,想必他也有着相同的疑惑。   秦舒笑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道:“因为我就是淳熙道人,只不过是十六岁的淳熙道人。”   “你……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阿峥的手微微一抖,双眸微微睁大,仿佛有什么在眼底爆裂了开来。   连沈谦也着实被这话给震惊了,因为他如今已经站了起来,而且站得笔直笔直的。   秦舒笑叹了口气,又继续解释了起来。   原来宁成风使用招灵台招灵之后,又触动了它的另外一重功效,那边是跨越时空,穿梭于不同的时间里。招灵台无法将魂子魂精带来,但却把最接近的对象给带来了。   它把三百年前,也就是十六岁的淳熙道人的魂魄给剥离肉体,生生撕扯到了三百年后。   十六岁的淳熙道人自然还什么都不明白,他只不过是个天资极高修为不错的少年,没有遇到过三个徒弟,更没有通天彻地的法术和一颗铁石心肠。   宁成风当真是哭笑不得,但是却不知如何将他送回去,只能把未来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十六岁的淳熙道人,也就是秦舒笑。   秦舒笑听得似懂非懂,宁成风也不管不顾,只把那些未曾发生的事情都一股脑地灌到了他的脑子里。秦舒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来消化这些事情,而在得知纪栖真转世和沈谦被困之后,他就决定要去寻找这两人。   宁成风自然不会让他作为一个魂魄去寻找这两人,于是就给他特制了一具身体。   这具身体由特殊材料所制,不会流血也不会受伤,同时也轻盈如风,非常适合战斗。   宁成风知道自己这样启动招灵台之后肯定要引上界的注意,便开始躲藏了起来。秦舒笑则下山来寻找当年的纪栖真,也就是如今的清涵。   阿峥听得嘴巴张得老大,看上去简直像是能塞下三个鸡蛋了。   “你今年真的只有十六岁?才十六岁?你比你最小的徒弟还小十多岁。你今年都还没决因决徽他们大。”   秦舒笑气得瞪了他一眼,仿佛一点也无法理解为何对方关注的重点会是这个。   十六岁又如何?他不是照样一上山就捅了妖兽阴漓的屁股吗?   阿峥叹了口气,然后无奈地放开了对他的挟制,秦舒笑这便摸了摸脖子,仿佛是确定脖子还在不在似的。然后他上前一步,朝着沈谦温言细语道:“当年的事情我也是从宁成风那边听到的。虽然我从未真正见过你,但是我感觉到对你有一份责任。”   “责任?”沈谦苦笑道,“就算你是十六岁的淳熙道人,也不算是我的师尊了,又谈何责任?”   他们从未见过,也从未相熟过,哪怕魂魄一样,身份一样,也不再是亲如父子的师徒了,更不要说所谓的责任了。   无论怎样,对方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个陌生人罢了。   秦舒笑摇了摇头,道:“或许我不能算是你的师尊,你的师尊早就死了,但是他做不到的事情,我可以来做。”   沈谦凝视了他许久,仿佛是想看看对方与他记忆中那个严苛古板的师尊是否相似之处。   他们或许是相似的,相似到简直让人惊叹,可是这张年轻俊朗的面孔没有岁月留下的累累风霜,那琥珀似的沉静通透的眼底也没有一贯的阴影。   沈谦终究还是摇了摇头,用一种决绝无比的口气说道:“你帮不了我的。唯一能救我的方法就是杀了我。”   秦舒笑看起来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却被阿峥拉住了手。   “十六岁的秦小朋友,这不是你和比你还大的徒弟讨论世间道学的时候。”阿峥面色一沉,“湖上面有什么东西来了。”   秦舒笑眉头一动,诧异道:“是什么东西?”   阿峥叹了口气,道:“你绝对不会相信那是什么的,就连我也不想相信。”      第27章 上山      决因知道下山寻找失踪的清涵不会是一件很容易完成的差事。   但是他却很迫切地带着师弟们下了山,只因为他明白有些事若是不做,只怕这辈子都会追悔莫及。   但是在五陵山上险些失去自己的师弟决徽之后,他就似乎改变了主意。   他应该让修为不高的师弟们先回山去,让他们把下山的经历都通报一下,然后让玄清山的掌门清重道长派一位清字辈的长老下来。   虽说他很想自己带着这群师弟在妖山魔窟之间闯荡,但是在闯荡之前,他们首先得保住自己的性命。   清涵的命是命,难道这些师弟的命便不是命了?   所以他觉得自己的决定做得很好。   师弟们虽有些不情愿,但都愿意遵从,可是却有一个人例外。   这个人就是险些丧命于五陵山的决徽。   一开始谁也没想到他会公然反对门派大弟子的决定,可是大家伙想了想他那散漫无忌的野性子之后,都又释然了。   如果决徽什么时候跟个小猫似的乖乖听话,稳稳妥妥的一点乱子也不弄出来,他们反而要不习惯了。   决因眨了眨眼睛,然后伸出手,慢腾腾笑盈盈地摸了摸他的脸,然后就在决徽开始觉得被这样摸着也是很舒服的时候,决因忽然狠狠往下一扯。   伴随着一阵抽痛的吸气声,决因和决徽各自后退一步,像是坚守阵地的两个战士。这两人在众人的围观中大眼瞪小眼地互瞪了一会儿,彼此之间维持着一种看似诡异而稳定的沉默。   “你觉得我们需不需要去劝劝他们?”   新入门的弟子决寂有些小声地问道,不过这声音其实一点都不小声。他只是觉得这两人很有可能一直这么耗下去,直到他们的肚子都发出不太文雅的叫声。   比他年长的弟子决墨则拍拍他的肩膀,这么回答道:   “不用了。他们不可能一直瞪下去的,其中一个人一定会忍不住眨眼,然后他们就会开始动手。”   决寂倒吸了一口气,听起来十分诧异。   “动手?决徽竟敢和大师兄动手?”   “不,通常来说都是大师兄先动手,下阴招,把师弟打晕,然后让我们带走。”   “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我明白你想问什么。请不要问我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师弟们的窃窃私语在决因和决徽二人耳边萦绕不休,像是有蚊子在嗡嗡嗡嗡地响个不停,想赶也赶不走。   决徽忍不住想回头看看那些人,或者是发出声音叫他们闭嘴,但是前面的决因却仿佛一点也没有被这声音影响到。他挺直胸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一座尘封千年的雕塑,永远不会被动摇半分。   可是决徽却还是被动摇了一点,而他也承认自己在某些方面的确不如自己的师兄。然后他忽然垂下了眼睛,掩去了眼底夺目的锋芒,然后叹了口气,像是发出了一种服输的信号似的。   而接到这种服输信号的决因也没有再多做纠缠,而是得意地笑了笑,道:“你知道以你现在的状况,还是多休息比较好。”   决徽却道:“我知道多休息会更好,可是我若是回去了,只怕会错过许多东西。”   而那可能是他呆在山上一辈子都看不到的东西。   决因用一种语重心长口气对他说了些话,这使得他那张总像是小媳妇般羞涩的脸孔更多了几分成熟稳重的气质。   决徽什么都没有反驳,其实他一向很善于用反驳,但在面对这位让他有些无可奈何的师兄之时,即使是反驳也要变得小心谨慎一点。   所以他只说了一句话,一句很简单很直接的话。   可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固执得像头牛的玄清山大师兄改变了主意。   “你身上还有多少盘缠?”   盘缠,又是这该死的盘缠。   决因默默地把这句话给吞到了肚子里,仿佛他从来没有在心里这么想过一样。他在面上带上了和蔼可亲的笑容,就像是掌门一样让人想把他脸蛋给捏歪的那种笑容。   “我料想短时间之内是够用了。”   而这一点实在要好好感谢决徽的玉佩。   决徽却侃侃而谈道:“如果只是衣食住行,那么短时间之内的确没有问题。可是在发生这种情况之后,你需不需要购置一些道家法器?”   而谁都知道好的道家法器是绝对不会便宜的。   决因不指望他能够凭着一句“道友”就能和那些卖法器的道人套一套交情,然后顺利地把法器借过来。这世上有些人是越活越豁达,但有些人却是越活越抠门的。而决因并不认为视法器为性命的道人会是前面一种。   其实他本不想买什么法器,只是决徽的确说对了。   这次他们是侥幸保住了性命,可是谁知下次又会如何呢?   他可不想看到有人被烧得连骨头都融掉了。   而有些法器护身,的确是比没有好很多。   于是决因最终还是答应和决徽一起留下来继续寻找清涵,而其余的师弟则一部分回山,一部分与他留下来一同去探探这五陵山。   不过结果并没有他想的那么好。   他们在一路上没有再遇到什么妖魔鬼怪,自然也没有找到任何有关于清涵的踪迹。也许这山头的确是有什么妖魔的,只是因为被什么人命令了,所以躲着不出来。   这个想法十分令人不安,而决因也希望能够先下山。   他知道除了这个地方之外,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去好好找找。   小狐狸云片说这那大妖阴漓和它的同伙都会到这五陵山来,而紧接着他们就遇到了那位柳道长和秦道长。   虽说决因并不想怀疑这两位救了师弟性命的道人,但是他们就像是事先约好地一样出现在这儿,而且那位秦道长还会与清涵师叔一样的招数,这众多谜团接踵而来,简直是不想让人怀疑都不行。   在这么想了之后,决因发现自己又可以心安理得地怀疑这两人了。   而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去在南方边陲之地的微露山了。   传说微露山间曾有阴漓出没的迹象,但是谁也没有确凿证据去证明这一点。   而唯一去证明它的方法,就是自己去上那座山。   决徽显然也同意这一点,他似乎同意于一切能够让他有冒险机会的事情。   决因虽然并不喜欢冒险,但是却非常乐意于在微露山下转一转,至少要收集一些消息。他并不准备上山,所以就只带了决徽一个人。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会在那里遇到一个熟人,或许该说是熟妖。   而那只熟妖就是小狐狸云片。   云片来此自然不是为了清涵,而是为了别的,但是他不肯说,决因也不会去强迫他。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地地道道的君子,虽说有些时候他喜欢用更加灵活的手段去达成自己的目的。   清涵师叔一直很欣赏他的灵活和变通,而决因也一直很喜欢清涵的包容。   这个男人看起来似乎能包容万物,哪怕是穷凶极恶的大妖,他也能从容应对。   这样的特点是谁都学不来的,而决因也不想学。   他不过是想找到清涵,把他带回门派。   话说回来,云片还是给他们提供了一些有利的消息。   这座山上的确住着一只大妖,有八成可能就是那只阴漓,而且他大概已经从漫长的寻找之旅中回来了,否则山内的群兽小妖不会那么战战兢兢。   在决因的再三逼问之下,云片也说出了柳道长和秦道长的真实身份。   事情果然如决因所料,但是他和决徽都不明白为何这两人要对决徽出手相救。   如果他们也去了五陵山深处,是否发现了什么关于清涵下落的重要线索?   这些事情恐怕也只有问当事人才能清楚了。   而云片说着说着,忽然从身后掏出了一个东西。   那东西是个刻了龙头的谷纹玉璧,看上去莹润亮泽宛若凝脂,摸上去只觉得清凉无比,仿佛连心中的燥热都被驱散了似的。   决徽立刻问道:“这是什么法宝?”   这小狐狸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地掏出这么个东西来,他既然掏出来了,那就必定是有缘故的。   云片道:“是我从族中长辈的洞穴里偷出来的黄龙谷纹璧,若灌入灵力再念动口诀,便可驱动此宝,让它将我们自身的气息与周遭环境的气息融为一体。带着这件宝贝,我们上山之后就不会被那只阴漓给发现了。”   这件法宝似乎和清涵师叔的白玉夔龙佩有些相似,它的作用光是听起来很大,大到足够能把他们下山之后买的那些法器都给贬下去。   而跟这件法宝比起来,决因几乎觉得自己买的都是些破铜烂铁了。   决徽则是笑了笑,道:“我们?”   他只奇怪为何这只小狐狸还会信任他们。   云片咬了咬牙,道:“如果可以我也不想依靠你们。可要用此宝需灌入大量灵力,只有我们三个加起来才能勉强够用。你们想找阴漓,我也想,既然如此,为何不通力合作?”   决因瞥了决徽一眼,后者有些兴奋地咧开了一张大嘴,简直像是快要流口水了。   就算这是陷阱,听起来似乎也没有那么无聊。   决因想了想,最终还是答应了上山。   接下来他们三人便一直握着玉佩,像是夹着纸头一样夹着云片,用一种堪称诡异的姿势挪上了微露山。   决因自然没有完全相信云片的话,事实上他在上山的时候几乎是一刻也没有把目光从云片身上移开过。决徽觉得他那笑眯眯的注视都称得上有些诡异了,连他都有些看不下去了,难为那云片小狐狸还忍得下。   而当他们到达了沁水湖旁边的小树林子时,决因抬头远眺,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个人在湖边静静站着。而等他再仔细看那人的相貌的时候,几乎是惊叫了起来,因为他怎么也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看到那个人。   “那是……清涵师叔?”      第28章 逆转      秦舒笑从未想过他和阿峥上岸之后,看到的会是这般景象。   湖边有一个人静悄悄地站在那边,自他们冒出水面之后就一直笑眯眯地打量着他们。而那个人一身青色道袍,头戴星冠,身系玉带,容颜清俊,笑含春风,分明是那死去多时的清涵,就连他的笑也透着一股幽灵般诡异的气息。   可是死去多时的清涵怎么可能躲在这儿?   他和阿峥可是亲眼看过那具越来越腐烂的尸体的。   阿峥虽然在下面就闻到了清涵的味道,已经做了一些心理准备,可是真正看到的时候,却还是和他一样地惊讶地没有头绪。   眼前那长得和清涵一模一样的男人充满了清涵生前的那股气息,那味道他绝对不可能忘记。   他还朝着阿峥招了招手,若无其事地笑道:“怎么多日未见,我都还没害羞,你却害羞了呢?”   害羞个屁。   阿峥阴测测地冷笑一声,然后把秦舒笑猛地往后面一拽,拽得他几乎摔了一跤,他自己则大大方方地走到了前面,仿佛是真的迎接一个多日未见的老朋友似的。   “冒充一个死人可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   他对着这个与清涵形神皆似的男人用一种带有威胁性质的口气说道:“因为那会让你也很快变成一个死人。”   对面的那个男人却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道:“我没有在冒充任何人,不过这具身体的确是新的……”   阿峥却有些不耐烦地打断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附近有别的人在盯着他们,可是将神识放出去之后,却又什么都察觉不到,而这也使得他的心情更加烦躁了。   那个男人瞅了瞅他,又继续道:“清涵的确是被你所杀,可是在这个世上,即使是死人也是可以复活的。”   秦舒笑微微一愣,随即领悟过来道:“你是用了三百年前一样的法子?”   三百年前的清涵,也就是当时的纪栖真是带着记忆转生,也可以算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复活。如果三百年前他就可以这么做,那么三百年后他为何不可以?   阿峥却低声呵斥道:“你泡水把脑子也泡傻了吗?就算是转生也没有这么快长大成人啊,除非是……”   除非是夺舍,除非是借尸还魂,除非是重新帮他塑造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身体让他再住进去。   对面的男人看着秦舒笑有些疑惑地问道:“这位是?”   秦舒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可是同时又忍不住打探着这个男人。   重塑身体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清涵的朋友能有这样的本事?   人死之后的瞬间魂魄应该就已经离体了,离体的死魂不比生魂,又岂能轻易夺舍?不过如果是带有强烈的怨气,那就说不定可以成了。   清涵死的时候……是带着强烈的怨气吗?   阿峥仔细回想,觉得当时的他好像是震惊惧怕到了极点,挣扎求生都尚且不及,哪里有时间去怨恨?   自称是清涵的男人却在细细打量了秦舒笑一番之后,将目光对准了沉思中的阿峥。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是在死前我就将自己的身体下了固魂咒,就是为了防着某一天我断了气。在咒语之下,我的魂魄能被封在尸身里面七日之久。”   秦舒笑暗暗皱紧道:“你早就知道自己会死?”   阿峥细细思量,越想越是心惊不已。   他记得对方死后身体发出了强光,当时他还以为那是因为招灵台在召唤阿峥的缘故。可是现在这么想却完全不通了,若是因为召唤,那也该是阿峥发光,怎么会是死去的清涵在发光?   如果那是咒印在起作用封住魂魄的话,那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   在他被召唤回去之后,他的同伴一定已经赶到,把清涵的魂魄从尸身里取了出来,然后再放到一具新塑的身体之中。至于他们是如何新塑一具一模一样的身体的,阿峥也不知道。   但是他能知道的是,清涵从一开始就算到自己可能会死。   也许他唯一没想到的是他会被阿峥杀死,而且几乎是毫不留情地杀死。   他没想到自己随身带着的那枚白玉夔龙佩会成了阿峥用来掩盖自身气息的凶物,他没想到未来的阿峥会以那样古怪的方式来到过去,他更加没想到在他死后会有一个来自三百年前的秦舒笑去寻找他。   清涵没能想到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但是他给阿峥的“惊喜”好像也多了一点。   就如同现在,似乎是死而复生的清涵对着阿峥说道:“怎么才过了一年多的光景,你就交上了新的朋友?”   他的面上还是含着微笑,连话里也带着调笑之意,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过,可就是这样恍如寻的口气却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云泽的死,蛊雕的死,就连他自己的死在他看来好像都只是寻常的事情。   也许他是天生的乐观,也是天生的冷漠,因为他似乎不在乎任何人的性命,哪怕是自己的性命他也不是很在乎。即使是见到了阿峥,他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怨恨。   阿峥细细打量着他,仿佛还在考虑他是否是那个神秘人所冒充的一样。   可当对方接下来说出某些话的时候,他就把这个可能从自己的脑袋里面给划掉了。   清涵朝着他笑了笑,道:“我这一生见过许多大妖,比你狠辣的往往没你聪明,比你聪明的又往往没你狠辣。比如当你冲进来的时候,你只是看见我要跑,就认定我背叛了你,然后直接把我杀了。”   阿峥冷冷道:“我杀你不是因为你要跑,而是因为我把你的那些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些话几乎在他的心头炸下一道道惊雷,把他的脑袋都炸得嗡嗡作响,让他都连动都快动不了。   清涵却惨然一笑,近乎于控诉似的说道:“清清楚楚?你说你听得清清楚楚?”   阿峥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看了他一眼,秦舒笑却语气淡漠道:“他不但听得清清楚楚,也把你看得清清楚楚了。”   可是清涵下一句话却把阿峥的身体都为之一颤。   “你觉得身为白玉夔龙佩的主人,我会感觉不到你在门外偷听时身上那股玉佩的气息吗?”   阿峥的身子微微一颤。   他只觉得自己几乎忽略了这关键的一点。   白玉夔龙佩那时是清涵的血契灵器,他当然能够察觉到属于自己的法宝的气息。   可是那时阿峥是自未来而来,身上的玉佩也已不是清涵那时带着的玉佩,即使是这样清涵也能察觉到吗?   可惜这个问题没人知道答案。   阿峥不知道,秦舒笑也不能肯定清涵一定察觉不到。   “那天我是与一个人在说话,可他却不是我的同伙。”   清涵几乎是有些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唇边的苦笑带着癫狂一般的绝望。   “他是我调查之事的核心所在,我已经博取了他的信任,那次就能对他下手。可我察觉到有谁在门外偷拿了我的白玉夔龙佩来隐藏自己的气息,我料想那人应是他的同伙。既是敌情未明,就只能继续演戏。”   “他走之后我本想去跟踪他,可是有人还躲在门外,我不方便动手,没想到进来的人是你。”   “我的阿峥在那时早就走了,以他的性子也不可能去偷拿我的玉佩,所以在门外偷听的也绝对不会是你,只会是个变成你样子的冒牌货!”   “既然如此,我为何要对冒牌货留情?我当然用法术攻击你。”   “可是当你显出原形的时候,我就知道一切都错了。”   “可是来不及了,因为你直接杀了我。”   阿峥听得瞪大眼睛,嘴唇微微颤抖,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些话的确是合情合理,能把一切都解释得很好,可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话,他只觉得自己之前所看到听到一切好像又被颠覆了,而且是颠覆得连他自己都吓到了。   秦舒笑却冷静地反驳道:   “你说你所说的那些话都是演戏?那云泽和蛊雕现在何处?”   清涵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这几乎是他第一次在他们面前露出愤怒的表情。   然后他随即就看向阿峥,缓缓道:“我不知道云泽和蛊雕现在何处,但我知道是有人让他们无声无息地失踪了。我一直都在查那个幕后黑手,然后我得知那个人下一个目标就是你。”   秦舒笑却冷冷道:“一派胡言,满口荒唐。”   如果不是因为前面有阿峥站着,他几乎要提剑上前了。   阿峥已经什么表情都没有了,他的眼神看上去就是一片空白。   但是他还是默默地站到了一边,与秦舒笑站得越来越远,这使得后者有些不安。   他对着清涵动了动嘴唇,尽力使得自己冷静地问道:“你想说你知道他的目标是我,所以你才会来找我?你的谎话编得不错,我几乎找不出破绽。”   清涵却苦笑道:“你为何不想想?我有多少次与你同睡时有机会杀你?我又给你喝了多少次我酿的菊花酒?如果我能用那种法子杀了云泽,为何不能用来对付你?我以为我们已经相知相熟,可为何你连我在敷衍那人都看不出来?”   因为那时的我已经不是最初的我,因为那时的我在经历种种之后,已经对你生了疑心。   这句话阿峥却说不出口,他也知道对方说的话几乎是无可辩驳得让人绝望。   可是到了这个地步,他仍旧有些不肯妥协,因为否定了这一切,就等于否定了另外一个人和他所说的一切。   他有些绝望地看了秦舒笑一眼,后者对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可是那简单的摇头却是如此的苍白和无力,因为除此以外,他根本找不出别的话来说。   “或许当初的事情并非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样。”   阿峥转头看向清涵,压下心中的愧恨和悔意,用一种冷漠如铁的口气说道:“但是纪栖真你三百年前就是叛师之人,试问谁还能相信你所谓的真心?”   “你说我是纪栖真?”   清涵却笑了,仿佛是听到这天底下最好笑的一个笑话。   “傻瓜,三百年前我姓凌,站在你身边的那个才是我一直追着的纪栖真。”      第29章 君子      清涵的口音听起来并不是咄咄逼人,反而像一种无奈的劝导。   可这不急不缓的话却像是在阿峥的心头刺了一刀,然后把里面绞得血肉模糊,乱七八糟。   但是他看上去好像一点也不着急,反而轻松急了。   无论是谁在这种时候都会有些心急的,可是阿峥却好像一点都没有,瞧他那副平平淡淡的模样,就好像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和他都完全没有关系。   他只是磨磨蹭蹭地转过身,慢得让人都有些烦躁,然后他抬头看向一脸愤然的秦舒笑,嘴角含着微妙的笑,好像是在打量着什么似的。   清涵苦笑道:“我知道你此刻定然是倍感纠结,也不指望你完全相信我的话。但是这世上除了纪栖真之外,没人知道我在查什么。他紧随你上山,再取得你的信任,知道沈谦的所在,这手段简直让我甘拜下风。对你而言,我只需要犯一点错误,你就可以怀疑半天。可他呢?”   “你刚刚好像说我倍感纠结?”阿峥回过头去,笑得一派坦然道,“可是该纠结的人明明是你和秦舒笑。”   清涵疑惑道:“你说什么?”   阿峥悠悠然地打了个哈欠,然后看着他,像是初见时的样子。   但他的眼神却渐渐冷了下来,冷得像是山巅的积雪,带着万年不化的固执和坚硬。   “你说他是纪栖真,他说你是纪栖真,你们的冤屈好像比谁都大,可是从头到尾你们都是一面之词,根本就拿不出什么证据。”   “他鬼话连篇,你神出鬼没,我既信不了他,又怎能轻易信你?”   “但是有一点可以确认,那就是你和他根本就不可能站在一块儿,只有我能够决定站在谁那一边。”   “我若站在你这一边,秦舒笑这小贱人肯定会死得很难看,但是我若站在他这边,我的好清涵你也绝对逃不了。”   “你们平时撒个小谎瞒我点事情,我只当闹着玩,这个时候要是还撒个谎瞒我点事情,那就是别有用心,以后都不用一起玩了。”   “所以现在该纠结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和他。”   清涵听得眉头微微皱起,随后又无奈地舒展开来,只得叹道:“也许我不该过来的,本想趁着你这混蛋妖怪在好好兴师问罪,结果变成自己被问罪了。”   很多年前老狐狸曾经和阿峥说过一些玄而又玄的话,玄得让人简直像抽他一巴掌。   阿峥那时实在懒得懂,也不想懂,可是如今却觉得好像再也不能更懂了。   “人间的恶人之中有伪君子和真小人这两种人,你知不知道他们的区别?”   那个时候老狐狸已经把阿峥给胖揍了一顿,而这对于他来说是某种饭后娱乐活动一样平常的事。事实上他几乎隔三差五地就要来骚扰一下阿峥,炫耀一下自己在人间的见闻,好像全天下就他去过人间似的,连尾巴都快要翘上天了。   不过阿峥从他和老狐狸的战斗之中也学到了不少东西。   而其中最重要的一样就是学会在挨揍。   挨揍其实也是一门非常高深的学问。   真正会挨揍的妖怪被狂风暴雨般地一顿暴揍之后看起来会惨兮兮血淋淋的,但绝对不会被揍到要害。   而阿峥现在看起来就是有气无力的,仿佛一只猫都可以把他给踩死。   他哼唧半天之后,才斜眼看着居高临下的老狐狸,然后好像是从鼻子里面哼出了一句话:“我为什么要知道他们的区别?我以后都不一定会遇到。”   “这就是你幸运的地方了。有我在这儿,你是怎么也得知道了。”   老狐狸有些得意地扬起了下巴,从阿峥那个角度看起来他的下巴显得格外地尖锐,尖锐到好像一把就可以戳死一个人。   阿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挖了个洞,把头埋到了土里。   刹那之间青草小花的芬香转换成了泥土的厚重,而这温暖软和的泥土也给了他一种踏实和坚定的感觉。但是非常可惜的是,柔软的泥土在阻挡老狐狸的声音方面一点成效都没有。   老狐狸也不管他,只继续说道:“伪君子和真小人其实都会撒谎。但是真小人被揭穿之后会大方地承认,可伪君子被揭穿之后就会编一个更大的谎言来弥补之前的漏洞。”   “听起来好像区别不大。”   阿峥把头从洞里伸了出来,开始认真地听讲起来。他知道自己这样这能使老狐狸更加得意,也能使他讲得快一点,那么废话就会少一点。   老狐狸却摇了摇头,扬了扬脸,道:   “当你必须同时和这两种人相处的时候,那么区别可就大了。因为你必须选择和谁相处得多一点。”   阿峥冷笑道:“就不能谁都不相处吗?”   这么简单的问题,老狐狸居然还要浪费时间跟他讲?   老狐狸却目光深邃道:“如果我是你,我就会选择继续相处下去。逃避是下下之策,如果迎难而上,你就可以借着伪君子的手对付真小人,又或者借着真小人的手对付伪君子。”   阿峥叹了口气,道:“难道我就不能把他们都除掉?”   老狐狸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然后伸手狠拍了一下他的头,而这使得阿峥有种想把他的喉咙给咬掉的冲动。而在阿峥发作之前,老狐狸居然已经闪到了一边,一脸得意地笑了笑,然后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我只怕你不会想除掉他们的,因为你会发现他们要比真正的正人君子要有趣得多,至少比我认识的那个木头要有趣多了。”   现在回想起来,老狐狸那些玄而又玄的话好像的确说对了。   不过他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依然是那么欠揍,欠揍得简直想给他泼上一桶馊水。   秦舒笑看上去像是个真小人,但做的事情却像是伪君子。   清涵看上去倒像是个伪君子,可做的事情却像是真小人。   阿峥想了想,耸了耸肩,对着清涵说道:   “无论怎样,都是我杀了你一次。若最后真是误会一场,你想拿多少血肉我都给你便是了。”   “你能不能试探得不那么露骨?我以为我们表面上还是朋友。”   清涵揉了揉额头,仿佛满腔的憋屈和心酸都汇到了额间的纹路上。看了看一直在旁边当木头人的秦舒笑,眼里掠过愤恨的火花。   “如果你觉得我从头到尾没一句真话,我就什么都不说了。你不如听听这家伙说点什么吧?”   阿峥又把目光对准了秦舒笑,而对方的目光也对准了他。   他们的目光相碰的一刹那,像是有什么被刺穿了一样。   “当初你为什么要编自己被混沌妖化那种谎话?”   那是秦舒笑第一次可以向他完全坦白的机会,可是他却选择用一个蹩脚的谎言瞒过去了。直到后来下水之后不得不坦白,他才好像把真相都说了出来。   可是如今看来,那真的是所谓的真相吗?   秦舒笑抬起头看了看审视着他的阿峥,又看了看在一旁站着的清涵,微微垂眼道:“因为我答应过带我到这个世界的那个人,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会说出他的秘密。”   所以他只能选择撒谎,而且是一再地撒谎。   秦舒笑说的是宁成风?那个不惜触犯天条也要救回好友的仙人?   这的确是个好理由,但却不是个令阿峥满意的理由。   所以阿峥挑了挑眉毛,道:“你总是有很好的理由。”   秦舒笑只道:“如果没有很好的理由,那又何必撒谎?岂非徒增烦扰?”   阿峥奸笑道:“可是你到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可见你还是负了他。”   这就有些强词夺理了,因为当初阿峥就差把他给大卸八块了。   但现在就和三堂公审似的,什么情面也不能讲了。   而秦舒笑也只是硬邦邦地说道:“不错。”   他看起来简直像是想把自己的舌头咬掉。   阿峥又道:“在湖底说的就是全部的真相了?没有隐瞒?”   秦舒笑淡淡道:“自然没有。”   阿峥却道:“你每次胡说八道的时候,好像都是这样的语气。”   秦舒笑朝天翻了个白眼,道:“我记得某个混蛋说过喜欢看我胡说八道的样子。”   阿峥笑盈盈地看了他一眼,道:“也许那个混蛋更喜欢看你的脖子喷出血花的样子,你说是不是?”      第30章 小人      “妖就是妖,嗜血成性,野性难驯。你不该信我,我也更不该信你的。”   秦舒笑冷冷道,然后睨了阿峥一眼,别过头去不肯看他。   阿峥却一句话也没说,他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过。   这使得秦舒笑的心一沉再沉,几乎像是沉到了不见天日的沁水湖底。   清涵却叹了口气,道:“看来他既不信我也不信你,不过这样也不错。也许我们可以试着手拉手一起唱窦娥冤,谁唱得好谁比较冤,你说怎么样?”   秦舒笑杀气凛凛道:“如果可以一边唱一边宰了你,那倒是不错。”   清涵朝着他冷笑了一声,好像只有在看到秦舒笑的时候,他面上那股泰然自若的面具才会碎裂一地。阿峥从来没见过他像今天这般愤恨不平过,哪怕他被自己杀了,他都没有像恨着秦舒笑这么恨着他。   阿峥转过头看向清涵,而清涵似乎也准备好了要做些什么了。   “你想问我什么?”   阿峥却摇了摇头,道:“我没有什么想问你的。”   秦舒笑眼前一亮,清涵却连苦笑都苦笑不出来了。   “你什么都不问就打算让我担上一切罪名?”   阿峥没有说话,清涵又上前一步,道:   “我不恨你杀了我,只因我知道那是误会,因为误会而生嫌隙是最大的不值。但是我对你还是有些怨愤,可笑你一直都以为我是个可以一笑泯恩仇的完人君子,但我却做不到。所以我这一年来都不肯上山,如今想得通透了,只怕你反而要怀疑我居心叵测了。”   他抬起头,清透如水的眼底透出坚毅的光芒。   “可是阿峥,我从没有欠过你什么。但你却欠我一条命。”   这的确是实话,是谁都没有办法反驳的实话。   阿峥也察觉到了他心中潜在的怨愤,事实上就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想多了,我不问是因为我信你。”   清涵或许没有说出全部真相,但是他对于自己的身份应该没有撒谎。   “什么?”   清涵几乎已经完全愣住了。   秦舒笑死死地抿紧了嘴唇,似乎恨不得在清涵身上戳上几个窟窿。   可是清涵却只看着阿峥,然后非常认真地问了一句:   “如果你真的信我,我能不能先揍你一顿?”   阿峥挑眉道:“揍我一顿?”   “阿峥,你当初可是把我的脖子都几乎咬断了。”清涵的眼里仿佛含着深深的阴影,就好像他和阿峥之间有着一道无法跨越的横沟。   “我当时喘不过气,即使是现在好像也喘不过气来……那种感觉实在太要命了,而只有揍你一顿我才能舒畅一点。”   阿峥抬眼道:“你不是打算当个完人君子吗?”   清涵却摇了摇头道:“我已经放弃当君子了,当个君子实在太累。”   阿峥点了点头,事实上他发现他几乎没有理由拒绝。   清涵说这种话一般都是在开玩笑,但是阿峥唯一没想到的是,清涵这次没有在开玩笑。   他的拳头真的落到了阿峥的脸上,但是却是软绵绵的,一点力道都没有。   阿峥倒是没觉得痛,这和老狐狸的老拳差远了,清涵自己倒是捂着拳头哼唧了半天,仿佛被揍的人是他自己一样。   不过他似乎有些不太服输,紧接着又来了第二拳。   阿峥直挺挺地站在原地,还用眼角余光瞥了秦舒笑一眼。   但就在那么一刹那,这场闹剧忽然出现了一个转折。   因为清涵的袖子下面不光是有他的拳头,还多了一点亮光。   清涵整个人的气势也几乎都随之一变,像是轻飘飘的一片落叶变到一把出鞘的利剑,眼里则是刀尖般的锋芒。   而在阿峥看到那点亮光的时候,不但没有闪身避开,反而一把上前,将清涵重重撞开,那一撞用了五成的力气,几乎把他的肋骨撞断。秦舒笑也上前查看,可他袖子里的东西还是滚了出来。   那竟是一个发光的玉印,秦舒笑被那光一照,就立刻动不了了。   阿峥也动不了了,因为他也被那光给照到了。   而最可笑的是清涵也动不了了,因为阿峥刚才那一撞,把玉印撞向了他,那光自然也照到了他。   他们三个都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呻吟了半天,但都恶狠狠地瞪着对方。   阿峥瞪着清涵,清涵瞪着秦舒笑,秦舒笑瞪着阿峥,这简直成了一种无法破解的循环。   “我就知道你这小子没安好心,果然这一试就试出来了。”阿峥咧开大嘴道,“想偷袭我?自己也中招了吧,哈哈哈哈你个笨蛋。”   “若不是因为这法宝是我借来的没有认过主,我也不会中招。”清涵也叹了口气,但嘴上却不肯服输,“你知道我没安好心还中了招,我看你才是个笨蛋。”   秦舒笑却淡淡道:“我想这个不用争了,你们两个都蠢得惊天地动鬼神。”   “闭嘴,最蠢的就是你!”阿峥恶狠狠地瞪着他,破口大骂道,“就是因为你在一边接应,我才敢上前接招。你不好好站着跑上来干嘛!”   秦舒笑默默地回瞪一眼,理直气壮地说道:“我是怕某个混蛋犯蠢。”   清涵不由得哈哈大笑,笑得几乎连肚子都要笑破了,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笑的一个笑话。   这使得阿峥和秦舒笑都开始瞪起他来。   “犯蠢的明明是你。”阿峥气愤道,“比起他我当然更信你。清涵指控了你那么多,招灵台和神秘人的事情他也半字不提,分明心里有鬼。如果被你骗了顶多气个半死,要是被他骗了我小命都难保。所以只能信你了,毕竟两害相权取其轻嘛。”   阿峥又看向清涵,问道:“老实交代,你到底是不是纪栖真?”   清涵却摇了摇头,道:“我要说不是,你信不信?”   阿峥冷冷道:“不信,你的鬼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你不信还问我做什么?”清涵却叹道,“可惜我的话并不全是鬼话。我想制住你也不是为了取你性命,是怕你会阻止我杀了他。因为我实在想不出这家伙若不是纪栖真还会是谁。”   清涵真的怀疑秦舒笑是纪栖真?他没道理到现在还想继续扯谎吧?   但阿峥只是觉得有些奇怪,面上还是奸笑道:“你就算把脑袋给钻个洞也想不出他会是谁的。”   清涵干巴巴地笑了笑,道:“看来我们只能耗在这边,看谁先破除定身印的禁制了。”   阿峥还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发现周围起了点变化。   某些他本来察觉不到的气息,现在忽然可以察觉到了。   而当他察觉到那是什么的时候,他只想翻个大大的白眼。   可是秦舒笑和清涵却什么也察觉不到,他们毕竟只是人。   而等他们看到从草丛里钻出来的决因决徽时,几乎震惊得连嘴巴都直了。   与清涵的轻松相比,秦舒笑和阿峥的心几乎同时沉到了湖底。   他们并不知道这两个玄清山的人是怎么瞒过他们躲在这儿的,也许是用了什么秘术也说不定。也不知道他们偷听了多久,但无论发生了什么,他们都一定会站在清涵那一边的。   清涵松了口气,对着决因说道:“许久不见,真要和你好好叙叙旧了。”   决因叹了口气,道:“只是叙旧之前,我还有点小事情要解决。”   清涵淡笑道:“我知道,待会儿我便会与你解释,只是先帮我解开禁锢,再把妖兽和这少年押回门派吧。”   秦舒笑冷冷道:“你方才可都听清楚了,你这位清涵师叔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可别学着他一样忘恩负义。”   决因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本派的事情自然由本派解决,不必秦兄担心。至于忘恩负义嘛,你救的是师弟,有什么事你还是找师弟算账吧。”   决徽默默地扯了扯决因的衣角,有些无奈地说道:“师兄……”   决因又用一种带着歉意的目光看了阿峥一眼,那目光几乎让阿峥想跳起来咬他一口。   但是他连动都不动不了,就别说跳了。   然后决因抽出了随身佩戴的宝剑,阿峥几乎可以想象他接下来的举动了。   可是他却没有把剑指向阿峥,而是对准了他一直敬重有加的清涵师叔。   在清涵诧异的目光中,决因微微一笑,恍如清月梨花一般:“我闲暇时分爱看门派典籍,也侥幸得知三百年前玄清四子之事,可弟子实在不明清涵师叔为何说自己三百年前姓凌,也不知清涵师叔究竟与那淳熙道人的徒弟纪栖真是何等关系。”   说到这里,他仍在微笑,眼神却在陡然间锋锐起来,口中则是一字一句,冰冷如铁道:“不过请允我押解师叔回山,因为掌门必会对你的回答很有兴趣。”      第31章 灵力      话音一落,清涵还未说话,阿峥就先发出一阵怪笑。   他怪诞的笑声如同无孔不入的魔音一般在风中回荡着,明明是笑,可听起来却像是有老猫在哭一样。   决因和决徽都微微皱起了眉头,唯独秦舒笑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他看起来好像已经完全融入了旁观者的角色。而处在这场风暴当中的清涵则无奈地撇过头,有些没好气地问道:“你笑什么?”   阿峥终于止住了笑,两眼微微上扬,笑得就和他记忆里的那只老奸巨猾的老狐狸一样。   “我不过是没想到你也会有栽在自己人手里的一天。”   最近实在是发生了太多事情,多得简直让他有些疲惫了。可是看到清涵这倒霉蛋被押往师门,他就精神抖擞,神采奕奕,吃啥都觉得香,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   当然了,如果他现在可以稍微动一下那就更好了。   如果他能动,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化成兽形之后,然后一屁股坐到清涵身上。这要是用上十成力气,一个清涵就要变成两半的清涵了。   身为万恶之首的清涵则歪了歪头看向阿峥,含着一丝润如明玉的笑意。   “不必担心,我想你也得陪我一起去。”   阿峥心头微微一沉,像是被敲响了警钟,可是他瞥向决因的时候,面上仍是不显不露。   决徽道士看似胆大包天,但却容易打发,决因道士看似腼腆和气,可却绝不是什么善茬,他连自己的师叔清涵都要带回去好好审问,又怎会放过十分可疑的阿峥?   而在不知道说些什么的时候,学学秦舒笑似乎是最好的选择。虽然他刚才对清涵是动了真怒,也发了狠话,但他平时总是那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好像这天底下的生灵都欠了他什么似的。   反正秦大爷现在是不说话了。   他不说话的时候好像没几个人能逼着他说话。   不过决因道士很快就说话了,而且是平心正气,大义凛然地说着。   不过他说的却是一句令在场之人都颇为震惊的话。   “其实我等上山打扰已属罪过,所以阴漓前辈还是暂且留在微露山吧。”   阿峥并不惊讶于他会发现自己的身份,只是惊讶于他的话:“你打算放过我?”   这么千载难逢的一个好机会,决因竟然决定就这么放过他?   决因点了点头,客客气气地说道:“前辈对我师弟有救命之恩,我又怎会存心加害于前辈?”   他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反倒是让人觉得假到了极点。可是若说假,他面上的神情却又是真挚无比,仿佛是真心实意地感激阿峥一样。   清涵听了只得微微一叹,如今的情况看上去似乎对他更加不利了。   可是叹气了之后他又含着那一抹万年不变的微笑了,阿峥甚至有些佩服他这个时候还能笑得出来。   秦舒笑倒是眼前一亮,然后暗暗地松了口气,像是心中大石已落之后的轻松。   虽说他心里并不想这么承认,但只要这件事不连累到阿峥,他的心中就多了一分亮光,不至于陷入完全的黑暗当中。若是连一点光亮都被吞得没影了,那才是真正的绝望。   但决徽只觉得这位师兄心思缜密无比,做事往往是一环套一环,令人防不胜防。   看在这只阴漓救过他们的份上,他不会把事情做绝,但也不会就如他说的这么简单。   但如果他当真要做些什么的话,决徽还是会挺身而出。   大不了被师兄胖揍一顿带走,也没什么不行的。   哪怕阿峥是妖,那也是一只他看得顺眼的妖,一只有涵养的妖,一只救过他的妖。   反正谁对他好,他就对谁更好;谁对他不好,他就对谁加倍不好。对人对妖都是如此,从无例外。   而这样的处事原则也使得门派中看他顺眼的和看他不顺眼的人几乎是一样多的。欣赏他的人总会欣赏他,厌恶他的人也可以找出一堆理由来厌恶他。   决因也曾劝过决徽要改一改自己自由散漫的性子,不要总是感情用事,任性妄为,不过结果总是相似的,决徽每次都是真心悔改,然后接着再犯。   清涵这时却对决因说道:“我想无论我说什么,你都是不会轻易信我的,是吗?”   决因已收敛了刚才对清涵说话的那股子锋芒,唇角含了一分恰到其分的笑容,面上依旧有些腼腆,像是一个刚入门的弟子一样。   “我向来愚笨无知,只怕听不懂清涵师叔的话,但掌门睿智,必能为我等解惑,所以还得请清涵师叔与我和师弟回去一趟。”   无论清涵准备说得如何真情款款,决因都只有一个意思:你说啥?我不懂。   谁碰到这种情况都得气得咬牙切齿,可惜清涵却只是一笑而过,然后打量了一下秦舒笑,那眼神无端端地让阿峥想到了审视自己猎物的猎人。   “那你打算如何处置这位公子?”   决因恭恭敬敬道:“秦先生自然是要一并请走了。”   秦舒笑眉头一紧,咬紧了唇,但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   阿峥也是眼皮子一跳,看热闹的心态立刻就烟消云散了。   “你请他去做什么?”   他厉声问道,眼里的光都在瞬间变冷了。   决徽立刻站上前去,干脆连一句“师兄”也不叫了,直接说道:“这位道友怎么说也救过我命,我的命不算金贵,但也算是条命吧?你总不能当做他是救了一只野鸡,一只小狗吧?”   决因一改之前的温柔腼腆,转而口气凌厉道:“你把我想成了什么了?洪水猛兽吗?我是真心请他去作客,又不是要扒了他下菜。”   阿峥笑道:“下菜倒不至于,但是扒了他你或许还是会做的。”   决因喟然一叹,似是满腹幽怨地说道:“原来我在你们眼里是这等的不堪,罢了,秦道长若是不想走,我不请就是了。”   秦舒笑自然是摇了摇头表示不愿意走,决因只得边叹边给秦舒笑解了禁制,还小心地收好了那玉印,然后回过头来厉声斥责决徽不信任他,要求他端正态度好好道歉。决徽这次依旧是一副真心悔改的模样,当然决因也毫不怀疑他下次依旧会接着再犯。   而一直沉默的秦舒笑终于开了口替决因道了谢,如果他再不说话阿峥几乎要怀疑他是哑巴了。   但是当他把目光转向清涵似是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决因居然拉着决徽抢先一步带着清涵御剑走了。   只是在走之前,决因深深地瞥了他们藏身的草丛一眼,仿佛那里还藏着什么东西似的。   那草丛里也没什么,也不过是有个小狐狸。   就在决因现身之前,他就悄悄地在小狐狸身上施了个定身咒,又非常好心地把法宝留给了他。   一样的事情在草丛里和草丛外重复着,相似的人在施着法,只是对象有些不同罢了。   不过小狐狸毕竟是有些聪明劲的,但愿他能在被定身的时候沉心静气下来,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不要错过这大好的机会。   秦舒笑也没有急着去追,而是端坐下来默默调理元气。事实上决因也并非是完全解开他身上的禁制,因为这是法宝所导致的禁制效果,只怕他也不能完全解开,所以结果就是秦舒笑现在的灵力流路还是有些不甚通畅。   阿峥有些咬牙切齿地问道:“你刚刚为何不去把清涵那混蛋给抢过来?”   秦舒笑只道:“他们是玄清山的弟子,而我是玄清山的人,自己人不打自己人。”   “你倒是很有自觉。”阿峥嘟囔道。   秦舒笑忽然默默地瞥了他一眼,然后走上前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阿峥一脸警惕地看着他,道:“你要干什么?”   秦舒笑有些无语地看着他那一脸掩饰不住的警惕,有些扭捏道:“你刚才破来结界,消耗灵力过多,怕是难以自行冲破禁制,这个时候不帮你,我都要有些过意不去了。”   阿峥冷笑道:“你还关心我?你自己的灵力都所剩无几了吧。”   秦舒笑瞪了他一眼,然后直接摸向他的头,像是要摸一只小狗。   阿峥却大声叫道:“别摸我的头,我最讨厌被摸头。”   摸头这个动作让阿峥想到了那只该死的老狐狸。   秦舒笑瞪了他一眼,然后还是老老实实地把手摸向他的肚子。   阿峥又恶狠狠地叫道,像是被踩到了痛处似的:“别摸那边!痒死了!”   秦舒笑的嘴角微微一动,也不管不顾了,直接往阿峥脑门上来了一下,敲得他有些眼冒金星之后,才用力地按住他的大脸,挤压得和面团似的,然后把嘴凑上去,使劲地吹着。   这种灌输灵力的方式可谓是前所未闻,阿峥也只推测他是想故意整自己了,但却没有想到这是秦舒笑这具特制的身体较为特殊的原因。   而面对着秦舒笑这种暴力的输送方式,阿峥却一改往日的凶狠野蛮,有些弱弱地说道:“别吹了……”   秦舒笑默默停下,道:“我灵力不多,但有戒指在,恢复得很快,你不必担心……”   “不是……你喝过湖水……所以你他妈的有口臭啊……”      第32章 谈心      秦舒笑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个很能忍耐的人,即使别人未必这么觉得。   但是他这次听了阿峥的话之后,却忽然一点都不想忍了。   既然不想忍了,那就最好把心中的那股邪火都一股脑地发泄出来。   然后他开始固定住阿峥的头部,对着他的嘴巴使劲吹气。   他吹得阿峥面色铁青,直翻白眼,可才吹了一会儿,他就觉得自己的肚子上挨了一拳。   那一拳把秦舒笑打得痛哼一声之后软倒在地。   清涵有一点倒是说对了,阿峥从来学不会留情。   他解除禁制之后就把秦舒笑推倒在了地上,然后骑在他身上,把全身的力量都压在了秦舒笑的腰部,然后高声奸笑几下之后,居然开始抱着他的脖子啃,像是在啃一只苹果。   秦舒笑实在不知道阿峥这算是什么意思,因为脖子几乎是他身上最脆弱的部分,阿峥只需要那么轻轻一用力,就能咬下好大一个口子。   他一开始还有些不安地挣动,想趁机踹这妖怪的屁股一把,只是脖子那边酥酥痒痒的,像是有人用羽毛在挠。看上去阿峥只是在和他玩闹而已。   可是对于他来说,这最惬意自在的嬉戏玩闹也可以随时转化为致命的一击。   阿峥见他忽然不再挣扎,忽然在他耳边吐着热气,那热浪一点一点打在人身上,直闹得人心痒痒。   “你知不知道我随时都可以在你的脖子上开一个口子?”   他总是能笑嘻嘻地说着一些能让人不寒而栗的话,有时候就连秦舒笑也不能分辨出他到底是在试探还是纯粹地开玩笑。   清涵以为他已经完全掌握了阿峥,但却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   也许这不是因为清涵太过大意,而是因为阿峥比他想得要果决狠辣得多。   “我知道。”秦舒笑面无表情道,“你本来就是嗜血成性,难以教化,你做出什么事我都不会觉得奇怪。”   阿峥又叹道,“你知道还不挣扎?要知道不挣扎的猎物可一点意思都没有。”   他喜欢看对方乱动乱跳,然后打上一顿放开,然后再看着对方开始挣动,接着再服服帖帖地打一顿。   秦舒笑冷笑道:“你想看我挣扎,我就偏偏不动。”   他好像已打算好与阿峥对抗到底,即使只是嘴上的。   阿峥拍了拍他的脸,然后才满意地答道:“你终于越来越像是个真正的少年,而不是个小老头了。”   少年的喜怒哀乐都表达在脸上,他却一点都没有,一个劲地往肩上挑不属于自己的胆子。但至少他已经学会真情流露,不再像是个冰块一样冷酷而决绝。   秦舒笑却沉下了脸,开始反驳道:“像个小老头似乎没什么不好,至少可以活得久一点。”   阿峥笑道:“你现在就像个老头了,等你真正成为一个老头的时候,那该像什么?”   说到这里,他忽然回过神来,想到了什么极为关键的东西。   “我之前就想问,既然十六岁的你来到了这里,又知道了那个糟心无比的未来,那之后的一切要怎么办?如果你一直留在这里,不回三百年前,或许……”   “阿峥!”   秦舒笑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口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眼里也掠过比夜色还深的阴影。仅仅是一瞬间的功夫,他身上难得冒出来的那股少年人的朝气又消隐无踪了。   他还是那样面无表情,连说话的语调也充满着不属于十六岁少年的沉重。   “我是一定要回去的。”   阿峥一愣,只觉得心头一动,脑中灵花一现,又道:   “若你回去,那岂不是逆转未来,既是如此,那我所经历过的一切是不是就烟消云散了?”   如果秦舒笑能够回去,他绝不可能会选择收纪栖真做徒弟,混沌不会有几乎引诱他们上山,沈谦就不必被混沌妖化,老狐狸就不必请阿峥去守着他,阿峥就不用在山上消磨这么多时光。   直到这一刻起,他才意识到自己和秦舒笑清涵三人的命运竟是如此紧密相连,环环相交,当真是差一步漏一分都不行。   秦舒笑陷入沉思当中。   “你当真觉得我有机会改命换运?”   阿峥眼前一亮,像是把漫天繁星都汇到了眼底。   他把秦舒笑从地上给拽了起来,然后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恨不得永远都不分开似的。   “你自然是有机会了,而且是天赐的机会。你本就不该来到此世,可你却来了,而且还知道了那么多不该知道的东西。宁成风知道你来自过去,但也一点也不瞒你,反而统统告诉你了。他莫不是也盼着你知晓这些以后能够改变命途吗?”   秦舒笑用力地把他手给掰开,然后揉搓了几下之后说道:“若是跨越时空当真能改变命途的话,你当初借着招灵台回去的时候就不必杀了清涵了。”   阿峥心头一凉,但还是死犟着狡辩道:“你又开始胡说八道了,这和杀清涵有个屁关系?”   秦舒笑摇头道:“如果回到过去能让你改变命运,那你那时就不会杀了清涵,而是让他好好活下去。你杀了他,反而是圆了一个本来不完整的圈,而这个圈就是你注定的命途。”   阿峥沉默了半晌之后,才冷冷道:“我从不后悔杀清涵。”   秦舒笑道:“你恨他背叛你?”   阿峥用力地摇了摇头,如同梦呓一般地说道:“也许你会觉得奇怪,但我并不恨他背叛我。”   “原来我都已经习惯寂寞了,可是他却来了,又让我的心思活络起来了。”   “我不指望他能留太久,我只有他一个朋友,他却可以有很多个妖兽朋友。但他给了我一点希望,一点幻想,让我习惯于有人陪伴,让我可以骗自己说这世上也是有人在乎我的。可是在下一刻,他让我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了。”   阿峥看上去没有怨愤,也没有悲哀,只不过是用很平常的语气揭着自己心头上的一道道伤疤,好像那根本就是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一样。可越是平淡,越是事不关己,就越是生生透出凄惶悲寂之感。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何能容忍你的诸多隐瞒多番欺骗?你是不是奇怪我为何不像杀了清涵那样杀了你?”   阿峥说到这里的时候,秦舒笑忽然抬头凝望着他,仿佛凝望着一道永远无法触及的风景。   阿峥的嘴角动了动,看上去好像是在想笑,但是他的眼底里黑沉沉的,没有一丝笑意。   “因为我从未幻想过你能真正把我当成朋友,直到现在也没有。可是我却幻想清涵把我当朋友了。”   “所以你骗我,我不过是生气。可是他骗我,我就只能杀了他。”      第33章 飞落      这些话听上去着实是强词夺理,狗屁不通,可却好像隐含着酒入愁肠的寂寥和癫狂。   阿峥总是寂寞的,寂寞到了骨子里,就忘记了不寂寞时的滋味,等到重新想起来了,就会如同上了瘾一样再也不能自拔。   秦舒笑默默不语地看着他,看了良久之后,才上前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   “我不能与妖做朋友,这只是立场问题,和对方是什么妖毫无关系。”   他顿了一下之后,然后有些别扭地说道:“不过我希望你能活蹦乱跳的过好每一天,好好做一个混蛋妖怪,不要再掺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里来了。”   阿峥有些无奈地笑道:“来不及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已经成了我的生活了。”   说完之后他就笑了,然后握住了秦舒笑按在他肩上的手,而后者并没有拒绝。   “你叫秦舒笑,可你为何从来不能舒畅地大笑呢?”   他异常认真地对秦舒笑建议道。   秦舒笑无奈道:“这个名字是宁成风给我取的假名,不是真名。”   宁成风自然是希望他能够开怀舒畅地大笑,可惜这世上让他笑不出来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阿峥叹道:“其实你真该多笑笑的,至少这样你看上去不会像是个披着少年人皮的小老头。”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也不等对方回答,直接看向了另一边的草堆,像是在和什么人打招呼一样似的,朗声道:“我都让你听了这么久了,你也该滚出来了吧?”   他叫得突然,问得突兀,在这之前连一点预兆都没有。可是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足够把人的魂魄都吓出来了。   秦舒笑在短暂的震惊之后,也立刻明白现在是个什么样的状况了。   他也顺着阿峥的目光看向那草堆,好像那里会冒出什么大妖猛兽一样。   可那里钻出来的却是一个白乎乎的东西。   说东西好像不太恰当,但那的确是白乎乎的,而且还很让他们熟悉。   秦舒笑诧异道:“云片?你怎也在此?”   他更奇怪的是为何自己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妖气。   云片咬了咬牙道:“我本来和那两个混蛋一起出来,可惜他们把我给定住了,花了我好长一段时间方能解开。”   这年头人简直比妖怪还会算计。云片觉得自己也算是狡诈了,可是和这决因清涵一比,他简直像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虽然这比喻有点恶心,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在下次见面的时候,他绝不会让那两个没义气的家伙好过。   想到这里他又看向阿峥,然后晃了晃手中的法宝,道:“可惜这法宝用不了太久,否则我就能听到更多东西了。”   阿峥啧啧了一声,像是打量着他似的说道:“你胆子倒是越来越大,竟然敢和他们合作上我的地盘,不怕我吃了你之后抢了你的法宝?”   云片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当你比我强上太多的时候,你的地盘和我的地盘好像已经没有太大区别了。”   反正无论是哪儿,他都只有被暴揍一顿的份,至于那些法宝,还是乖乖上交得好。   阿峥笑道:“这话倒是不错。你也算是够沉得住气了,竟然到现在还没急着问我事情的经过,当真是有长进了。既然如此,这法宝你也自己先留着吧。”   他心情好的时候,总是比平时要宽容很多。而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则致力于让别人的心情更不好,以此来达到一种持久的平衡。   “其实我有一肚子话想问你,只因刚才我也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情形。”云片的眉头扭成了一团,“我也早猜到清涵有古怪,只是没想到他如此心黑手狠,连我哥都被他算计了。”   阿峥诧异道:“难道你不怕你哥哥已经……”   云片却道:“那枚玉印是哥哥的法宝,可是却还没有认清涵为主。”   秦舒笑则接下来道:“没有认主,自然是因为原来的主人还没死。”   云片笑嘻嘻道:“所以我哥肯定没事,搞不好活得比我们都滋润。”   阿峥却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云片在那边窃笑的样子。   他之前觉得清涵根本就是个满嘴喷粪,没一句真话的小人,可现在他又忽然觉得清涵似乎有些话还是说对了的,云泽毕竟没有死在他手里,要么被囚禁了,要么就是逃跑了。   而现在的问题是:他究竟是动了真情,以至于不忍心杀,还是因为没有机会杀?   —————————————————————————————————————————   决徽一向都觉得自己是个胆子很大的人。   但是今天他觉得跟自己的师兄比起来,他的胆子好像还小了那么一丁点。   毕竟他可没有勇气押着自己的师叔回山,而且还是和自己相熟的师叔。   而在没确定的情况下对自己的师叔无礼,可是近似于欺师灭祖的大罪。   可是决因却敢为常人所不敢为,他这个举动近乎于疯狂。   既然他都能这么做了,那么决徽又有什么不敢的呢?   决因是将一把宝剑变大,然后恭恭敬敬地把清涵师叔请上去站定,接着他就站在清涵面前,好好御剑。而清涵虽然能动,但却灵力不通,做不了什么反抗。   而一路上清涵都在向他们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且似乎解释得很好。   可是决因却像是着了魔一样,打死也不肯解开他身上的禁制。而当清涵向决徽投去求助的眼神时,决徽也只能大大咧咧地笑笑,然后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虽说他没看过什么门派典籍,也不知道昔日玄清四子的传奇故事,但看这样子,清涵师叔的确是隐瞒了些不小的东西,否则决因师兄绝不会如此忤逆犯上。   或许是因为清涵提到的东西太过严重了,所以决因不得不慎重起见,让清涵回门派再说。   所以决徽就更加好奇了。   他一好奇就忍不住多嘴。   “清涵师叔,决因师兄说那秦道长与你收藏的一幅画像上的人物长得极为相似,是有这回事吗”   清涵点了点头,僵直着的身体在寒风中显得格外瘦削,但眉目却依旧温润沉静。   “确有此事。”   决徽无视了决因的瞪眼,反而又笑道:“你是不是还说过他是你最大的遗憾?”   清涵喟然一叹道:“的确是最大的遗憾。”   但他只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我之前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早早了结他的性命。”   这绝不是他们的清涵师叔所能说出的话。   所以不光是决徽,连决因也是心底一颤。   清涵又接着说了下去:“而我现在有另外一个最大的遗憾。”   决徽有些不安,但还是问了下去道:“什么遗憾?”   决因刚想让决徽不要多嘴,就觉得身上某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痛疼。   刹那之间疼痛几乎淹没了理智,他有些茫然地回过头去,然后看到身后的清涵师叔在朝着他微笑,就好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接着清涵从决因的背后拔出了一把刻着符文的短刀,然后轻轻一推,就把他从宽大的剑身上,也从九霄之上推了下去。   清涵嘴中念咒,手中的短刀便立时飞向了震惊得不知如何行动的决徽。   然后他看着对方中刀下落,微笑着回答了决徽之前问的那个问题。   “我现在最大的遗憾就是……我必须要早早了结你们的性命了。”      第34章 静立      决徽曾经想过很多次他的死法。   吃甜饼噎死,喝酒喝太多胀死,被僵尸一口咬死,被妖怪一掌拍死,各种稀奇古怪的死法他都试想过,不过御剑时从剑上摔下来绝对不是其中一种。   从九霄之上摔到厚实的地面上,他大概会摔成是一滩血水和脑浆混成的烂泥,然后被过路的野狼野狗舔舐得干净。但是如此没有新意又难看至极的死法实在是很难让他满意。   既然不能满意,那就最好别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死去。   他是这么想的,自然也是这么做的。   高空中的风像是一把把快刀,一刀一刀刮下去,刮得他脸颊生疼,苍白如纸。但是这一切的痛苦都比不上那个真正中刀的地方。   在这种时候,眼睛自然是睁不开的,吸进去的气冷得和冰一样,耳旁尽是狂风张狂的咆哮,就连自己喊出的话也可以被淹没于风中。   所幸他还记得如何结印,如何轻念咒文。   而恰恰就是这结印和咒文救了他的命。   他的身体因为咒文的关系而暂时停止了下坠,像是根羽毛似的飘在空中。   然后他一个转身,一抬手,就有一道光射向在他下方的决因。   他的师兄伤得只怕要比他重多了,否则他完全可以自己施法停止下坠。   可惜决徽发出的那道光最终还是错失了它的目标,因为才短短几秒的功夫,决因已经下坠了很多了。而在决徽一愣神的功夫,他视野之中的师兄已经逐渐成为了一个小点。   这样可不好,非常地不好。   一想到师兄坠地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决徽只觉得自己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就在他准备解开咒文的效果与师兄一同下坠的时候,他发现一个更大的黑点接近了属于他师兄的那个小小的黑点。   他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更大的黑点其实是一头狼头鳞身背生双翅的白色巨兽。而在下一瞬,它就用宽大的后背接住了他的师兄,并且挥动翅膀,朝着决徽飞去。   不管怎样,决徽总算是松了口气。   但是很快他的这口气又被提了起来,因为他马上便想到了这头面目狰狞可怖的白色巨兽到底是谁。   狼头、鳞身,背生双翅,这不就是他们刚刚在微露山见到的妖兽阴漓吗?   而且阴漓那背上除了驮着师兄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和一只白乎乎的东西。   决徽很快便发现那白乎乎的东西是小狐狸云片,而那另外一个人自然是秦舒笑了。   这一人二妖虽然不是很靠谱,但至少不会狠心到害他们的性命。而在发现自己的处境已经安全了之后,他便微笑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幸福地晕了过去。   他晕得相当果断,两眼一翻,眼白一掠,简直就像是算计好了似的,不过这其实与算计真的没什么关系,只是因为他中刀的部位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这地方要是破个口子,血就哗哗地流,像是永远也止不住似的。   阿峥也顺势靠近决徽,然后由秦舒笑和云片把他给一把拽了过来。   他们必须很快把这家伙拽过来并且固定好,因为如果再不拽过来,他就要飘到云里去了。   其实阿峥也没想到再次遇到他们的时候会是这样一种状况。   之前在微露山,阿峥和秦舒笑总算是敞开心扉说了一通话,看上去好像离真正的朋友更近了一点。不过阿峥其实心里很享受这种若即若离的状态,现在他想怎么揍秦舒笑就怎么揍,想骗骗他也可以尽兴瞎扯。可真要成了朋友了,他反而不知道要怎么摆自己的位置了。更重要的是,有清涵这个例子摆在前面,他对于朋友这个带有魔性的字眼有一种莫名的忌惮。   无论如何,当秦舒笑提出要去追赶决因三人的时候,阿峥难得地与他统一了意见,不再说些废话浪费时间。   带上云片其实并不是他的初衷,只不过阿峥后来脑袋一歪,想到了老狐狸那不可一世的张狂笑容,再看看云片那讨好装乖一般的可怜兮兮的模样,不知怎的就同意了。当然在同意之前,他先上去捏了捏云片的脸蛋,让他别用那种面孔对着自己。   老狐狸看到这样不成器的后辈是一定会笑的,活活气笑的。   云片一边捂着脸一边叫道:“我下山都是靠脸吃饭的额……你想对我可爱的脸蛋做什么……”   很多时候他都是靠脸吃饭的,不过更多时候他是靠嘴吃饭的。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像个讲道理的家伙了?”阿峥忽然收起了笑容,“以后别在我面前露出那种笑,我看着难受。之前那样子就好了,好歹也是九尾狐,别软得像是棉花一样谁都可以上去弹一把。”   云片有些不服气地瞥了他一眼,然后转过身去撇撇嘴。   这句话他现在是没听进去,可是不久之后再想起来,他才会觉得这句话好像有些道理,再过很长一段时间,他才会真的把这句话印到心里。   而那个时候的阿峥也已经变得让他完全认不出来了。   阿峥驮着秦舒笑和云片的时候,还是有些不乐意的,但是再不乐意,他们都得去追着决因。   幸运的是,秦舒笑知道如何追踪,而阿峥知道怎样飞才能最快,而云片知道这个时候就该闭上嘴什么话都不说。   所以他们很难得地沉默了下来,直到救回决因二人之后,他们才又开始叽叽喳喳起来。   “咩哈哈哈哈,真没想到这两家伙也有今天,肯定是被清涵那厮给阴了。云片,他们就交给你了。”   阿峥张开大嘴巴长笑了笑,但是这使得他的背也耸了起来,倒是吓了云片一跳。   “交给我是什么意思?”   云片眼前一亮,但又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我记得他们是怎么折腾你的,你不会自己忘了吧?”阿峥笑道,“只要不把他们弄死弄残弄重伤,你想咋样咋样。”   云片先是一愣,然后忽然尖叫一声,开始兴奋地扭动起来,而这使得他从背上差点掉下去。   秦舒笑有些威胁性地扯了一下阿峥身上的鳞片,沉声道:“别胡闹,他们需要治伤。先飞到下面去。”   阿峥奇怪道:“难道你不打算追清涵了?”   秦舒笑沉声道:“清涵自然是要追的,我还有许多事情要问他,但是不是由你,而是由我。”   阿峥道:“你想让我背着他们下去替他们疗伤,然后你去追清涵?”   秦舒笑毅然决然道:“你损耗的灵力要比我多得多了,追上去也没有什么用处,不过是碍手碍脚。我一个人去便够了。”   阿峥气哼哼道:“但愿你的身手称得上你这张破嘴巴。”   他知道秦舒笑不希望他再牵扯进去,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想跳进这个大坑,哪怕跳进去就再也爬不出来。   秦舒笑这便一翻身,离开了他的背,下一刻便站到了他的剑上。   翻身,掠影,出剑,这些动作一气呵成,像是已经做了千百次一般。乘风而去,御剑而飞,看上去倒是说不出的潇洒自如,可他这道逐渐消失于天际的背影,却是说不出的孤寂和沉重,沉重到阿峥都没有兴趣去注意他那如同母鸡展翅一样的英姿了。   虽然秦舒笑之前把话说得很满,但他现在又开始有点后悔了。   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失去了清涵的踪迹。   无论是谁在天上御剑而飞,都免不了穿过气流,留下一条白白的气带。   可是清涵却仿佛一点也没有留下,秦舒笑甚至有些怀疑他在天空之中就这么消失了。   而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秦舒笑忽然瞥见前方有一抹青影。   那影子在他眼里就是那么一个小点,但却好像在他心中留下了一个大大的空洞。   他有太多的话想问这个人了,不仅是为了填补他心中的那个空洞,也是出于对自己未来的好奇。   宁成凤和他说了许多关于纪栖真的事,可是他却还是觉得其中的细节却说得不够详细,远远不够详细。   为什么清涵要追踪沈谦被封在何处?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难道他还不够放心,想要杀人灭口?可若只是为了杀人灭口,他何苦这样辛苦?   阿峥说他上山是为了收集药材以用于炼丹,可是什么样的丹药能需要那样复杂的材料?长生不老药?还是增强功力的药?   更奇怪的是,清涵怎么会觉得他是纪栖真?难道他还觉得这种蹩脚的谎言能够骗过阿峥和秦舒笑吗?   脑海中掠过无数想法,但却始终抓不住最关键的东西,无论怎样,他终于还是看到了清涵,那个静立于剑上的清涵,那个嘴角含笑的清涵。   瞧他那副气定神闲风轻云淡的模样,简直就像是在专程等候秦舒笑的到来似的。   秦舒笑也停在了他不远处,冷眼瞧着他,道:“你在等人。”   清涵笑道:“我不等人,难道还在等飞鸟路过?”   秦舒笑沉声道:“你是在等你的同伙过来。”   他还记得清涵应该有一个同伴,但阿峥说他也不清楚那个同伴到底是人还是妖。   清涵叹了口气,道:“这你就错了,我就是专程来等你的。”   秦舒笑冷笑道:“阿峥就在附近,你不怕他过来再杀你一次?”   清涵摇了摇头,一派惬意地笑道:“他如果能过来早就来了,既然你是一个人来的,他就不会很快上来。”   秦舒笑道:“既然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何不敞开天窗说亮话?”   清涵却沉下了脸,冷冷道:“普天之下,你是最没资格对我说这话的人了,纪栖真。”   秦舒笑疑惑道:“你觉得我是一个死在三百年前的人?”   他实在不明白为何清涵要纠结于这一点,哪怕这是演戏,也未免太过牵强了。   清涵却微微眯起眼道:“你我都知道你当年耍了什么样的把戏。而且你居然敢变作师尊的样子在我面前说这些话。”   秦舒笑冷笑道:“这就是我原来的样子。”   “你知道三百年前的事,你还一路追查我的消息和沈谦的行踪,逼得我步步败退。”   清涵有些无奈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仿佛是想把额头上的细纹给抚平似的。   “如果你不是诈死而活的纪栖真,那么你还能是谁?”   秦舒笑忽然看向他,用一种缓慢而坚定的口气说道:“如果我说我来自三百年前呢?如果我说我是十六岁的淳熙道人呢?”   清涵猛地抬起头看向他,瞳孔骤然缩紧,连嘴角的笑容也生生冻结在了脸上。   “你……你说你是师尊?”      第35章 回忆(一)      凌廷昭,意为昭昭于廷之意。   他的父母取这名字多半是希望他将来能凭自己的才干在朝廷上谋个好差事,不至于辱没祖先,玷污先人。   只是他们不会想到的是凌廷昭最后没有去做官,反而去做了道士。   凌家卷入朝中储位之争,而这站队没站好的直接下场就是家道中落。   家道中落之后,凌廷昭就去玄清山上当了个小道士。   虽然官他是没得做,但是做道士他倒是做得风生水起。   他不是那种招摇撞骗的江湖道士,也不是那种混吃等死的游方道士,而是正经的修仙门派的弟子。而在这种年头,这样一个名号甩出去拍在别人头上,不知是要让多少人羡慕得嗷嗷乱叫。   别的不说,他当上了淳熙道人的徒弟之后,他姑姑的表弟,婶婶的堂兄,大嫂的堂妹,舅公家的远亲,反正那些七杆子打不着的亲戚都在一夜之间冒出来了,而且他们的脸上都堆着相似的肉麻至极的笑容。   他的师尊淳熙真人来自五大仙宗之一的玄清山,在道上算得上是鼎鼎大名,是跺一跺脚就能让众道友齐来相助的那种。凌廷昭与师尊的另外两个徒弟纪栖真与沈谦也相处和善。   纪栖真嫉恶如仇,刚烈无比,做起事来也是风风火火,凌廷昭一直认为他应该去江湖上做侠客,而不是来这里做个念经打坐的小道士。沈谦性子温厚谦虚,看上去颇有诗书之气,平日里也多喜翻阅典籍,凌廷昭便觉得他该去做个儒生。   至于他自己,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天生当官的料,可惜时运不济,官是没得当了,只能来当道士。实话说起来,他们三个都不适合来当道士,但却都当了道士,可见世间的阴错阳差从未停歇过。而后面的事实更加印证了一点:人心的变幻无常,更胜天上那一弦冷月的阴晴不定。   不过目前为止,一切看起来都是如此地完美,完美到几乎让人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一般到了这种时候,转折点就该来了。   但一切事情的转折点都不会突然从石头里蹦出来,万事有因就有果,这所谓的转折点其实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埋下了底子。   淳熙道人对妖的立场一向鲜明,那就是坚决打击,绝不留情,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所以旁人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么一位杀妖炼妖的道长会与和妖魔为友的徒弟。   凌廷昭偷偷养了个与他签了血契的蛇妖,而这在当时是被严厉禁止的。因为常常有豢养妖兽的道士堕入邪道,与妖兽一同修习妖法,以至于各大门派都严禁门下弟子豢养妖兽。   淳熙道人或许是知道这一点的,凌廷昭毕竟是他的徒弟,若是连自己的徒弟在养妖怪都不了解的话,那可未免太过大意了。他只是故意没有点破,一直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不知为何,淳熙道人的三个徒弟都觉得这位师尊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大得多。   他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面上也是肃穆无比,从无笑容,明明才四十多岁的年纪,可看他那副古板严肃的神情,却像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   淳熙道人喜好下山除妖,而且多数时候都会拉着他的三个徒弟一起下山,也算是锻炼他们。   但是斩妖除魔并不是他唯一的目的,获得妖怪的尸身和他体内的内丹也颇为重要。   尸身往往可用于炼药,增加修为,内丹则可用于炼制法宝。   所以在这四个人看来,很多妖怪的全身上下都是宝贝,要是打碎了打残了,凌廷昭觉得淳熙道人会比妖怪自己都要伤心。   纪栖真干得倒是越来越起劲,仿佛浑身上下都有着使不完的力气似的,凌廷昭却干得有些疲累。不说别的,他在除妖时也许不是冲在最前面的,但却是冒险最多的一个。   对付小妖自然是无事,可有时对付大妖,或者是一群聚居的妖怪,这样的非常之敌,就得用非常的手段。   而淳熙道人所使用的手段就是让凌廷昭去和这些大妖相处一段时间,尽可能地套出他们的弱点,又或者将他们引到布下陷阱的地方。   相处是个双性的词儿,它也分为好的相处和坏的相处。   坏的相处自然是不用提了,可这好的相处嘛……凌廷昭想了半天还是不知道要如何与见过大世面大风浪的那些大妖们怎么好好相处。   他更想不通的是自己的师尊怎么会像自己提出这样一个毫无道理的要求。   他凭什么认为那些大妖会被凌廷昭这么一个小小的道士玩弄于鼓掌之上?   对此淳熙道人只是淡淡道:“我相信你定能不负所托。”   在这种时候,他刻板而古朴的面容之上,终于透出了丝丝缕缕的笑意,连带着面部的棱角也仿佛柔和了不少。   凌廷昭自然是不得不感动了……   他感动得都要在心里骂娘了。   不过不管怎么样,他还是顶着头皮上了。   而他也头一次见识到,原来一条好的舌头比上乘道法更能救人性命。   他曾经扮作被无良道士坑骗的无辜民众,碰巧跌倒在河边,被河里的鱼妖姑娘所“救”。   他和鱼妖诉说如何被那些牛鼻子老道骗得家破人亡,这话编得连他自己都有些不太相信,可是单纯的鱼妖小姑娘竟然相信了,而且还和他一起同仇敌忾起来。显然这边的鱼妖常受道士和附近渔民的袭扰。   欺骗老实人总让他觉得有些愧疚,但他还是非常尽责地从鱼妖口里套出了不少话,然后一回头一字不落地告诉了自己的师尊。   第二天,鱼妖的巢穴被彻底捣破,那鱼妖小姑娘看到他的时候还一脸的不可置信。   但是凌廷昭虽然觉得有些难受,但却并没有难受太久。   这条河里的鱼妖已经把七八个渔民都拖下水了,一个个大活人连一个气泡都没冒出来就沉下去了。他们估计连尸体都啃得只剩骨头了。之前也有过来除妖的道士,只是被这群鱼妖打得重伤而逃。   不是他们死就是更多的渔民死,就这么简单而已。   第一次做过之后,之后做起来就容易多了。   他也不知道淳熙道人是如何看出他在这方面的天赋的,但他的确没有看走眼。   纪栖真脾气暴躁,不够随机应变,沈谦太过老实谦厚,只怕连谎话都说不了几句。   想来想去,也只有他能胜任这样最肮脏也是最危险的工作了。   虽然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或许比想象得还要冷血,但他还是会被自己的演技给感动到。   那些死在他手上的无辜冤魂有时会出现在他的梦里,但他们只剩下一张张脸在天上飞了,脸上流着泪,滴着血,看上去煞是凄惨。但除了控诉和咒骂以外,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虽然这是老头子逼我做的,但我也只能在梦里和你们说抱歉了。   对不起,别再追着我了,你们已经死了。   他经常这样醒过来,然后擦擦身上的冷汗,继续睡觉。   纪栖真因此觉得他没心没肺,在暗算了那么多视他为知己好友的妖怪之后,他居然还能跟个没事人一样睡得安稳。这样的人谁敢与之为友?   凌廷昭对此只是笑笑。   纪栖真这话说得倒是有趣,不过他好像忘了没有他在那边做烂人恶人和小人,这几个正人君子只怕连睡觉的机会都没有。   但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一向老实的沈谦居然也在私底下与一只九尾狐相交,而且他还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所以老实人说起谎来,或许比不老实的人要更可怕。   不过他知道这些也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搜集情报的工作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如此顺风顺水,也有几次他被大妖早早看穿,命在旦夕,幸亏他一直把他的宝贝蛇妖藏在他身边戴着的幽碧葫芦里,还有他亲爱的师尊与师兄弟在,他虽会落于千钧一发的险境,但却不至于无可挽回的陷入绝境。   如果事情一直这样下去倒是也不错。   可惜很快变故就来了,而且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来的。   纪栖真偷看了因如镜,预先看到了自己的未来,被师尊责骂之后更是整日惶惶不安,失魂落魄。   他之前只是有些烦躁,可现在却是喜怒无常,学着和他的师傅一样心事重重的,话都闷在肚子里,恨不得什么人不见,什么事都不管,上早课迟到,整日里不见人影,身上那股少年人的蓬勃朝气是没有了,眼里倒是多了几分阴郁之气。   凌廷昭一开始倒是不以为意,他觉得对方这种状态持续不了太久。   可是直到后来沈谦告诉他纪栖真竟暗用偷寿之法的时候,他就觉得事情已经非常不对劲了。   “你在那镜子里看到的不过是障眼法而已,你何苦用这种损阴德的法术!?”凌廷昭曾经偷偷拉过纪栖真这样问道。   “我去找遣香山的抱云真人卜了一卦。”纪栖真却咬牙切齿道,“那根本不是障眼法,我是一定会死在天劫里,而且天劫会来得很早。”   凌廷昭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一本正经地问道:“那又如何?身为修道之人,早就该有这样的觉悟了。你不会从未没想过死在天劫中这种可能吧?”   纪栖真的眼里掠过了一丝让人不安的阴狠。   “我当然想过,可是我不甘心。”   凌廷昭冷漠道:“有什么好不甘心的?愿赌服输,没本事就认栽。”   纪栖真冷笑道:“愿赌服输?如果我说我也看到了你和沈谦的未来呢?你愿意就这么认输吗?”   “你胡说什么?”   凌廷昭只觉得脑袋上如有九天惊雷轰然落下,炸得他耳边嗡嗡作响,连身体也有些麻木了。   纪栖真使劲地按着他的肩膀,按到几乎要让凌廷昭叫痛了。   可他一开口,凌廷昭就惊骇得连身体的疼痛也感觉不到了。   “我看见沈谦不成人形地缩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旁边居然堆着血和屎尿,他发起狂来会撕扯自己的皮肤,直到撕得血肉都被掏出来,你能想象他变成那样吗?”   “我还看见你被一只妖兽扑倒在地上,被他用爪子撕碎了喉咙,脖子上哗啦啦地冒着血泡,你的身体就那么抽搐着,颤抖着,直到最后再也不动了……”      第36章 回忆(二)      “够了。”凌廷昭冷冷道,“如此低阶的障眼法也能迷了你的心志吗?”   纪栖真像是被踩中了痛处似的,一下子就怒吼道:“可这根本不是障眼法,这就是不久之后将会发生的事!你不信我的话,难道还不相信抱云真人的话吗?”   抱云真人乃是道界高人,年岁已逾百岁,道法通神,通晓阴阳,卜卦更是从无错漏。   哪怕是玄清山的现任掌门见了他,也得让他三分。凌廷昭就连怀疑他的资格都没有。   凌廷昭的嘴唇发着紫,呼着白气,明明是夏日的晚上,他却像是走在冰天雪地的路上似的,连身体都在微微颤抖,好不容易才从嘴里挤出了一句话。   “就算……是像你所说的那样,至少我也是死于斩妖除魔,不算是枉死。”   他似乎还打算找些理由说服自己,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显得无比地苍白,苍白到连他自己都不能相信。   也许在心底,他早就被纪栖真给说服了,打败了。   但另外一个自己却在他的脑海里疯狂地蹦跳着,咆哮着,否认着眼前的一切,好像否认掉了纪栖真的话,一切就能回到原点。   但纪栖真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你知道我为何如此不甘心吗?我何尝没想过会死在天劫中?可是抱云真人验证了我的猜测,我的天劫也不会来得这么早,我们三人本来都是可以飞升的。可是他说我们跟着淳熙道人之后杀戮太重,牵累无辜,阴德有亏,根本成不了仙。”   凌廷昭面色一冷,双眸暗沉,如有乌云覆顶。   “但我们杀的可都是……”   纪栖真却抢先一步打断了他。   “你知道我们杀的都是什么……有些的确是该杀,至于有些该不该杀……你自己不是最清楚的吗?”   凌廷昭的脸都僵住了,瞪大眼睛看着冷眼看着他的纪栖真,像是被人生生打了一巴掌。   他们的确杀了许多造下杀孽的妖怪,但是也杀了不少被无辜牵连的妖,有时候甚至一整族都被他们给灭了。这一点他们几人都是无比清楚的,可谁也没有对谁提起,在师尊的威压之下,就连一向忠厚老实的沈谦也不敢提出异议。而对外宣传的时候,他们自然是得挑好的那一方面说。   纪栖真又道:“一开始我们谁也没想去杀那些妖怪,是师尊带着我们下山的。这样的结果你以为他会没料到吗?”   凌廷昭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人猛地一锤,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你是说他早就料到我们会为此损了阴德,以至于无法成仙?”   “可是他却一定能成仙。”纪栖真却咬牙切齿道,“我在那镜子里看到了我们三个人的下场,却唯独没看见他的。想想吧,杀妖炼制的丹药大多进了他的肚子,法宝也大多是他管着,他在上面还有一个叫宁成风的神仙老友。他用我们三个人的前程为他自己铺了道,我们却还傻傻地叫这老头师傅……”   凌廷昭嗤笑一声,冷言讽刺道,“说得好像你没有从杀妖中得到什么好处。”   他可记得纪栖真当时下手下得比谁都快,自然也得到了不少丹药。   纪栖真忽然冷笑一声,只是这冷笑里还多了几分令人不安的癫狂与绝望。   “你可知道沈谦早已经悄悄告诉我,那老头准备回山以后就废了我所有修为?”   凌廷昭已是无言以对。   他不得不承认老头子比他想象得还要可怕,他以为自己已经够狠了,没想到姜还是老的辣。   纪栖真又开始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我十岁上山,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你是看着我花了多大努力才走到这一步的,道法已经是我的一切。他废我修为,赶我下山,还不如痛痛快快一刀杀了我。”   如果凌廷昭知道后续结果的话,他倒是很乐意一刀杀了纪栖真。   “你想让我做什么?”   对方说了这么多,肯定不是单纯为了诉苦。   要诉苦他也该找沈谦,而不是来找只会讽刺他的凌廷昭。   纪栖真道:“我只需要你帮我一个小忙,如果有一天我与他斗了起来,不要站在他那一边。若能如此,也不枉我们师兄弟一场了。”   凌廷昭斜眼看他,面上还是在笑,可是眼里却是掩不住的轻蔑之意。   “和师尊斗?你?”   纪栖真苦笑道:“那又怎样呢?莫忘记我最坏的结果也就是被废掉修为了。”   凌廷昭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道:“你不怕我把这些话都告诉师尊?”   纪栖真却道:“我知道你不会去说的,除非你喜欢继续被他逼着去做那些肮脏的事。”   凌廷昭倒是被他说中了心思。   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他的确有对师尊生出怨怼之心,他恨他为何要让自己去做那些脏手脏心的活,他更恨他为何要把他摆在那么一个尴尬的位置上。   而他最恨的是,淳熙道人几乎是一眼就看清了埋在他骨子里的东西,而且他毫不顾忌地就把自己内心深处那些最黑暗冷血的地方都给挖了出来,大大方方地摆在明面上,让他想遮掩都遮掩不了。   “我可以不插手,但你千万莫要牵连阿谦,也不准害师尊的性命。”   “我还没有真的疯,也不会要把师尊怎么样,顶多是废了他的修为罢了。”   纪栖真笑着发出狂言,然后发了个毒誓,答应不牵连沈谦,也不害师尊的性命,否则就此灰飞烟灭,永不超生。凌廷昭见他如此郑重起誓,也就暂时把心给安下了。   他并不真的觉得纪栖真能够对淳熙道人造成什么威胁,毕竟他的师尊也不是什么善于之辈,他老人家手底下的招数可亮着呢。   可惜凌廷昭与他的师尊一样,也犯了两个致命的错误。   而轻视纪栖真便是他犯的第一个致命的错误。   不过事情在这个时候还算是有挽回的余地的,只要他能及时把纪栖真的意图告诉自己的师尊,纪栖真马上就得滚蛋,他们都可以好好的。   可不知为何他没有这么做,而是替纪栖真保守了秘密。   也许在心底,他也更愿意结束这种危险和混乱的生活。   可是上山讨伐大妖混沌时,他看出了纪栖真故意带着他们往一条偏远的岔路走,但却没有指出来。   这是他犯的第二个致命错误。   事情直到这一步开始,才真正一滑到底,无可挽回。   当混沌现身的时候,他才知道事情已经不妙了,大大地不妙了。   但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凌廷昭身死,沈谦掉下山崖,淳熙道人魂飞魄散,纪栖真重伤,混沌则远远遁走。   所幸凌廷昭还有一只永远不离不弃的小蛇妖,在大战之后便悄悄把他的尸身给搬走了。   蛇妖一边保存着他的尸身一边将他的魂魄固定在尸身上。他勤加修炼了三百年后才略有所成,这时的他也终于有能力救活了心爱的主人,将他的魂魄转到另外一具身体上了。   可是三百年真的太久了。   久到凌廷昭知道之后脸都绿了。   “三百年了?三百年了!?”   凌廷昭得知师兄弟都已死去,先是一阵嚎啕大哭,又是一阵癫狂大笑,摔完这个摔那个,撞完脑袋撞胸膛,把自己的衣服都给扯得一条条的,整个人都跟疯魔了一样。   “都这么久了,你再把我救活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他根本想不到纪栖真会做到那一步,如果他早能行动,哪怕暗示一两句话,沈谦不必死,师尊不必死,事情何至于到这一步?可他偏偏就信了那个纪栖真的鬼话,他偏偏就什么都不说,看着他们一步一步走向死局。   蛇妖看着他绝望癫狂,看着他撒泼胡闹,又看着他逐渐消沉下来,直到眼里的光都死寂下来。他只得说出一句惊天之语:“纪栖真和淳熙道人都已经死了,但是沈谦可能还在。”   凌廷昭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跳了起来,立刻叫道:“他还活着?”   蛇妖叹道:“沈谦被他的九尾狐朋友带走了,我也不知道他被带去了何处,但多半是被封在什么洞天福地之内以抑制妖化。”   凌廷昭这才冷静下来道:“此言有理,当务之急是找到阿谦,而且光找到还不够,还得想办法解除他身上的妖化。”   蛇妖道:“解除妖化?这谈何容易?”   凌廷昭叹道:“不容易也得去做。我问你,三百年了,玄清山可还屹立不倒?”   蛇妖点头道:“玄清山已是五大仙宗之一,也算是大门派了。”   凌廷昭抹干了脸上的眼泪,连连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玄清山上典籍众多,说不定有记载抑制妖化的秘方,他也可以借助那边的丹炉和清气实验丹药,只要拼尽全力奋不顾身,是一定能找到的。   蛇妖无奈道:“你还想上山?他们可不是三百年前的玄清门人了。”   凌廷昭随即苦笑道:“我也不是三百年前的凌廷昭了,反正这具身体看起来年轻,那就再投一次玄清山,拜在他们门下吧。”   蛇妖用一种看着疯子的眼神看向他,道:“哪怕侥幸得到秘方,收集药材也绝非易事,万一它让你去大妖身上切块肉,或者弄块骨头,以你现在的修为,那就是把自己当做一块肥肉给人家送去。你刚刚复活,何必又踩这浑水?何不干干净净地呆在一旁,与我共游山川?”   “你是知道我是怎么一路走过来的。我一直都是这样的烂人恶人和小人,君子做不到的事,我都能丢掉脸皮去做,而且我做得比他们都好。”凌廷昭抱了抱他,面上含着笑,眼里的泪却还未退去。   “忘恩负义也好,卑鄙无耻也罢,只要能够达成目的,我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可以抛下。”   他抬起头来笑了笑,可是笑里却映着深深浅浅的无奈:   “可是你别笑话我,我还真抛不下他。”   蛇妖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或许就是他了解这样一个矛盾重重的凌廷昭,所以才会不惜心血地去救他。   凌廷昭的良心和准则或许早就被狗吃了,可对着自己的师弟和小蛇妖的时候,总还是有一点点的。   与其说沈谦是他仅存的良心,还不如说沈谦是他与过去唯一的牵绊。如果连沈谦都没有了,他就真的一点都不剩了。   三月之后,凌廷昭再度拜入玄清山门下,道号清涵。      第37章 回忆(三)      这世间似乎并没有完全解除妖化的灵丹妙药,但却有可以抑制妖化的丹药。   而那对如今的清涵而来说就已经够了。   沈谦已经失踪了三百多年,若是凡人这个时候早该死了,可亏着他身上的那妖化,反而能让他比常人多出数倍的寿数。   但是清涵也不知道那只九尾狐到底对沈谦做了什么。如果他还没有妖化成混沌,必定会因为那妖化而受了比刑罚还可怕百倍千倍的折磨,日日生不如死,其实还不如干脆死去好了。   可如果他已经妖化成混沌,成为了一个行尸走肉,那清涵就有义务亲手终结他,把迟到三百多年的公道还给他。   这句话说起来简单,可是真正办起来的话,清涵却没有多大把握。没有把握不是因为他会手下留情,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很有可能干不过已经妖化的对方。   他一边在心底默默企盼着沈谦还没有妖化,一边走上了寻访药材的道路。   别的几味药材皆容易凑齐,无非是些药草之类,可唯有其中三味药材最是刁钻,偏偏让他取蛊雕的心脏,九尾狐的一只爪子和一条尾巴,还有阴漓的血肉。这看上去真像是刻意为难炼药的人,以至于清涵翻来覆去地把药材单子看来又看去,看得头都昏了也不想放下。   他宁愿在这个时候头昏,也不想在真正面对那群大妖时头昏。   这个时候发昏没什么,那个时候发昏才是真的要命。   因为前世的那些记忆,他自然而然在玄清山上混地风生水起,得了个天才之名。如果不下山的话,他还可以安安稳稳地当自己的清涵师叔,一门心思炼着自己的药,什么都不管不顾。   虽然他估计自己是过不去天劫的,但却仍旧选择做一个不问世事的小道士,把那些前尘往事把后面一抛,鬼才管他以前是谁。   可惜到了最后,他仍是决定了下山。   老天才知道他究竟下了多大决心才下山去找那些个大妖的。   抱云真人那个老不死的家伙还活得好好的,而且因为他的卜算而使得玄清四子分崩离析,清涵可谓是对他恨得牙痒痒的。   可是他知道除了这个老不死的以外,他还真不知道要如何探究沈谦的下落。   于是他悄悄地排了蛇妖去接触真人,而抱云真人也非常慷慨地卜了一卦。   蛇妖回来告诉了他沈谦的消息,然后对他有些无奈地说道:“能不能晚几年再下山?”   他明明是清涵的妖兽,但是在他说这种话的时候,他看上去就像是清涵的老妈子一样。   清涵笑道:“再不下山的话,我怕就舍不得下山了。”   其实清涵觉得掌门已经有些怀疑他的身份了,虽然那位白胡子老头看上去什么表现都没有,对他也一如从前,但他还是忍不住会害怕。   他更怕的是自己会逐渐忘记那个真正的自己,也就是过去的自己。   而沈谦是维系他与过去的唯一的纽带,只要他还活着,清涵就还能提醒自己重来这人世间究竟是干什么。即使午夜梦回从冷汗中惊醒,他也仍旧可以擦擦汗,继续蒙头大睡。   因为他最终的归途还是下山。   这注定是一条永不回头的路。   但不知为何,他竟对那未知的前路有些隐隐的兴奋感。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他也不会想到自己是如此地厌恶和怀念着原来的那个自己。   他在神女的眼皮子底下引走了蛊雕,然后设计杀死,看着对方因为极度惊骇而瞬间睁大的眼瞳,他虽有一丝愧疚,但却并未曾有分毫悔意。   就算蛊雕是那神女的小宠物,他也杀得理直气壮,毕竟这妖兽入山之前可是沾了不少人血的。凭什么他得到了那些高高在上的仙神的眷顾,就能免于一死?   清涵还记得神女看着他离去时那种意味悠长的眼神,那眼神能让人骨子里都透出冷意来。   他觉得对方应是能掐指算出自己接下来的计划的,可是她却并未曾阻止蛊雕的到来,依旧是保持着事不关己的态度。   平日里百般宠爱,真到了要紧关头,反而抛下不管了。   清涵叹了口气,然后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性格应该要比这位神女要糟糕百倍。   当他遇到九尾狐云泽的时候,的确是有一种久违的愉悦感。   他们喝酒谈天,胡天扯地,简直不像是初遇才一年,而像是相处多年的老朋友。   奇怪的是,他想杀云泽是真的,但是想让对方开怀大笑,那也是真的。   这回已经没有人逼着他去杀妖了,他完全可以自己选择是杀还是不杀。而这两种矛盾纠结的心情如长发丝缕般缠在了一块儿,分也分不开。所以他在一个人的时候总是笑不出来,板着张阴云密布的臭脸,就好像他曾经又爱又恨的那个师尊一样。   他觉得好像后来有两个小人在他的脑子里面吵架斗嘴,发展到了最后,那就是两个小泼妇在骂街,骂得对方狗血淋头还不肯罢休。   可最终清涵还是做了决定。   他可以不杀云泽,但在取了爪子和尾巴之后,他一定得废了对方的修为。   这听起来比杀了他要好不了多少,不过清涵觉得这已经算是很了不起的让步了。   因为他实在不想让对方有机会报复回来。   他实在无力承受一只修行多年的九尾狐的复仇。   而在云泽生辰的那天晚上,他在菊花酒里加了点东西。   云泽就算闻出来了也不打紧,因为他加的只不过是一味香料,没有任何奇怪的作用。   可是这香料若是和他焚的如意香混在了一起,那可就要变成让妖怪们头疼不已的好东西了。就这么点东西,就足以毒倒三只蛊雕了。就算是毒不倒他,也能让他晕头转向,到时候启动了法阵,难道还拿不下他?   那一天事情发展得出乎意料的顺利,他原本预料到的可能会出现的麻烦几乎一点都没有发生。云泽好像一点也没有察觉到酒里的东西,也没有在他点香的时候觉得奇怪。为了这一天,清涵总是喜欢在他面前点香,也许云泽已经习以为常了。   但是清涵等了许久之后,云泽看上去还是好好的。   他的目光越发清明,如同那乳白色月光下的湖面一般泛着粼粼的光。   清涵立刻意识到药的剂量没有加够,他只是想让对方失去行动能力,所以不敢加太多的东西。   今晚只能为他庆生了,下手只怕是下不了,而在这个时候,清涵也只能苦笑了。   但是云泽很快就把手搭在他的肩上,笑盈盈道:“你是不是奇怪我为什么还没有倒?”   清涵的心底微微一颤,但面上仍旧笑如春风道:“你也是修行几百年的老狐狸了,酒怎么可能弄得倒你?”   云泽笑道:“既然知道我是修行几百年的老狐狸,那又何必在酒里下毒,在这里布阵呢?”   清涵的笑容却一丝一毫都没有变,依旧是那么云淡风轻。   但是他的背上却起了冷汗,毛毛雨般的冷汗,透着跗骨而来的冷意,让他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颤栗不已。   他不是没有经历过这种情况,但是在从前,他还有师兄弟和师尊做后援。   可是在这个时候,师兄弟死的死走的走,连蛇妖被他打发去打听消息了,他算是完全的孤身一人了。   孤身一人而又身陷险境,没有什么比这种情况更糟糕了。   但是清涵却没有丑态百出地求饶,也没有匆匆忙忙地辩解,只是深吸了一口气,沉静自若道:“你已经知道了。”      第38章 回忆(四)      虽然不知道云泽是怎么看出来的,但是看他这个样子,是早就察觉到清涵的杀意了。既然他能察觉出此地有蹊跷,那阵法估计也是启动不来了。   他明白自己将来会死在某个妖兽的咽喉下,只是没想过到底是哪个妖兽能终结他的性命。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多年,如今总算有了一个解答,也算是能够解脱了。   云泽见他如此镇定,反而露出了赞赏的神色,然后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是个老朋友一样。他拍得不轻不重,但是清涵却觉得他每拍一下,自己都离死亡更近一步。   云泽拍完之后才缓缓道:“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来杀我的。”   清涵并没有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因为他觉得问出这样的话会被对方嘲笑至死。   他知道自己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所以对方才会察觉出来,不过这都已经不要紧了。   所以他只是叹了口气,然后直截了当地问道:“既然你知道我是来杀你的,为何还要留下我?”   云泽笑道:“一来我想知道你会如何杀我,二来我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清涵听到这话,居然开始哈哈大笑了一番。   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候还笑得出来,可是他却偏偏笑得肆意,笑得张狂,笑得无所顾忌。   刚才他还因为要对云泽下手而心有愧疚,可没想到云泽才是一直将他玩弄于鼓掌之上的人。从一开始他就看出了清涵的杀意,可他非但不揭穿,反而日日与他寻欢作乐,让他放松警惕。   可笑的是,他看云泽如砧板上的鱼肉,殊不知云泽看他才是待宰的羔羊。   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卑鄙狡诈了,可却总是忘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不过栽在这样的妖怪手上倒是也不冤枉。   起码他足够聪明,也足够讨他喜欢,死在他手下也算是不错的选择。   然后清涵忽然收起了笑容,对着云泽说道:   “你想看我杀你是一时兴起,可留我在此对你又有何益处?”   云泽把酒壶往后面一摔,然后擦了擦唇,对着他轻轻笑道:“你若不在,我上哪里去找人杀了我?”   清涵发现他听得懂对方的每个字,但却完全听不明白对方到底在说什么。   “你想让我……杀了你?”   云泽冷笑道:“有个极厉害的对头要来寻我了,我若是在这个时候被你杀了,你说他要怎么找我的麻烦?”   清涵立刻眼前一亮道:“你是想假死避敌?你是希望你那对头觉得我把你给杀了?”   云泽点头道:“你倒是不笨。当他以为你杀了我之后,我就躲上一段时间,等他走了,我就又能出来了。”   清涵却苦笑道:“你觉得你那对头能相信我有能力杀了你?”   云泽却认真无比地说道:“只要我忽然走火入魔,被你迷了心窍,你是完全有能力杀了我的。”   他看上去一本正经,可是话里却是满是嘲讽的意味。   清涵忽然发现在这种时候说任何话都是多余的。   因为对方从一开始就已经想好了,而他能做的就是跟着对方的脚步走而已。   云泽哼了哼小曲,然后用一种无比轻松的语调说道:“你得记住你是如何杀我的。今天你请我喝了酒,酒里下了药,然后你动了阵,压下了我的妖力,接着把我的胳膊一条一条给砍下来。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表现得越凶残越好。”   清涵听着他绘声绘色地描绘自己是如何被“残杀”的,脸上好像绽放出了一朵绿幽幽的菊花。   “我得大张旗鼓地四处宣传我是如何杀了你的吗?”   云泽却摇头道:“这倒不必,太过高调反而引人怀疑。你必须是在私下杀了我,泄露消息也要是在不经意间。”   清涵忍不住道:“我不觉得这会起什么作用。”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个非常离奇古怪的计划。   “只要能骗过他一时就好了,其余的又何必多管?”云泽笑道,“不过我好奇的是,你到底为何要杀我?”   清涵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把原因说了一部分给他听。   他已经充分认识到在云泽面前撒谎是件多么自取其辱的事情,所以就干脆实话实说了。   当然了,他不可能把那些要命的东西给说出去,只是说要为朋友治伤。   云泽默默地打量了他一番,最后只能说道:“没想到你看着是个聪明人,其实却糊涂得要死。”   能为兄弟做到这一步的人也不多,何况是为了一个朋友?   清涵冷笑道:“糊涂一点也没什么不好,比我聪明的人也不见得活得比我久。”   至少他能确认今晚是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了,可惜那妖狐的尾巴和爪子怕是拿不到了。他又一次活了下来,不过靠的不是他的卑鄙无耻,而是另外一个家伙的心机。   云泽却说了一句几乎要让他跳起来的话。   “你说你想要九尾狐的爪子和尾巴,其实你可以早一点同我说的。”   清涵诧异道:“说了又如何?难不成你还这真打算给我弄来?”   云泽只说道:“我为了这场假死可是准备了不少东西的,其中就有别的九尾狐身上的尾巴和爪子,你拿去之后正好可以当做战利品。”   清涵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然后他开始笑道:“可你是怎么拿到的?”   云泽忽然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然后清涵就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但是他的沉默并没有维持太久,因为他很快就忍不住问道:“我还是不明白,我一心想着如何算计你,以你的性子,是不可能如此便宜我的。”   云泽淡淡道:“我的确没想过要便宜你,但是我尝了尝那酒之后,发现你临时改变主意,不打算杀我了,所以我才打算给你个机会。”   清涵笑道:“看来我的运气的确不错。”   他实在没想到这一次的心软居然能给他带来如此大的收获,看来偶然发发善心似乎也不错。   云泽笑了笑,但那眼里却没有别的笑意。   “但是我看你的好运走了之后,就要倒大霉了。”   清涵却没有说话。   他解决完了蛊雕之后,很快便要去那微露山会一会那阴漓了。连遇到云泽这样可怕的对手,他都能转危为安,想必这次也不会例外。   他不会想到自己会很快死在那里,而且是以一种连他自己都觉得无比可笑的方式死去。      第39章 回忆(五)      云泽看上去好像一点也没有怪罪清涵的意思。   他不但没有怪罪,而且还把清涵梦寐以求的东西送给了他。   无论是谁在这个时候都该是感动的,清涵看上去好像也是这样。   事实上,他感动得就差在心里想骂娘了。   而就在他离开云泽不久之后,便召来了蛇妖,与他把事情都说了一通。   就在蛇妖长吁短叹之际,清涵让他去取一件东西,一件他在天都山时从九尾狐的洞穴里偷来的宝贝——定身玉印。   他这件事倒是做得极为隐秘,没有任何人察觉得到,就连云泽也没有发现洞穴里面少了一件宝贝。他要是知道了,刚才就不会那么大度了。不过这宝贝清涵可不敢带在身上,只敢藏在一个隐秘的所在。   蛇妖奇怪道:“他对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为何你刚才不把偷宝贝的事情告知于他?我想他定然不会怪罪你的。”   清涵一边骂他笨蛋,一边解释道:“他当然不会怪罪我,他还等着我去替他背黑锅呢。”   蛇妖诧异道:“黑锅?”   清涵喟然一叹,然后摸了摸他的头,道:“你以为他为何要故意放我走?他想要假死,不必伪造成是我杀了他,也可以伪造成是我们俩同归于尽。我死之后,便无人能泄露他的秘密,这样岂非更加保险?”   蛇妖这才恍然大悟道:“你是觉得他是想把祸水引到你头上?”   云泽那对头来了,一定会顺着他们布置的线索查出云泽是被清涵所“杀”的,到时候他为了验证事实真相,必然会来找清涵。   清涵微笑着点了点头,心中暗念蛇妖总算是有了点聪明劲,不枉自己一番苦心教导。   “万一他那死对头找上我了,我又要去找谁求援?此刻若不为自己打算一番,那就当真是白活一世了。”   蛇妖又道:“你是想让我把那宝贝拿来给你?”   清涵却摇头道:“恰恰相反,我要你拿着宝贝好好研究,看看有没有什么妖法能借着这宝贝追踪出云泽藏匿在何处。”   这法宝并非为他所有,一旦使用便极为容易让云泽有所察觉,那就反而是节外生枝了。不过认了主的法宝往往与主人之间有一种十分微妙的联系,也许顺着这层联系,他就能查出云泽的所在。   蛇妖虽不知他为何如此吩咐,但也仍是依计行事。   不过如果清涵知道之后发生的种种,他绝对会让蛇妖第一时间将那法宝带来,以作防身之用。   无论如何,目前为止清涵觉得自己运气都还算不错。   但是当他进入微露山之后,见到不知从何处冲撞出来的妖兽阴漓,又觉得自己的运气好像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好。   他自然是打不过阴漓的,不是因为招式不对,只是因为修为不佳。   但是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下来,他没有哪一次是靠着绝佳的修为而赢的。   这一次自然也不会例外。   他之前可是做过一些功课的,这妖兽阴漓可算是山间一霸,凶暴难训,心肺都在血里浸润得久了,早就习惯厮杀掠夺,对手底下的猎物鲜少有怜悯之心。但这样的妖怪生在山间,长于林中,多年下来无亲无友,除了一番寂寞心肠以外,更多的是对人世的好奇之心。   他并不能说自己推论得完全正确,但至少也该有几分是正确的。   所以他说了几句听起来很奇怪的话。   “你要是想吃我,能不能请你把我的肉都吃个干净,然后把我的骨头吐出来?”   对于某些桀骜不驯的妖怪来说,你越是求饶退却,他就越是要你的命,你越是一心想死,他却偏偏不让你死。总而言之,你往这个方向说,他就越是要往另外一个方向做。   这些话毫无逻辑,毫无道理,看上去像是满怀求死之志。但在合适的地点,合适的时候,对着合适的对象说出来,求死的话也可以变成求生的话。   果不其然,阴漓被这么一说,已经起了好奇之心,连眼中杀意也消散了不少。   清涵便又说道:“你吐出来之后,能不能把我的骨头葬在三个我最喜欢的地方?分别是天都山的山峰,云枫林的林中,沁水湖的湖底。   后面两个不过是胡说的,只有第一个才是他真正想说的地方。   清涵并不指望这妖兽真能不嫌麻烦地将自己的尸骨放到这三个地方,那对他来说未免太多余了。这番话不过是为了让他临死之前显得更加超脱一点罢了。倘若阴漓当真感性到将他的尸骨放在别地,比如天都山,他那只忠心耿耿的蛇妖就有机会取到他的骨头。   倘若那时他的魂魄还在这世间徘徊,蛇妖便能用秘法将他的魂魄招来。   无论是固魂术还是招魂术,皆要大大耗损蛇妖的修为,但是清涵都已将自己的性命都豁出去了,自然也就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了。   阴漓终究还是没能对他下杀手,不是因为心软,大概只是因为好奇,也或许是因为寂寞。   这山下是寂寞人,山上是寂寞妖,仔细想想,如果换个心境,换个时候,或许他们当真可以互相安慰彼此,消解一些寂寞。   清涵看着妖兽将爪子从自己的身上松开,面上满是惊讶,心底却在冷冷地笑。   他算计得倒是很好,看起来他的运气好像还是挺不错。   接下来一年时间,他与名叫阿峥的阴漓相处得极为融洽。   他们同饮一水,共寝一地,看上去几乎是无话不谈的知己好友,但只有清涵知道自己到底对阿峥做了多少试探。而阿峥似乎也有些察觉,但是却并不会计较。   因为由始至终,清涵都只是乖乖地炼药,修行,谈天说地,老实得简直叫人惊讶。   他有很多次可以下手杀阿峥的机会,但是他都没有下手。      第40章 回忆(六)      他并不觉得自己比以前心软了,也许这只是因为他领教过云泽的手段之后,就开始觉得有些时候他并不需要用那么强硬的手段。   这毕竟已经不是从前了,没有人逼着他去斩妖除魔,也没有逼着他去出生入死。若是他想的话,完全可以用怀柔的手段,而不是把对方斩尽杀绝。这样一来他算是舒服了,对方也算是舒服了。   另一方面来说,就算他看上去有机会杀死阿峥,也未必真能一击必杀。   阴漓天生就能吸收许多术法的功效,若是一击不成,那还真是后患无穷了。   即使是对于见多识广的清涵来说,阿峥也算是很特别的妖怪了。   按理说,处于深山多年的妖怪多半是本性质朴的,有些甚至可以说是愚钝。可他却反应敏捷,心思灵动,虽说他对人间的种种还处于有些懵懂的状态,但并不算是完全一无所知。而且对于某些东西,他竟比清涵还看得通透。   清涵可以肯定有什么人教过他一些东西,但是却没有教全。   可惜他每次旁敲侧击地问他以前的事,阿峥都轻轻带过了。   等他和阴漓的关系好到一定地步了,要他割舍一点点血肉,应该也没有什么关系。   如果对方不同意的话,那就轮到他另外再想些办法的时候了。而在那种时候,他是不介意使用一些不太光彩的手段的。   但这个想法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连他的宝贝蛇妖也没有告诉。   不是他没有机会说,只是他暂时还不想说。不知道为什么,他宁愿让蛇妖觉得他是个冷血残忍的混蛋,心生畏惧敬服之意,也不愿意看到对方顶着一脸无奈的表情对他说“其实我知道你就是心软了”。   那简直比让他吞下十多把小刀还难受。   不过不管怎么样,他还是要见蛇妖一面的,不仅仅是为了交流近况,更是为了让他能够卸下面具,重新做回真正的自己。   终于在那么一天,他引着阿峥去替他采药。   阿峥不喜欢离开沁水湖太远,所以他最多去隔壁的山头呆个两三天,但那就已经足够了。   蛇妖终于找到了机会来与他谈话,而他也终于有机会了解关于法宝研究大计的最新进展。   不过他并不喜欢蛇妖带来的消息,因为基本上他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的进展。事实上他担心用了太多妖法之后,云泽会有所察觉。   他察觉了又怎样,他敢出来质问我吗?   清涵在面上微笑,双眸明亮得宛如一池秋水,映亮了半边的天,却映不亮他自己的心。   可就在他打算继续说下去的时候,他察觉到了屋子外面有闪过一丝微弱的妖气,那妖气还伴随着一股熟悉的气息。几乎是在一瞬间他就在脑中下了一个结论:丹房之外有人在使用他的白玉夔龙佩。   这是个能让他心脏慢停一拍的可怕结论。   阿峥已经离开了,就算他回来了也不可能偷拿清涵的白玉夔龙佩,他根本不屑于这么做。能够找到这里来的只有两个家伙——云泽或者他的仇家。   云泽若是来了那倒是还好。   可清涵觉得来的有可能是他的那个神秘仇家。   那么问题来了: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清涵先是对着蛇妖说了一句话,一句看上去很平常,很简单的话。   “其实你本不必来此,我不会有大碍的。”   而在蛇妖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他就知道事情有些不太对劲了。   清涵的这句话并不是一句普通的问候,而是他们之间设定的暗语。一旦清涵说了出来,那蛇妖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装作若无其事,然后尽快离开,在附近伺机而动。   这通常发生在当他们面临大敌,而且凭他们两人之力也无法抗敌的时候。   蛇妖为了复活他已经耗损了许多修为,此刻就算留下来也是个不中用的货。   所以清涵认为在这种时候蛇妖就应该优先选择逃命,逃得越快越好,他若是留下来死命护主,那也不过是给清涵陪葬而已。等躲藏起来之后,蛇妖就该等到事情解决得差不多了再出来。   事情解决得差不多的意思是:清涵大概被解决得差不多了。   而如果那个时候他的尸体还在的话,固魂术就还起着作用,蛇妖就还有可能复活他。   但是既然要离开,就应该不动声色地离开,至少不能露出什么破绽。   所以清涵接下来地绘声绘色描述了自己是如何“残杀”九尾狐的,只希望那位门外窥听的仁兄能够相信这个说法。然后他又稍微透露了一点阿峥的消息,企盼那位仁兄能够把兴趣集中到这只大妖身上。   蛇妖知道事情不对劲,但还是若无其事地与他对话了半天,最后关切地看了他一眼,才施展法术离开。   清涵眼见着他离开,既是心底一沉,又着实松了一口气。   他能离开自然是最好不过了,哪怕他死在了这儿,也还是有复活的机会的。   门外的家伙终于走了进来,而清涵的心底几乎要翻起惊涛骇浪起来。   门外的家伙是阿峥?   偷拿了他的玉佩的家伙是他?   一直站在门外,把所有的事情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家伙,竟然是他?   但是清涵立刻意识到这想法显然错误得离谱。   阿峥不应该这么早回来,也更不可能去偷拿他的玉佩。   难道是云泽的仇人刻意变作阿峥的面目,想要欺他骗他?但是对方眼底滔天恨意和燃烧着的怒火又让他觉得自己似乎是估计错了。   清涵却没有机会再多想了,因为就在他出手偷袭对方试探虚实的瞬间,阿峥幻化成了兽形,然后不等清涵反应,便一把扑倒了他,一口咬住了他的喉咙。   这的确是阿峥,真真正正的阿峥。   即使清涵怎么也无法理解他怎会偷取自己的玉佩,也只能承认他是阿峥。   在剧痛将他吞噬在黑暗之中前,他忽然想到了纪栖真多年之前说的那番话。   清涵最终的结局说得上是血腥无比,他会被一只妖兽扑倒,而且喉咙会被撕扯得鲜血淋漓,身体抽搐不已,直到最后再也不能动了。   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在脑海纷纷涌现,点点滴滴皆越显清晰,与现在他眼前的景象混合到了一起,显得如同诅咒一般扼住了他的呼吸。窒息般的绝望牢牢地攥住了他的身体,引着他的手脚不听话地颤抖和抽搐起来。   在黑暗侵袭到他眼前之时,他除了觉得解脱之外,更多的是想骂娘,骂天,骂这世道。   难得一次想发回善心真正做回好人,结果就他妈的被杀了,这算什么狗屁世道……      第41章 回忆(七)      当清涵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身边躺着一条巨蟒。   巨蟒的腰身粗如水桶,青金色的鳞片耀如珠石,闪着幽幽的光。头上一双黄澄澄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清涵,还时不时地吐出红红的信子,撩在清涵的脸上。   常人若是一醒来便看到这个,不吓个半死也得愣上一会儿方能恢复过来。   清涵也有可能会吓得半死,如果他没有认出这是他的小蛇妖的话。在他的记忆里,蛇妖似乎还是三百年前那副模样,可是三百年后的蛇妖,已初具龙象了。   蛇妖没等他说话,便微微扭动头部,向着自己的主人解释道:“阴漓杀了你之后便消隐无踪了,我这才有机会潜入山中,把你的魂魄从残破的尸身里抢出来移到你现在的这具身体里。”   “所以我还是死了一回。”   清涵听着这话,先是摸了摸蛇妖的头,然后长长叹了口气。   “都说好心有好报,怎么到我这边就如此倒霉了呢?你说是不是过去杀妖太多的业报都报到我身上了?”   但是蛇妖却道:“你能多次死而复生,难道不已是比那些死在你手下的妖怪幸运百倍了吗?”   清涵觉得这话也有理,便苦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又拍了拍蛇妖的头,但他只觉得那鳞片上的冰冷似乎快从指尖传到躯干之上了。短短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不像是在摸一条蛇,倒是在像是摸一块冰,不过就连冰都未必有这么冷。   “你为何还不化成人形呢?”   蛇妖却缩了缩三角形的脑袋,仿佛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似的。   “我两次为你移魂,已是耗损太多修为了,只怕短期之内是无法再为你效力了。”   清涵的心微微一颤,像是被什么人轻轻刺了一针似的。   “莫非你想告诉我你已化不成人形了?”   蛇妖摇头道:“那倒不是,只是维持人形也需要消耗些法力,我此刻不大方便这么做。”   清涵自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没有人比他更能明白了。   “我明白,你已为我做了太多。”   他甚至觉得对方做得已经远远超过一般妖兽为自己的主人所能做的了。如果不是蛇妖的话,凌廷昭早已死在三百年前,如今只怕连尸骨都化成飞灰了,哪里又有能如今的他呢。其实他当年死了之后,血契也自然是无效了,蛇妖完全可逍遥自由,将他这无良主人抛在脑后。   蛇妖沉默了半天,像是讶异于清涵的坦率而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低头低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这可真不像是你能说出的话。”   清涵忍不住笑了,这一笑之下,仿佛连心里藏着的那些阴霾也被一扫而尽了。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你是看过我如何算计那些妖怪的,难道你就一点也不会担心?”   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也会有一天被我利用至死?   后面的话他用不着说下去,对方自然是能够明白的。他若是连这么简单的话都听不明白,那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当真是浪费光阴了。   “做你朋友的妖怪往往是活不长的。”   蛇妖的回答也很简单,但是越是简单的字句,就越是含着不同寻常的意味。   “可我并非你的朋友,我是你的妖兽。”   这话实在是说得妙极,连清涵都几乎忍不住要为他鼓掌了。   不过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好好打量一下自己的这具身体。在镜中看来,这脸还是原来的那张脸,但是手脚用起来的感觉却是完全不一样了,可要说是哪里不一样,他又有些说不出来。   蛇妖看着他左扭右扭地摆动身体,忽然这么问道:“你不问问这具身体是哪里得来的吗?”   清涵的眼神微微一冷,如有无形的锋刃蕴于其中,倏乎间锐芒闪现。   他沉默了一会儿,但终究还是开口道:“你不说,我就不问。”   移魂本就是有违天理,只因为其中牵扯到了太多禁忌之事。   蛇妖道,“我修行之时宿于山上,有一个少年闯上山来,我便束了他的魂魄,存了他的身躯以供你使用。他的脸也被我用法术变化成了你的模样,只是未曾料到这么快就用到了。”   清涵摸了摸自己的脸,道:“你还真是事事周到。”   “我杀了人,而且杀的是无辜之人。这也并非我初次为你杀人,上次我也是如此做的。”蛇妖却不依不饶,仿佛一定要得到答案,“莫非你就一点也不怪我吗?”   清涵凝眸看了他一会儿,看着这个腰身有水桶粗的庞然大物在自己面前和犯了错的小孩一样缩着脑袋,蜷着身子。   “我怪你?”清涵清润一笑,“我是容不得妖类害人,但你是为了救我才去杀人,我怪你,岂非就是在怪我自己?你既然从不介意我害你的同类,我又怎能介意你为了我而去杀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摸了摸蛇妖的脑袋,如同梦呓一般幽幽道:“说来奇怪,我遇到过这么多人鬼妖神,可是这么多年下来,只有你一直在我身边……你对我真的别无所求吗?”   蛇妖却用一种很愉悦的语气对着清涵说道:“我此生所求……于很久之前便已得到了。”   清涵并不想在蛇妖的山洞里呆上太久,但是他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重生虽然是件幸事,但却也给他带来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比如他必须重新修炼起来,否则若是就是最低等的妖怪都打不过,连这山门他都要出不去了。   蛇妖对此的反应是真诚地建议他用吸收他人修为的邪法。   对此清涵只是瞪了他一眼,然后狠狠地摇了摇头。   “这样做与妖邪有何区别?”   可蛇妖却懒懒地把自己盘成一团,用一种调侃的口气问道:“你还会在乎这些?”   清涵“呵呵”笑了一声,又道:“更重要的是,吸来的他人功力若与这具身体不相容,那便会气息不顺,丹田迂滞,到最后修为尽废,癫狂入魔也有可能。”   蛇妖道:“既然他人的功力修为是抢不来的,那为何不把自己的功力修为给夺回来呢?”   清涵先是一愣,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极为骇人的东西,在一瞬间霍然动容,猛地站了起来,结果因为站得太快导致身体还踉跄了一下。他死死地盯着蛇妖,仿佛这条庞然大物身上忽然多了无数个窟窿一样。   “把自己的修为夺回来?”清涵越想越是觉得不可思议,但还是颤声问道,“你该不会是想……”      第42章 回忆(八)      蛇妖却显得很兴奋,似乎是因为自己提出的理论而兴奋,也似是因为看到清涵的失态而得意。   “人活着的时候身体之中便存着无尽的修为和功力,那人死了之后,那些修为和功力难道就会随风而散吗?你的尸体被我保持得完好无缺,你为何不去将自己的功力吸出来?”   清涵此刻已然平静了下来,只是眼底仍是波澜渐起。   “吸取一个尸体的功力?这光是听起来就够惊世骇俗的了。”   这么说已经算是口下留情了,可如果换做是旁人与他这么说,他早就嘲讽对方是失心疯了。   蛇妖却狡黠地眨了眨眼睛,道:“虽是惊世骇俗,但失败了也不必付出什么代价。”   这话虽陋,理却不陋。就算是失败了,顶多是心情烦郁一阵,的确是不必付出什么代价。似这般重头开始修炼,也不知何时才是个尽头,若是能走捷径,哪里还用得着这般辛苦。   “既然失败了也不必付出代价,那便是值得一试了。”   清涵的眼里也闪烁着兴奋而邪恶的光芒,像是有什么欲望被鼓动了起来一样。   这世间的道理就是如此奇怪:不是自己的东西终究不是自己的,可若是自己的,或许失去了也能够重新得到。   蛇妖教会了清涵吸功的法诀,也看着他走进陈尸室中,然后在忐忑不安中等待着结果。   幸运的是他并没有等待太久,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清涵便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的看上去似乎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但是抬头看向蛇妖的瞬间,连眼神都有些改变了,但见那双眸的幽邃沉凝之下,如含无尽夜空,隐隐有星光跃动之势。   只那么一瞬间,蛇妖便知道这惊世骇俗的一举算是成功了。   清涵并没有完全把尸体中裹挟的灵力给吸取出来,这毕竟是具三百多年的尸体,哪怕保存得再好,也不可能如新鲜的尸体完全一样。目前看来没有什么不良反应,而他的实力至少已经恢复到以前的八成了,有这么一个水准,无论是谁都该十分满意了。   但是清涵却仍觉遗憾。   “若是能将上一世的功力也吸过来那便好了。两世的功力都叠在了一块儿,何愁打不过那妖兽阴漓?”   但他却清楚阿峥杀了自己之后,只怕早就把尸体抛到荒郊野外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了,然后被路过的野兽当做晚饭啃食干净了。不要说尸体了,只怕连根骨头都看不到了。   蛇妖知道他心中憾恨的是什么,仰起头望了望如洗碧空,又吐了吐红红的蛇信,道:“我有按照你的吩咐,时刻打听微露山那边的动向,倒是发现了一个极为有趣的消息,不知当不当说。”   清涵轻轻踢了他一脚,道:“下了鱼钩难道还想跑么?速速说来。”   蛇妖把自己盘成一坨让清涵有点想笑的形状,然后继续道:“这消息是从山上的小妖口中得来的。那阴漓杀人之后,不但没有抛尸荒野,还把你的尸体存在玄冰洞中,日夜看护,时常祭拜,似乎甚为悲痛的样子。”   “一派胡言。”清涵毫不犹豫道,“当时他偷听到我说了那番话,心中定然是恨极了我,恨不能将我碎尸万段,哪里会善待我的尸身?还有那什么所谓的悲痛之情,简直笑死人了。”   “你上次也觉得他不会去偷你的玉佩。”蛇妖叹道,“然后你就死了。”   清涵忽然不说话了,只是有些无奈地看着蛇妖。   他觉得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在打自己的嘴巴,而且是狠狠地打,毫不留情地打。   蛇妖道:“也许他后悔对你下杀手了。”   清涵却斩钉截铁道:“你不明白,他执拗偏激,出手狠辣,绝不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分毫悔意。他决定了的事情,莫说九头牛了,就算是神仙也拉不过来。他能窝在山上这么多年都不出远门,足可见其心性了。”   “可是他最近却下山了。”   蛇妖却没有反驳,而是另外说了一个消息:   “不是去附近的山头或者是山下的村落,是真正地出门远游。”   清涵喃喃自语道:“这没道理。”   他当初用人间繁华诱惑阿峥也没能打动对方的心,如今他被杀了,阿峥就转了性子,肯下山了?   蛇妖又道:“听山上的小妖说,他本来还是安安稳稳地呆在山上,但某天有一人忽然上山去寻他,也不知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反正几天之后阴漓便与那人一同下山了。”   清涵淡淡道:“要说这当中没有蹊跷,会有几人相信?”   几天?他用了一年也不能让阿峥下山,那人用了几天就让他下山了?世上谁能有这般本领?   确认阿峥已经下山之后,清涵便与蛇妖去了微露山一趟,用老法子将功力吸了过来。   虽然早有设想,但当清涵真的看到自己的尸体被规规矩矩地摆放在玄冰洞里的时候,还是眉头一跳,心底微动起几许波澜。   阿峥不但没有把他的尸体抛在荒野,还郑重其事地保存起来。就连他以前住着的地方也如往日一般干净,证明阿峥有定期地清扫过。他那日一怒之下杀了清涵,听说之后还泄愤似的屠戮了山上无数兽类妖类,怎么到了清涵这里,就如此反常了?   清涵只觉得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但却仍旧不觉得阿峥是因为后悔而如此做。   阿峥的性子刚烈如火,坚冷如冰,杀人之后还在那边惺惺作态这种事情,他多半是做不出来的。而直到现在清涵也仍在奇怪他当初为何会偷拿玉佩,而且还在门外偷听。   蛇妖对此只是淡淡道:“你对他的判断出错了,就这么简单而已。这世上不单你会伪装,旁人也会伪装,阴漓便更是如此。你以为已把他看得通透了,说不定那不过是他想让你看到的一面而已。”   清涵却反问道:“伪装是做给人看的,我都不在了,他还做给谁看?”   蛇妖这下却是没话说了,只是耷拉着脑袋,像是把心思都放在了观察自己的鳞片上。   清涵又安慰性地摸了摸他的头,道:“这件事处处透着古怪,我看不像是我们之前想的那么简单。不过你说他们两人会去哪里呢?”   蛇妖道:“这我可便不知道了。我可没抱云真人那般神通广大。”   见他提到抱云真人,清涵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道:“我想我们得去趟五陵山的地宫。”   蛇妖抬起头道:“莫非你觉得他们会去那里?”   “这我倒是不能断言。”清涵摇头道,“不过无论他们会不会去那里,我都是要去拜会一下地宫里的那位神女。”   他上次为了拐跑蛊雕特地跑了一趟五陵山,拜访了一下地宫中的那位神女,顺道还去看了一下传说中的招灵台。本来看看这招灵台不过顺便之举,只是他那时忽然突发奇想,想用用这招灵台,看看能不能用它召出纪栖真那小混蛋的魂魄。   说来也巧,用来祭台的材料恰好在五陵山上能找齐一半,这剩下的一半在附近的山头上也能找到。清涵便心血来潮地收集齐材料,准备招灵,不料神女却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时机未到,就把他给赶了出去。   清涵只能暗骂神女早些不说,非要看他辛辛苦苦地收集完东西才说,明明是想看他受累受苦。   心里是这么想,但他那时面上对着神女还是不卑不亢,平静自若,对方似乎也颇为受用。   当年去的时候说是时机未到,如今遭逢大变,也许时机就该到了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清涵再度上了五陵山,如今他因祸得福集两世之功,实力已然大增,一般妖物还真奈何不了他了。   没了头的飞头将依旧守在地宫入口,好像是特意等着客人到访似的。   清涵因此更加肯定如今是用招灵台的正确时机了,但还是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他近日来连连倒霉,事情或许并不会如此顺畅。   只是没想到入了地宫见到神女之后,他才被告知招灵台已经被人用过了。      第43章 回忆(九)      神女说完了消息便开始摆弄着发髻上的凤凰展翅金钗,那凤凰雕得活灵活现,几乎就要飞起来了,鎏金的翅膀在幽暗的地宫里熠熠生辉,刺得人几乎要闭上眼睛。   她拨弄完金钗,才有意无意地瞥了惊疑不解的清涵一眼,还用有些慵懒的口气说道:“说起来,这用招灵台上的还是你的旧友呢。”   清涵猛地抬起头看向神女,如同看着什么极为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   “您是说……阿峥?”   神女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然后继续说道:“他本来想招出你的魂魄,可惜他心绪不宁,阵法灵力激荡,反而起了另外一重功效,将他带回一年前的微露山,也就是你死的那一天。”   这句话像是在清涵的耳边炸下一个惊天大雷,炸得他半边身子都登时麻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短短一瞬间的功夫,那些曾经被他怀疑过的模糊而零碎的细节纷纷浮上心海,一重一重拍打上来,逐渐聚合汇拢到一块儿,慢慢拼凑成一张张完整却触目惊心的画面……   神女仿佛还唯恐他不够心乱似的,继续解释道:“阴漓下山不为别的,只为寻一个真相,知晓你的死因,你正好已将招灵台布置妥当,我便荐了他用招灵台,不料中间出了差错,他意外来到一年之前,还错手杀了你。”   清涵只觉得心口被谁捅进去了一刀,然后狠狠绞下,直绞得血肉模糊,血浆四溅。他抬起头,直直地盯着那高高在上的神女,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步,可是越走便越觉得连这脚步都不是自己的了。   未来的阿峥杀了他,可笑的是过去的阿峥却什么都不知道,自然是为清涵的死伤心透顶。他不会偷清涵的东西,但是整理清涵的遗物发现了白玉夔龙佩,自然会带走以作纪念。   这样一来,一切的一切便都可以解释得通了。   可这真相是多么讽刺,多么可笑,无论是对于阿峥来说,还是对于清涵来说。   “他本是为你下山,不料最后却发现是自己亲手杀了你,也算是阴错阳差了。”神女似是安慰他道,“不过这也是你命中无可避免的劫数,你也无需太过介怀。”   清涵的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心底却在冷笑。   命中注定的劫数,还是精心安排的结果?   你当初让我去准备祭品,却故意说时机为到,不就是为了等着阿峥上山?可笑我自己布置好的祭台竟成了杀死我自己的利器。   你向阿峥荐了招灵台,不就是想让他有机会偷听到我的胡扯,误以为我杀了云泽,还准备杀他?他满心为我寻求真相,一听这话,不怒火中烧愤而杀人那就怪了。   你早就算出我会以这种憋屈的方式死去,所以当初我带着蛊雕离开的时候,你一句话都没多说,只是一心一意地盼着这一天。   我也好,阿峥也罢,于你眼中都不过如同蝼蚁罢了。   只是我们既非蝼蚁,也不会甘心就这么被当做棋子。   这些话清涵都没有说出口,若是阿峥在此,必定是不肯善罢甘休,只怕早就用爪子招呼神女了。可是清涵毕竟不是阿峥,他慢慢地握紧了拳头,直到指尖把手心都磨出了血都没有放开。   神女微微挑眉道:“你还有何话想说?”   清涵咬了咬牙,硬是挤出一道无比恭谨的笑容,尽力用平和的语气问道:“敢问神女,与阿峥一同到来的还有何人?”   神女只道:“是一名十六岁的少年。”   他手一挥,地上便出现了“秦舒笑”这三个朱红发亮的大字。   清涵一如既往地笑道:“这是他的名字?可我从未听过。”   神女道:“只怕这未必是他的真名,但依我看来,他也是你的一名故人。”   “故人?”清涵细细地咀嚼着这个字眼,“我却不知我有什么故人会是十六岁的。”   神女道:“你这一世大约是没有的,那么三百年前呢?”   清涵眼皮一跳,苦笑道:“神女大人既都已料到,为何不能尽皆告知呢?在下愚钝浅薄,实在不能查明真相。”   神女叹道:“我虽不喜这么说,但我还是得说这一句,此为天机,岂能随意泄露?”   所谓的天机不可泄露……不过是老调重弹,欲盖弥彰罢了。   清涵这下连应付都懒得应付了,这便向神女告辞,离了五陵山,奔去了蛇妖的洞府,将真相都告知于他。   蛇妖听完也是沉默良久,最后只能连连叹气。   自从他跟了清涵这个不省心的主人以后,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好像就是叹气了。   清涵面色阴沉道:“现在我还不能与神女计较,只能先去查查这个秦舒笑到底何方神圣。”   蛇妖道:“你心中只怕已经有主意了吧?”   清涵叹道:“我三百年前的故人还能有几个呢?无非是那几个罢了。”   沈谦现在还封在湖底,师尊也已然魂飞魄散了,剩下的也只有那个人了吧……   蛇妖仿佛也看出了他的意思,立刻说道:“可是纪栖真不是早就死在天劫之中了吗?”   清涵冷笑道:“我原本也觉得那就是他的结局了,可是我如那镜中预言的一样死了一次,不是又复活了吗?可见死在天劫中也未必是结局,只不过是人生当中的一场劫难罢了。况且所谓的死于天劫也是纪栖真自己说的,谁知道他在镜子里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这么一想,他越发觉得纪栖真的死简直是充满疑点。当初他回山休养三天之后就遭遇天劫,哪怕是报应也未免来得太快了。那么多除妖的道士都没有因此遭报应,怎么就他糟了这么大的报应?玄清山的藏书中对此的记载也不过是一笔带过,甚为模糊。   蛇妖听了这话也觉得有理,道:“那位神女虽然阴险,但应该不至于在此事上撒谎。”   清涵冷冷道:“这种有失身份的事她是不会做的。但她可以用模棱两可的语言误导人,或者故意隐瞒一些关键之事。所以秦舒笑的身份也不能听她的一面之词。”   蛇妖道:“那你下一步又当如何?”   清涵笑道:“既然知道真相了,我也该去拜访一下我的那位旧友了。”   蛇妖诧异道:“你还想去见阿峥?不怕他再杀你一次?你这次若是死了,可能我就不能把你带回来了。”   清涵却道:“今非昔比了,我没有那么好杀了。而且他若知道真相,只怕会比我更恨神女。”他去见阿峥也不是为了复仇,那不过是遂了别人的心愿,让别人看笑话罢了。他这次去,只是为了探探这忽然冒出来的秦舒笑,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又有什么通天的本领。   蛇妖却提出了一个无比关键的问题。   “可若是他不信你的话呢?”   清涵听了这话却忽然笑了,那笑容的弧度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毫无死角,堪称完美,可是却没有一丝热度,看着叫人无端端地心底发寒。   “他若是不信,我就只好借他的命一用了。”      第44章 交流      在听到秦舒笑自曝身份之后,清涵的面容明显在一刹那间失去了血色,远远看去白煞煞的,像是有一片纸覆在脸上。   秦舒笑却不急不慢地说道:“我知道这等匪夷所思之事很难取信于人,但我确是通过招灵台来到此时的。”   他虽然答应过宁成风不轻易透露自己的身份,但是面对眼前之人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这大概是因为他经历过与阿峥的种种之后,发现隐瞒真相可能会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生出许多莫名其妙的误会来。   也许对方的确是在演戏,但对方若是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不是在演戏,而是在真情流露,那他都值得试一试。   清涵却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不说话也不眨眼,像是在打量着一个怪物似的。   秦舒笑被他看得十分不舒服,只得道:“你为何这般看着我?”   清涵不再打量他,而是一抬唇笑了笑,那笑容恰如秋风冷月,竟是清雅出尘之中生生逼出几分料峭寒意来。   “你明明知晓我有可能是纪栖真,却还告诉我你的真身?我该说你是坦荡,还是该说你是天真?”   这话谁听了都是要气的,可是秦舒笑却丝毫不以为意地说道:“我不清楚你是如何看待坦荡与天真之间的区别,不过这里若是有人天真了,那人绝不是我,而是你。”   “我自然知道这点。”清涵有些无奈地苦笑道,“我这人就是太过天真,才会被人算计至此。”   这话说得实在是无耻至极,可却偏偏给清涵说得理直气壮,毫无愧色。   他明明是诡计多端秉性难测,却爱给自己贴上好听的词,他明明是长年累月地算计自己的朋友,可却偏偏说是别人在算计他。   所以这回秦舒笑也笑了,不过是冷笑,冷得宛若刀尖一般的笑。   “无论你是你所说的凌廷昭,还是我和阿峥所怀疑的纪栖真,在听了我的身份之后,你都没有理由再与我为敌了。”   秦舒笑顿了一下,又侃侃道:“因为我若是在这里有所闪失,回不去三百年前的话,就不可能收你为徒,你就不可能有现在这般修为了。”   什么师徒大义,什么敬重之情,什么培育之恩,那在这个时候都是虚的,只有修为才是实打实的关切自身利益的。而清涵是不可能不在意这一点的。   故此这话倒是真真正正的大实话,而这样实在的话可比任何谎话丢要有用得多,可惜许多人常常看不到这一点。   果不其然,清涵收了笑容,一脸正色道:“无论你信或不信,我本就不欲与你为敌。”   他面色恳切,神情腔调也是一派正气,看不出一点伪装的痕迹来,若是换了一个不了解他秉性的人来,只怕是真要被他蒙骗过去了。   秦舒笑知道清涵不可能完全相信他,他若是这么轻易就信了,那反而让人觉得奇怪了。   但是清涵一定会有所怀疑,有所怀疑就意味着他以后若是还要使坏,那也不能下太黑的手。   而且这样一来,他们彼此之间也能互相给个台阶,搭上一座对话的桥梁了。   刚才对峙之时,他一时气恼,满心想着对方是那狼心狗肺的纪栖真,可是自己细细一想,发现这件事本身就充满疑点。既是如此,不如听听对方的说法,若是对方撒谎,他也能立刻察觉出来。   但是有一件事秦舒笑不得不在这个时候问出来。   “以你的修为,在决因他们手中脱身并非难事,为何非要伤自己的后辈弟子?你可知那有可能要了他们的性命?”   清涵笑道:“你为何不问问为何我早不脱身晚不脱身,偏偏在你们快追到我的时候再脱身?”   秦舒笑眼神一跳,立刻跟上了他的思路。   “你察觉到了我们迫近的气息,所以故意选了这个时机?”   清涵点头道:“我自然要选这个时机。有你们在旁,他们即使摔下去也能被阿峥或者你接住。”   有句话他其实烂在肚子里还没有说出来:决徽伤得不重,应该能够即使反应过来,施法让自己和师兄浮在空中,所以就算阿峥他们没有这么好心,这两人也不至于摔死。   秦舒笑似有所悟,但还是不依不饶地质问道:“即便如你所言,你也只需推他们下去即可,为何要出手伤人?”   清涵却道:“你们若是接了这两个伤员,定不可能带着他们一起来找我,你或者阿峥其中必有一个会去照管他们。如此一来,我便不用同时面对两个追兵了。”   秦舒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最后也只能说道:“你倒真是好算计,好心机。”   虽说他的话里满是讽刺之意,但是听来他已然是相信了清涵的这番解释。   清涵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问道:“你为何不问别的,偏偏第一个问我这个?”   秦舒笑冷冷道:“我只知你对妖类一向辣手无情,这我可以理解。但若是你对人也同样辣手无情,我定不饶你。”   清涵却幽幽道:“那你可知我对妖类的辣手无情都是谁教的?”   秦舒笑一愣,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这些话他其实也想问,但是却怎么也问不出口。   他不清楚纪栖真为何会养成那样忘恩负义的豺狼性格,也不明白清涵这种令人难以信任的性格是如何养成的,也许他们是本性如此,但或许未来的他的确有一份责任在里面。   他心中感慨万千,不知从何理起,清涵这时候却转过头来安慰他道:“其实你也不用介意,哪怕你真是年轻时分的他,也不是我的那位师尊,他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魂飞魄散了。”   所以你于我而言,也不过是一陌路之人。   清涵说话的语气起先是真诚而恳切的,就如他看上去的一样,可到了最后,就连他自己都仿佛带上了几分迷茫之色。   秦舒笑收敛了那些繁杂思绪,只一心关注眼前之人。   “你说你是凌廷昭,可据我所知,凌廷昭早就死在了三百年前,这又是怎么回事?”   宁成风是不可能骗他的,既然如此,这当中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清涵道:“我当初的确是死了,可是转世之后有幸记起了那些陈年往事,我也不知为何会如此,或许是在地府之时孟婆汤喝得不够多。”   秦舒笑却斩钉截铁道:“你在撒谎。”      第45章 和解      常人就算有幸记得前世,也不可能记得特别清楚,那些记忆不过是如同梦境一般令人恍惚迷离,不怎么会影响一个人的行为。   眼见谎言被戳穿,清涵却仿佛一点都不在意,还一副对秦舒笑很是赞赏的模样。   “我的确是用了一些不太光彩的手段以维持前世记忆,但我并未伤到任何人。”   这倒是一句巧妙的实话,因为夺舍的人的确是他,可是杀人的却是蛇妖。   其实在蛇妖告诉清涵之前,他自己也隐约猜到了这些新鲜尸体的来路,但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若是因此而训斥蛇妖,那就连他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了。   秦舒笑面色稍霁,眉间也舒展了开来,似乎是接受了他的解释。   要让他完全信任对方实在是有些难度,但是暂时放下敌意倒是可以。   可是清涵这个时候却抬起头来,直视着对方的那双眸子,似是有意要与他争锋相对似的。   他开了口,却一改往日的温润绵软,而是直截了当,锋刃毕现。   “我想你应是已问完了,既然如此,那也该轮到我了。”   “你但问无妨。”秦舒笑显然更喜欢这种直来直去的对话。   清涵一脸冷肃地看着他,看了半天才问道:   “师尊最欣赏的一位道人是谁?”   他想了半天就为问这么一个问题?   秦舒笑的眉头微微一皱,但面上还是问道:“齐灵山的望幽道人。”   这位道人不但编篡妖典等数十部经书,而且德高望重本领高强,算是道界的楷模,也是秦舒笑从小的向往对象。   清涵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又问道:“师尊平日里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   秦舒笑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但他还是一本正经地答道:“蓝色。”   清涵又笑着问了几个问题,而这些基本都是一些非常琐碎的私人问题,比如师尊平日里最喜欢吃什么。问到最后,就连一些清涵不可能知道答案的问题他都给问了出来:例如他家师尊小时候是否对某位女道长有倾慕之情?又例如宁成风道长在成仙之前与他是怎样亲厚的关系?   这些问题问得秦舒笑的眉头越皱越深,几乎要拧成一块儿了。   “我知道你在试探我是否是淳熙道人。”秦舒笑忽然打断了他,“不过你的问题是不是太多了一点?”   清涵这时却非常体贴地道:“莫急莫急,再一问便足矣。”   他看起来好像非常享受看着秦舒笑用有些窘迫的口气回答他的那些问题。秦舒笑也看出了这一点,可是他还是不得不回答。   “你说你是十六岁的淳熙道人,师尊告诉我他十五岁时曾遇到过一个强敌,我想你是不可能忘记的,敢问那人是谁?”   秦舒笑默默地看了清涵半天,然后不冷不淡地说了一句:“我不记得有遇到过这样一个人。”   清涵的笑容一下子收了起来,转而用一种狐疑的目光打量着秦舒笑。   “你确定?”   秦舒笑心中的坚冰有所松动,面上却是毫无犹疑:“我确定。”   他的十五岁过得极为平淡,就如同前面的几个年头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难道他遗漏掉了什么人?   一个强敌?总不会是门派里那些平日与他过招练习的师兄吧?   清涵的面色在一瞬间冷了下来,就连目光里也沉凝着乌黑暗沉。   但只过了一小会儿,他又忽然对着秦舒笑哈哈大笑了起来,仿佛是遇到了什么极为好玩的事情一样。   “答得一点也不错。”清涵笑完之后终于说道,“因为师尊根本未同我说过这样的话。”   秦舒笑不以为然道:“这样的试探未免太过老套。”   清涵却微笑道:“可越是老套的招数就越是好用。”   秦舒笑还想说什么,却忽然转过头去看向后方。   可他这么一看,就等于把自己的背后大大方方地让给了清涵,这在后者看来,秦舒笑简直像是在自己的背上贴了一块写着“快来偷袭”的牌子。   这似乎并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可是清涵却一点都不敢妄动。   因为他也察觉到了阿峥的气息,想必秦舒笑就不会错过了,所以他才不怕清涵会在这个时候做些什么。   可他越是这样,清涵只觉得胸口有酸涩无比的感觉,如有巨石压胸,越是想顺序呼吸,就越是难以呼吸。   如今的你能对一只嗜血残暴的妖物如此信任依仗,可为何将来你却让自己的徒弟去将无辜的妖类赶尽杀绝?   这样的你,当真是十六岁的淳熙道人,而不是一个三百年前的幻影?   阿峥一见到他们就化成了人形,先是拉过秦舒笑细细打量了一番,仿佛是检查他身上有没有被施下什么咒法,然后他才冷冷地看向清涵,眼里的杀意几乎要溢出来了。   清涵却笑盈盈地和他招了招手,仿佛一点也不记得对方是如何将自己的喉咙撕碎的。   秦舒笑这时却成了中间调和之人,他一把按住阿峥的肩膀,低声道:“莫要冲动,你们之间或许有些误会。”   阿峥有些奇怪地看向他道:“明明与他不共戴天势如水火的人应当是你,怎么反倒是你来说这话?”怎么他才离开一会儿,秦舒笑居然冲着清涵说话了?   秦舒笑道:“若他是纪栖真,我定然不能轻纵了他,但若他不是呢?”   阿峥却冷冷地瞥了一眼清涵,道:“他不是又如何,难保当年害你之事没有他的一份。而且你明知他虚伪成性,你居然还敢信他?”   某种意义上阿峥算是说对了,清涵的确是虚伪成性,无论是对妖也好,对人也罢。   但是即使是这样虚伪成性的他,也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可称为良心的存在,只不过在场就连清涵自己也不这么觉得。   秦舒笑却凝神看着他,道:“有你在此,即便是我误信奸人,也不会死得太惨。”   阿峥心头一热,只觉得仿佛被万道春风吹过,暖滋滋热烘烘的。   但他面上却仍是骂道:“我以为自己已经算够不要命的了,没想到你比我还不要命。”   清涵看着他这么说,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在心中说道:秦舒笑这小混蛋到底有多大的能耐?怎么说上这么一句话就能让阿峥克制内心的杀意?   阿峥也回过头狠狠地瞪了清涵一眼,同时在心中说道:   清涵这小贱人到底有多大的本事?怎么说上一会儿的话就能让秦舒笑都开始向着他?      第46章 调解      这话在心里冒出来之后,连阿峥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但琢磨了半天,他也不清楚究竟不对劲在哪里,只得在心中略过了。   无论他们之间是怎样的暗流涌动,火花四溅,他们都不便在空中停留太久。   所以阿峥这便载着秦舒笑回到了地上,清涵则是不远不近地缀在身后,像是一条小尾巴似的。   阿峥虽对他抱有极强的厌恶之感,但却仍钦佩他的胆气和沉着。   这世上除了他以外,可再没有一个人死在他手里之后还能复活过来。不但如此,清涵这厮居然还敢跑上山来面对阿峥这个凶手。光是面对也就罢了,他还不慌不乱,不急不慢地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自诉苦衷,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一身雪白,倒显得阿峥是个不辩是非的黑心妖怪。   可惜有些罪孽就和沾上了脏东西的人一样,再怎么洗都难免留下一点腥臭味。   即便清涵的解释听上去合情合理,但是阿峥还是觉得这番说辞少了几分最关键的地方。若不是他察觉到了这点,他几乎就要被清涵给骗过去了。   而如果被他骗过去了,那自然就没有什么然后了。   遇到清涵这种吃肉不吐骨头的黑心道士,最起码是骨成粉,血成汤,再坏一点的话,全身上下能被用的地方一个都不会被放过。   所以秦舒笑可以试着去相信清涵在当年叛师事件中的无辜,可要他去信清涵?   阿峥冷冷地看了清涵一眼。   我要是再信你说的一句话,我就自插一刀。   我要是不小心又对你生了好感,我就插死自己。   但是清涵好像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   他总是用从前的那副笑容对着阿峥,仿佛是想让他回忆起那段一起相处的美好日子。   可是那样和煦温柔的笑,如今看来却是慢慢的讽刺和荒唐,像是把刀慢慢地扎进胸膛,温柔无比地割着,直割得血肉都模糊了。所以以前阿峥看到这笑容有多舒心,如今就有多糟心。   而清涵这个时候已经说了半天的话,已经说到他是顺着抱云真人给的线索来到微露山寻找沈谦了。   秦舒笑问道:“所以你能寻去微露山,皆是因为那抱云真人为你推算卜卦?”   “我初始之时也对他的卦象有所怀疑,但沈谦的确如他所言在沁水湖底。”清涵点头道,“此人确是神通广大。”   秦舒笑微微皱眉道:“但是要见他似乎并不容易,要让他为你算卦就更是难上加难,你又是如何请他出手的?”   这一点同样也是阿峥的疑惑,老狐狸曾经同他讲过,在这世道,几乎所有道行高深的道士算起卦来都长着同一条舌头,说来说去无非就是那套天机不可泄露。说什么话都只说一半,剩下一半就任你瞎猜,若是猜对了就是他老人家的功劳,猜错了那就是你小子没有仙缘,活该遭此一劫。   难道这位抱云真人会是一个例外?若是这抱云真人能如此慷慨地为人排忧解惑,只怕他那仙府的门槛都要被人踩破了。   但奇怪的是,这么多年以来,阿峥从未听过这个人的名字。   也许他久处深山,已经算得上是消息闭塞了。   清涵则叹道:“抱云真人原本是不会见我的,可他自己于三百年前为纪栖真那厮卜了一卦,导致了后来一系列事情的发生。他从此欠下业债,又有愧于我,自然是尽心竭力弥补为我卜卦。”   阿峥听到此处,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这声叹息绵长悠远,但在此时发出,却来得有些莫名其妙。   秦舒笑似乎是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便摇了摇他的肩膀问道:“怎么了?”   阿峥只道:“你难道不觉得对劲吗?”   清涵笑道:“有何不对劲?”   阿峥道:“若那位抱云真人当真如你所说的那般神通广大,他在为纪栖真卜卦之时怎会没有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何事?”   秦舒笑却摇头道:“这便是你不解卜算之道了。真人算的只是纪栖真渡劫的结果,并非渡劫前的种种经历。他再神通广大,又焉能事事尽知?再者,你可知为何他们总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只因随意泄露天机或会祸及自身,欠下业债。”   阿峥听了之后才算是心满意足,可是当他回头的时候,却发现清涵一直在笑盈盈地看着他。   阿峥挑了挑眉毛,道:   “你这样看我是做什么?”   清涵笑道:“许久没有仔细看你了,我多看看你不成吗?”   他看上去好像是个非常健忘的人,健忘到已经记不起他和阿峥之间发生的许多不愉快的事件。   阿峥只是用手揉了揉脸,揉得自己的脸都快酸了。   “我也觉得很久未和你在月下谈心了,正巧,不如我们去林中逛逛?”   秦舒笑忽然抬起头看向他,然后不露痕迹地用轻微幅度摇了摇头,仿佛是在警告阿峥什么似的。   阿峥似乎是读懂了,便朝着他咧开大嘴笑道:“放心吧,我不会吃了他的。”   我要杀他也要等他把事情都吐个干净再杀,你瞎操心个什么?   清涵依然笑如春风道:“阿峥与我的误会早就解开了,你实在不用担心什么。”   这话说得未免太假,连三岁小孩都听得出这话里的敷衍之意,可是清涵却喜欢不厌其烦地强调一种假话,仿佛假话说得多了也会成为真话。   秦舒笑却道:“我不是在担心你们,我只是在担心沈谦。”   阿峥冷笑道:“我与他之间的恩怨与沈谦又有什么关系?”   秦舒笑直视着向阿峥,直接挑明道:“你若杀了他,谁替沈谦炼灵丹解妖化?沈谦若永无出湖之日,你不是也得永远守在微露山附近,连出外游走都得小心翼翼?”   老狐狸当年让他守着那湖底的封印,但却并没有把沈谦的所有生路都堵死。他说过,若是那封印由沈谦亲自打破,阿峥便可任其出入,而阿峥自己也就从此自由。   那封印专克邪魔,若是沈谦已是身上一丝妖气也无,自然是可轻易打破封印,破湖而出。可他自我囚禁之后维持神智都已困难至极,更别说退除妖气了。   所以阿峥等了这么多年,等得太久之后,也就放弃这希望了。   这些话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但是就在和秦舒笑来到微露山的几天里,他把这些话都告诉了对方。   没想到如今秦舒笑居然用这些话来给他讲道理了。   问题是他讲的道理还不错。   清涵忍不住笑出声来,却没想到秦舒笑又转过头来对他说道:“你若敢动他,我也不能保证自己回去以后会对以前的你做些什么。”   这回就轮到阿峥笑出来声来了。      第47章 妖心      秦舒笑明明劝他不要冲动,可自己做起来事说起话来却比他还冲动百倍。   或许是因为秦舒笑之前表现得太过老成,以至于他们所有人都有些忘了,这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即便他看上去冷静自若,骨子里也仍有些少年人的冲劲在。不过这也算是好事,若是连这些都没了,那他可真就变成个小老头了。   阿峥这便随清涵去了林中散心,顺便打点野味,秦舒笑则留在原地烧柴起火。   他清楚这一人一妖一定有些话想私下里说,而他也乐意给他们这个机会,但前提是他们不想着如何能让对方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   他并没有天真到认为清涵会大度到忘记阿峥对他所做的事,也不会觉得阿峥能放下对清涵的杀心,但只要他们暂时相安无事便足够了。   至于以后的事情,又有谁能够预料呢?   “他已经不在看着我们了。”阿峥的声音之中带着一种讽刺的味道,“所以你可以不用露出那种假笑了。”   “那可不是假笑。”清涵苦笑道,“能与你和解我是真心高兴,可惜你是不会信的。”   阿峥道:“高兴?你在高兴什么?”   “因为我若是不能与你和解的话……”   清涵慢慢地回过身来,面上又露出那种完美得无可挑剔的笑容了,可是幽冥如夜的眼底却一丝笑意也没有。他的身躯看上去比之前更加瘦削了一些,可在这黑夜之中望去,却仿佛潜伏着狰狞巨兽一般。   “我便只能杀了你了。”   话音一落,阿峥眼眸一闪,刹那间闪身躲过清涵射出的一点灵火,而那灵火灼烧过之处,莫说是草石了,就连地上也在瞬间被烧出一个黑幽幽的大洞来。   阿峥盯着那地上的大洞微微眯起眼来,缓缓地看向清涵,道:“从再见到你之时我就知道你的功力长进了不少。”   但他没有想过对方的功力长进了这么多,简直像是忽然翻倍了一样。   “因祸得福罢了,别人常说坏运气走了,好运气就来了。”清涵无辜地笑了笑,“不过我刚才出手的时候,你为何不还手呢?”   “因为你是在试探,在立威,但却不是想杀我。”阿峥淡淡道,“以你这般阴沉的性子,若是想杀我,是绝不会在动手之前就露出杀气的。”   清涵的笑容忽然在一瞬间退了回去,恍如浪潮退尽,夕阳散去。余下的只有覆在他面上的层层阴云。他低垂下了眼,笼住了最后的一丝温情脉脉。   “你杀我之时,也是这般想法吗?”   他异常轻松耸了耸肩,仿佛是在谈论一件和自己无关紧要的事情一样。   阿峥这个时候却没有回答。   他只是靠在树干上,斜着眼看着清涵,目光悠远而幽深。   清涵又问道:“其实我当初上山时并未想着杀你,不过是想与你为友,让你自愿为我献出血肉,不过我想如今说这话你也是不信的。”   阿峥仍是没有说话,仿佛是觉得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   事到如今,他信与不信又有何不同?   清涵也不管他的沉默,只是继续道:“若有一天你发现我那时确实只想与你为友,你是否会后悔对我下杀手?”   阿峥微微别过了头,用一种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果断说道:“不会。”   他说得很快,但却比平时要少了几分坚毅果决的气息。   清涵忍不住道:“你为何不看着我说这句话?”   阿峥不但没有直视他的眼睛,反而开始背对着清涵,他的身子微微前倾,像是随时要准备离开似的。   “也许你那时的确未曾对我起杀心,毕竟你有机会在同睡时偷袭我,虽说那样一来你大概会死得更早一些,但我也可能会受些重伤。”   阿峥的语气平和了许多,至少不再那么夹枪带棒的了,而且他停顿了下来,仿佛是想在斟酌接下来的措辞似的,而这本身对清涵来说就是一种不同寻常的信号了。   可惜他接下来说的话却重重地打了清涵一巴掌。   “但是你这话问出来便是又准备把我当蠢蛋了。就算我那时不杀你,我也不可能为你献出自己的血肉了,到最后你还是会想方设法地擒住我,废了我,或干脆杀了我。若是你不杀人,别人就会处心积虑地想来杀你,你难道还会为杀他而后悔吗?”   清涵想了想,最终也只能叹道:“你好像比我还了解我自己。”   有这样一个亦敌亦友的知己,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阿峥忽然回过身来,看向清涵道:“有些时候你确实不够了解自己。”   清涵自嘲地笑了笑,道:“若你当时没有听到我说的那番话,若我对你说明来意,对你坦诚相待,你就会自愿献上血肉?”   他本是无心一说,可阿峥却斩钉截铁道:“我会。”   清涵忽然愣住了,因为就连他也想不到向来嗜血成性的阿峥也会有这样的回复。   他当时没有早早说明来意,就是觉得自己和对方相处的时日尚短,还不能使对方献出大量血肉用于炼丹。   难道他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难道他那个时候只需要把真相都说出来,就可以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   “我知道你的肚子里装着的都是坏水,难道连你的脑子里装的也都是水吗?”阿峥面上在冷笑,眼里却满是悲凉愤懑之意,“我守了那个湖三百年了,可是却为你下了山,连这个我都能做到,何况是区区的血肉?”   清涵的身子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稳,眼底如有波澜轻显,嘴唇微微颤抖着,但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清涵,在我没看到你真正的一面时……”阿峥咬牙切齿地叫出了他的名字,“无论是爪子,臂膀,还是背上或者胸口的一块肉,只要那个时候的你说一声,我就算再犹豫,也都能够割舍掉。”   这听起来实在是愚蠢至极,也是可笑至极,可是那个时候的他就是对清涵如此赤诚,又或者说,他明明察觉到了清涵身上那些不同寻常的气息,可却故意不往深处去想。   “可是我不明白,阿峥。”清涵轻轻地摇了摇头,但却觉得现在每说一句都是无比的艰难,“我一点都不明白。”   有些时候他觉得变幻莫测的人心才是这世上最难捉摸的东西,可现在他却觉得这看似简单的妖怪心思竟也是如此难测。   “你明白就见鬼了。”   阿峥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然后忽然望定了清涵,说了一句他认为永远都不可能说出口的话:“你不会知道以前的我有多喜欢你。”   所以你更不会知道我有多想杀了你,和那个事到如今还忍不住想相信你的自己。      第48章 三鼎      阿峥只觉得这话一说出口他就立刻后悔了。   在来的路上他就已做好了打算,无论对方对他说些什么,他统统都当做是胡说八道,一律冷面相对,一一讽刺回去。   可清涵不过是不痛不痒地抱怨了几句,他竟又管不住自己的嘴,说了一句他最不想说的真心话。对如今的他来说,说出这样听着刺心想着痛心的话,就好像把自己的伤疤给撕得血肉淋漓,然后再大大咧咧地展现给清涵看。   他几乎可以肯定清涵心中一定是乐开了花,就算不是乐开了花,清涵这厮也一定是在心底得意洋洋地冷笑着。至于他面上表现出来的是什么,那完全可以当做没看见。   所以阿峥这便准备转身离开,不打算再给对方任何说话的机会。   可是他还是迟了,多嘴的清涵还是说了一句。   就是这么一句话,几乎让他一蹦三尺高,就差撞到头顶的树枝了。   “我以为我们之间的情谊并没有那样深厚。”清涵的嘴巴一旦张开就闭不上了,任何奇奇怪怪的话都能从他的嘴巴里蹦出来,然后将阿峥气得半死。   “我的确未对你坦诚相待,但是你也未曾将事事都告知于我。而且当你发现我要逃跑的时候,你连给解释的机会都未曾给我便直接杀了我。”   阿峥忍不住打消了离开的念头,只转过头来对着他说了一句话:“我若事事都告知于你,我还能活到现在吗?”   “你当然能活。”清涵却道,“无论我们之间是谁先发起冲突,死的总会是我。”   他这话倒是说的没错,若是他没有绝佳的手段使得强弱逆转,从前的清涵对上阿峥那是必死无疑的。不过现在倒是有些不一定了。   阿峥嗤笑了一声,又抚了抚额头,仿佛是想抚平上面的纹路似的。   “你说我没有给你解释的机会?其实我已经给了。可你非但没有解释,而且还出手偷袭我。”   清涵却毫不退让道:“那时我以为你是个冒牌货。”   阿峥冷眼看着清涵,那笑容中的讽刺愈发得尖利了。   “你的道理好像永远也说不完,但你的心太黑,一条舌头可洗不白,也许你需要多几条舌头?要不要从那些死在你手下的妖怪嘴巴里拔几条?”   清涵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然后翻完白眼之后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接着他忽然一转身,迈开步子开始小跑,似乎是要回去了。   阿峥忽然笑道:“怎么不说了?”   清涵回过头来道:“因为你把我看透了,我也把你看透了。”   阿峥莫名其妙道:“你看透我什么?”   清涵淡淡道:“我若为自己辩解一句,你便觉得我是装委屈扮可怜,我若指责你心狠手辣,你便反过来说我也同样心狠手辣,我若想和你讲正事,你便又觉得我是存心欺骗。事到如今我便什么都不说了,那你还想说什么?”   阿峥听着这话却忽然笑了,不过却不是满是讽刺的笑。   “你总算是不再假装自己是什么可怜兮兮的受害人了。”   “我从不觉得自己可怜,因为这世上总会有人比我更悲惨。”清涵仿佛是想到了什么,面上仿佛有无声无息的黑暗如流水般默默而过,“不过你方才如此,足以看出你心中是有怨而无恨。”   阿峥眼前一亮道:“何谓有怨无恨?”   清涵笑了笑,随即侃侃而谈道:“其实你的恨意早就在你杀了我的那一刻宣泄完了,否则以你的性子,再见我之时只会再来一爪,只怕连骂我都懒得骂了,哪里还能因为我的话而心生动摇?而你出言讽刺,句句反驳,恰恰是在宣泄心中的怨气。”   阿峥眨了眨眼睛,居然被他说得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就算他心中再不甘愿,也不得不承认清涵的确是说中了他的心思。   哪怕是怒火滔天,恨意满满,在杀清涵的那一瞬间也都被消磨得差不多了。看着清涵在他爪下如玩偶般抽动不已的身体和因为窒息而呈现青紫色的面容,他余下的也不过是绵延万里的空虚,和从灵魂深处蔓出的疲惫和萧索罢了。   不管怎么说,他也杀了清涵一次,而对方终究没有对他先下手。   若清涵对他产生威胁,他仍旧可以毫不犹豫地下手,但他对如今的清涵虽有有连绵不绝的怨意,但却没有那般刻骨铭心的恨。   要恨一个人需要花费太多的精力,而那对他来说实在不值得。   阿峥叹了口气,道:“我是看透了你,不过你也的确是看透了我。”   清涵道:“我之前以为自己看透了你,但其实没看透,如今才算是真正看透了。”   他本来想提一提自己的死,刺一刺阿峥,好让对方生出几分愧疚之心来,这样以后谈判起来也对他有些好处。可清涵没想到阿峥简直就是个刺猬,在刺到他之前就先把自己给刺得透心凉了。   所以在这种没心没肺的小混蛋面前,还是别诉什么苦了,那只有越诉越苦的份。   阿峥笑了笑,但却难得地带着几分苦涩之意。   “你的话算是说尽了,我的怨气也着实宣泄得差不多了。”   清涵若是说别的话,那大可当做狗屁,但若是他要说些与沈谦有关的话,那姑且还是听听吧。   可清涵这时候却又笑道:“只怕我一说出来,你会觉得我在撒谎。你要是这么想,我的小命岂非又是危在旦夕?”   阿峥笑道:“若你每撒一句谎我就杀你一次,那你每天岂不是要死千万次了?”   他的话里好像带着刺,含着刀,但却没有带着什么杀气,显然是让清涵放心一说的意思。   清涵这才松了口气,然后将面见神女时说出的见闻都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阿峥听得连连皱眉,但却并没有太过惊讶,显然是早已预料到那雍容华贵的神女并非表面上看上去那样落落大方。   清涵挑眉道:“你何以知晓她的本性?”   难道那位神女对着阿峥也是一样地爽快?   “因为她就根本懒得瞒着我们。”阿峥淡淡道,“这位神女显然是料定了就算我们想对她做什么也是无计可施,所以干脆就懒得瞒了。我只是没想到她连你都算计了。”   难道这天底下神仙道士不该是一路货色吗?   “像我这种夺舍还魂的败类,仙界是不可能容得下我的。”清涵苦笑道,“若是天劫来了,多半也得落得和纪栖真一样粉身碎骨的下场。”   阿峥低头沉思道:“不过此事蹊跷重重,我实在想不出以她那样贵重的身份,何须用这样的手段来算计我们两个?我和你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一只恶狗和一只臭虫,随手捏死也就得了,她这般九曲十八绕地作弄,难道就不嫌麻烦?”   清涵则摇头摆手道:“这世间往往是活得越久的生灵心思就越是难猜,也许她只是单纯地觉得无聊罢了。”   阿峥却不以为然,他一向喜欢都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敌人的目的。虽说这样可能会活得很累,但至少会活得久一点。   接着他又问了清涵一个让他心跳加快的问题。   而能让清涵紧张的事情自然是与沈谦有关。   “你之前说过炼丹只为了救沈谦。”阿峥斜着眼瞥了清涵一下,仿佛有些怀疑似的,“莫要告诉我你不辞辛苦地寻药材,炼丹药,都是为了所谓的兄弟情份。”   清涵低低一笑,掩去眼里的流光万千,口中如同梦呓一般幽幽道:“你就当我也是为了自己吧。也许救了他之后,就能了结我的业债。”   三百年前的老狐狸也好,三百年后的清涵也罢,一个一个的都想救这沈谦,这么一看,他倒还真是幸运至极。可他在那湖底呆了三百年,也生生受了三百年的折磨,不但无人相伴无人相谈,还身受妖化之苦,魔气嗜心之痛,日日夜夜生不如死。这样一来,也真不知道该说他是幸运,还是该说他是倒霉了。   阿峥叹了口气,忽然感慨道:“你说你这药方是从玄清山的藏经阁内得到的,可你当真能肯定这药方能够救得了沈谦?”   老狐狸从未告诉他被混沌妖化之人还能够借助外物退除妖化。若是有这等好事,老狐狸当年就不会把沈谦留在微露山了。   清涵却用一种销金断玉似的声音说道:“万事无绝对,若是不放手一试,我又岂能甘心?”   他若不知道这法子还好,可一旦知道,又岂能视若无睹?但凡他尽力一试了,即便最后这法子失败了,他也算得上是问心无愧了,那这一路上的苦痛折磨也算是有所值得了。   阿峥淡淡道:“这话倒像是秦舒笑才能说的话。”   只有在这个时候,清涵才与秦舒笑有那么一丁点的相似。   一说到秦舒笑,清涵的面上已退去往日的温润如春,唇边微勾,带起一丝冷意,似是在嘲讽着别人,又似是在嘲讽着自己。   可是如今的秦舒笑,当真会变成当年的师尊吗?   他越过三百年来见到我,所以他的过去便是我的未来,而你下山则是为了调查我曾经的死亡,所以我的过去又成了你的未来。   都说冥冥之中自有因果,那我们三者之间,究竟谁才是因,谁才是果?      第49章 瓶中      阿峥与清涵这一谈之后,最大的效果便是把彼此之间的火药味给谈得少了一些。至少他们表面上看上去是如此,而这对于秦舒笑来说就足够了。   由于丹炉里的东西都已经成了渣渣,所以一切都得重头再来,好在清涵并没有蠢到把所有东西都投进丹炉里,他将所有药材都切成好几份分开存放,以便于重新炼制。所以阿峥也同意给一丁点血肉让清涵用于重新炼丹。   但在开始炼丹之前,阿峥提议去找一下那位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抱云真人。   秦舒笑疑惑道:“这时去找他又有何用?”   阿峥只模棱两可道:“最近发生的事情实在令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一切都与三百年前有关,既然他也牵扯其中,不去找他问一问那就可惜了。”   他知道这些话糊弄不了秦舒笑,不过他也没想成心糊弄对方。   秦舒笑似乎是看出他与清涵谈了些什么,但也没多问,反而是乐见他们相处得愉快,于是便这同意了。而清涵便当仁不让地做了领队,带着他们飞去了抱云真人所住的紫殿山。   如同所有的仙家府邸一样,紫殿山上与人间不同,光是在山下就已看到多番异象,走到山上更是能看到烟霞汇聚,日月同空。一路上更是数不清看不尽的瑶草琪花,奇松异石,崖壁苍青,石墙翠藓。   但是除此以外,实在有些现象令人不安。   清涵遥望着洞口方向,开始止步不前,凝望一会儿之后便开始有些不安地说道:“这洞口方向远远望去便该是金光腾翔,瑞气喷薄,可如今既无金光,又无瑞气,实在是颇为古怪。”   秦舒笑也敛眉道:“仙山名府往往会有仙兽盘桓,但如今这山上却是一只仙兽也看不见。”   如今这山上实在是安静得叫人觉得有些诧异,连鸟鸣声都没有,至于什么仙鹤白鹿,金狮玉象,那更是了无踪影。   阿峥抚了抚额头,道:“总不会我们一来这山上便出大事了吧?”   他意有所指地看向了清涵,后者只是有些无辜地耸了耸肩,表示他对此一概不知情。   这两人一妖既察觉出事情有些不太寻常,便迅速上山,来到那仙家洞府门前。   清涵看那以往紧闭着的洞府如今却向着来人大开,面色已经可以用凝重来形容了。洞府门前立着的石狮石虎雕像更是被打翻在一边,有些缺了好几个角,有些干脆没了头。   那洞门旁的玉树本是夭夭灼灼,满树盈花,那青枝也是果压枝垂,叶繁果茂,此刻却皆翻倒一地,枝歪干斜,果汁四溅,花残委地,乱红一片。   阿峥有些可惜地看着那些果子,好像在思考如果它们没有被这样浪费那该多好。秦舒笑仿佛在想象抱云真人究竟发生了何事,只看得连连皱眉。   清涵的面色算是最为惨白的,他一进洞门便看着那里面四散翻倒的景象,几乎可以预见到这里曾经发生了怎样的一场大战。   定是有人上山与抱云真人大战了一场,否则这洞里洞外又怎会是这般景象?   大堂之处已如同被人洗劫过一般。那原本盛着奇果异花的五彩描金桌已成了几块四散分裂的木板,地上自然都是败花烂果,与洞外无异,而那从前放着朱丹绿丸的镶金碧玉盘则被翻倒,其中的丹药自然已被踩成红红的粉末,粘在地上,像极了一抹殷红的血迹。   其余的什么琉璃盘,玛瑙瓶,青瓷碗,赤金勺便更是落满一地,破的破,碎的碎,烂的烂,到处一片狼藉。廊上挂的彩绣璎珞袋子,便烧得只剩下了短短一截,断口处的乌黑仿佛仍在提醒着来人当时战况的激烈可怖。   但除此以外,地上并无一处没有血迹,也没有看见任何人的尸体。   阿峥使劲地用鼻子闻了闻,看得秦舒笑忍不住问道:“你可闻到了什么东西的味道?”   阿峥挠了挠头,道:“除了丹药花果的味道,这里还有一种很奇异的味道,有些类似于妖气,但又不是妖气,反正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的味道。”   他只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闻到过这种味道,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不过也许过段时日,他便能慢慢想起来。   秦舒笑喃喃自语道:“有些类似于妖气,但又不是妖气?那这到底算是什么?”   他沉默了一阵,又问道:“那你这狗鼻子能闻到真人的味道吗?”   阿峥听了“狗鼻子”三字却狠狠瞪他一眼,但也没有太过气恼,只撇撇嘴道:“他早已修成仙身,身上哪还会有味道?除非他自己身上带着香囊。”   清涵也不管他们说些什么,只自顾自地走进丹房,而当看见里面倾覆在地的三足青铜丹炉,又见着里面洒出的一些金丹粉末时,他只觉得心头一阵痛心,面上青白交加,看上去简直比死了爹妈还难过。   不过痛心归痛心,有些话还是得说的。   所以他回过头来便对着秦舒笑和阿峥,面冷声沉道:“虽不知此地究竟发生何事,但看来拜访抱云真人是不行了。”   秦舒笑点头道:“此处虽是一片狼藉,但未见真人尸首,或许……”   阿峥立刻补充道:“或许是被毁尸灭迹了。”   秦舒笑敲了他的脑袋一下,可后者似乎还颇为享受地笑了一下,秦舒笑只得瞪他一眼之后,继续道:“抱云真人早已修成仙身,寻常妖魔根本就斗不过他,可见来者有匹敌仙神之力,绝非寻常妖邪。此事着实蹊跷,我们应继续查探,或许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也未可知。”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不过基本上都是废话。   清涵也点了点头,然后埋头去寻一些失落的线索,阿峥左瞅瞅右看看,时不时地还去翻翻箱柜,只和清涵一样盼着能发现什么宝贝,但被秦舒笑发现后狠狠地训斥了几句之后,他便义正言辞道:“你明明才十六岁,怎的如此迂腐老成?你怎不想想,若我发现了一件法宝,便能试着让法宝认我为主,若抱云真人还活着,这自然是行不通的。可他若是死了,法宝便能认我为主。如此一来,我们不就能确认他的生死了吗?”   秦舒笑默默地打量了他一下,一脸狐疑道:“话虽如此,但你真不是想独占法宝?”   阿峥笑得格外真诚,真诚得连秦舒笑都忍不住想打他一巴掌。   “怎么会是独占呢?你若不乐意,我也可以分你一个。”   清涵在一旁听了也道:“这可不是搜罗法宝的好时机。”   连清涵也尚且如此,秦舒笑的底气就更足了,阿峥却只是耸了耸肩,没打算说什么。   别的大妖至少都有一箩筐法宝,只有他修炼了多年,也不过是抢到了那幽碧葫芦和金屋耳坠,后者还是神女不要扔在了地上任他捡去的。平日窝在深山阿峥也不怎么觉得,可去了一趟天都山,看了那一窝九尾狐的家当,随手挑出来一件都让人眼馋,再看看他的这么点家当,真是怎么看怎么寒酸。   秦舒笑正色道:“可若抱云真人还尚在人世,你一动他的法宝他便能知道,如此一来我们又怎能厚颜请他卜卦?”   阿峥却冷冷道:“你以为我们不拿这些法宝,别人就不会来拿了吗?这洞府对所有人都敞开,迟早山外的妖魔会过来一探的。”   “而且他若是知道了那就更好,这样我们不去寻他,他也迟早会来寻咱们。他一寻上来,我们便恭恭敬敬地将法宝递上,他还能说些什么?无论如何,这样总好过让法宝落入他方妖魔之手。”   即便是秦舒笑也不得不承认阿峥的话的确是有些道理。   他做起事来看似冲动无方,但往往都藏着几分道理,让人不得不敬佩。所以有时候秦舒笑也疑惑这样长年活在深山里的妖怪,怎会多出这么多的心眼。   其实阿峥身上的许多行事作风都来自于那只老狐狸。但就连阿峥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老狐狸会对他如此悉心教导,教他那么多与人相关的知识。   那看上去就好像是老狐狸早就知道他会有用到这些东西的一天似的。   这么一想未免太恐怖了一点,所以阿峥甩了甩脑袋,很快便把这想法甩到脑后了。   但下一刻阿峥忽然看到清涵那里出现了一道异光。他立刻便和秦舒笑一起走到了清涵旁边,只见他面前有一个正在发光的宝瓶。   那是个鎏金双耳铜瓶,上刻蝙蝠流云纹,此刻正在清涵的手里发出灼灼的异光,显然是一件上好的法宝。   阿峥看了一眼,然后慢慢地抱手于胸前道:“你不是说这不算搜罗法宝的好时机吗?那你拿着这个做什么?”   清涵也笑得格外真诚:“无意之中碰到的,我可没有唐突仙人之意。”   秦舒笑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只觉得这一人一妖,一个是没心没肺,一个是没脸没皮,反正没一个令人省心的。可笑的是他明明是里面年龄最小的一个,却偏偏是里面最稳重自持的一个。   而与这样的两个家伙结伴而行,也不知究竟是好是坏。   他正感慨之时,突然发现那法宝上面的光芒越来越盛,他心知不妙,连忙叫清涵放掉瓶子,但为时已晚,他眼前已被一阵耀目白光所覆盖。下一瞬,清涵、阿峥与秦舒笑都被这光芒吸入了瓶中。   白光消失之后,他们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软软的草地之上,目之所及皆是牛羊、草地与那如洗碧空。任谁也没想到这瓶中世界竟是一个广袤无比的大草原,看来仙家法宝果然是另有乾坤。   阿峥却忽然低声道:“小心。”   他一边这么说一边拉着秦舒笑的手,好像是怕对方忽然不见似的。   阿峥的这句“小心”并非是毫无道理,因为下一刻他们背后就无声无息地冒出来了一个人。   他们回过头去,发现那是个容色清俊的红衣青年。   他一身上下都是红,红衣红裤红腰带,脚上也是红鞋红袜,就连一袭如瀑的墨色长发也被红发带束在背后。这么一身妖艳夺目的红衬得他的那一张脸都好像是胭脂簇上了双颊。   秦舒笑警惕道:“阁下是谁?为何会在这瓶中世界?”   红衣青年只微微勾起唇角,看上去明明不像是在笑,可却好像带有几分笑意似的。   “我许久之前就开始住在这瓶中世界,你说我会是谁?”   秦舒笑默然不语,清涵却出口询问道:“你身上有轻微妖气,莫非是被封在此瓶中的妖魔?”   红衣青年却摇头道:“我虽是妖魔,但却并非被封在此瓶中,而是自愿替抱云守在此地。”   这话就说得古怪了,也许他和那位抱云真人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恩怨纠葛,阿峥却懒得与他说这些了。万一他要是想说,只怕是要说个半天,那太耽误时间了。所以他只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身在瓶中,是否也可看到瓶外的景象?”   那瓶子发出光芒吸引人过来只怕是他捣的鬼,若是这么一来,这红衣人一定能察觉出瓶外的景象。   红衣青年并不回答,只用手一指,这半空之中便蔓出了洞府里的景象。   显然他从清涵等人进入洞府的时候就已经所有察觉了。   清涵缓缓道:“既是如此,可你应该也该知晓抱云真人究竟如何了。”   红衣青年的面上微微一暗,道:“他死了。”   这其实是意料之中的话,阿峥之前就忍不住猜想过,也许他们一想上山,就有幕后黑手迫不及待地了结了抱云真人的性命,为的就是不让他们发现真相。不过这样的结果实在是俗套了一点,就连他也忍不住有些失望。   不过也许这件事根本就没有什么幕后黑手,也许抱云真人的死只不过是个巧合,是正巧赶在他们上山之前而已。   虽说是意料之中,清涵的心还是往下一沉。   他似乎还是有些不甘心,便出口问道:“他是如何死的?你又有何凭证?”   目前尚不能肯定对方是正是邪,也不能肯定对方说的话就一定是真话。但只要对方说下去,他总能看看对方是否露出破绽。   但是红衣青年的下一句话却让这三人都吓了一跳。   “抱云真人死在四百年前。”   他说得异常平静,平静得简直有些过分,可是这话里的内容却实在是惊世骇俗。   就算是一向能忍的清涵也压不住面上的冷笑:“你要么是在撒谎,要么是已经疯了。”   难道这瓶中的时光运转与外界不同?莫非外面过了一小会儿,这里就已经过去了几百年?   除了红衣青年在说假话以外,秦舒笑还觉得有这样的可能。   但是阿峥却点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但另外两人都不愿去想的可能:“我想他想说的是,真正的抱云真人在四百年前就已经死了。”   他在说“真正”二字时故意说得重了一些,仿佛就是怕另外两人不肯这么想似的。   “一派胡言,此事绝无可能。”清涵嘴上是这么说,但还是觉得有一股幽邪寒气自腰间窜上脑门,然后游走于四肢百骸,全身各处。光是想想那个可能,他就已经觉得毛骨悚然了。   而红衣青年见他如此反应,也只是笑了笑。   秦舒笑敛眉道:“即便如你所说,那真正的抱云真人四百年前就死了……”   他顿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幽深的光芒。   “那三百年前给纪栖真算卦的,如今给清涵算卦的那个‘抱云真人’又是谁?”      第50章 来者      这话秦舒笑想问,阿峥其实也想问,只不过被他抢了先。这话音一落地,他们一人一妖便开始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那红衣青年,仿佛对方会忽然之间消失在他们面前一般。   清涵虽仍不能相信那位悉心指导自己的抱云真人会是假的,但还是耐下性子准备听红衣青年如何解释。   红衣青年见他们都安静下来,唇角微微一动,便开始一一解释。   四百年前的抱云真人虽已修成仙身,但仍是留恋人间,整日里游山玩水,论经作道,不似个正经神仙,倒似个风花雪月的公子。而有一日他新交一位姓白的道长,便将其约至洞府共品仙丹。   这位白道长倒是个妙人,平日里最不喜道法拘束,行事十分孟浪不羁,可偏偏与抱云真人意味相投。两人在洞内长谈之后,便互相引为知己,恨不能日日夜夜这样谈下去。他们月下交心,对杯饮酒,实在是快活至极。之后白道长更是与抱云真人夜间同寝,日里同榻,当真算得上是形影不离。   “我与抱云相交多年,从未见他如此快活过,看来人生得一知己,当真是比做神仙还要自在百倍。”   红衣青年讲到这里,忽然长长一叹,如一片落叶飘入湖心,荡起圈圈涟漪。   若是他们能一直如那时一般美满顺遂,也许许多人与事都不会是如今这般凄凉惨淡。   阿峥似乎也想到了什么陈年往事,眼中掠过一丝叹息的意味,口中则问道:“后来定是发生了什么吧?”   红衣青年苦笑了一声,又继续讲述后来的种种。   好景总是不长的,他们就算再相知相惜,也不可能整日腻在一起。那白道长无意间听闻扇河里有河妖作祟,便出外去捉妖。以白道长的修为,捉个小小河妖本是手到擒来,可事有蹊跷,他捉了河妖之后,自己却不知被什么妖怪捉去了。抱云真人闻讯之后,就连即将炼成的赤雪王丹也不管不顾了,只一心一意地去救自己的好友。   那抱云真人正想出门,却听一声脆响从库房里传出,他进门一看,发现自己放于库房中的心爱之物琉璃方尊碎了一地。这琉璃方尊虽不是什么金钟玉鼎,也并非法力无边的仙家法宝,但也算是深蕴天地毓秀,饱含山川灵气。此刻它无端掉落且碎裂一地,定是预兆不祥。   抱云掐指一算,便知自己此行是凶多吉少。   秦舒笑听着听着,也不由得入了神,此刻见红衣青年忽然停下,便缓缓接道:“他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但还是去了?”   红衣青年无奈点头,面上闪过一丝沉痛的色彩。   若是换做平日,抱云真人定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出门的,他深知自保之道,绝不会无端送命。可今次也不知怎的,一旦事涉友人,他便关心则乱,再也不能平衡这取舍之道了。   而他这么一去,自然就再也没有回来,而那白道长也是从此渺无音讯,只怕也是不在人世了。   清涵听了,只能摇头叹息道:“修成仙身是何等不易,抱云真人朋为何就不能平心静气,静待时机以为友人报仇?怎会糊涂到把自己的性命也搭进去?”   阿峥翻了翻白眼,道:“你从来只会苛责救人者做得不够好,不会去想想害人者的可恨。”   自私的人总会比别人过得好一些,但也因此更容易去责备那些过得不好的心善之人,仿佛这样责备了之后,他们就能觉得那些心善之人的下场都是该得的。   清涵也知跟对方争论讨不得什么好,只能口气放软道:“我亦佩服他的高义。但若他能忍下一时,未必不能与那捉了白道长的妖怪好好周旋谈判,如此一来岂非能得到更好的结局?”   他并不觉得这些看似道义的行为能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好处。但就算是他,心底也有些羡慕那位白道长能得到如此良友。   秦舒笑只瞪了他们一眼,然后一派正色道:“有些话就不能放在心里吗?你们年纪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争论这些道理?”   其实他觉得这两个人说得都有些道理,但是要在此时争论起来,那就会变得如泼妇骂街一般,没完没了了。还有一句话他放在肚子里没说出来,红衣青年虽说得有模有样,可事情真相究竟如何?这一点恐怕谁也不能知晓。   阿峥冲着秦舒笑挑了挑眉,然后对红衣青年问道:“可你又如何确定抱云真人的死了呢?”   兴许他只是被擒住,被困住了。而且仙人之力,又岂是这般轻易能破的?   红衣青年神色有些暗淡,恍如面上覆上了一层蒙蒙的灰,掩住了太多的伤心情怀。   “抱云走之前曾在此瓶上施一层道心封魔印,将瓶中妖魔尽数禁锢。可他走之后的某一天,这道心封魔印却自己消散了。从那时起,我便知道他已经死了。”   清涵却并不打算让他继续伤感悲愁下去,只上前问道:“可你这絮絮叨叨地说了这半天,还是没有回答我们最初的那个问题。”   若真正的抱云真人早就死在了四百年前,那么三百年前替纪栖真算卦的,如今替清涵指明方向的那个‘抱云真人’又是谁?   红衣青年只笑了笑,然后不急不慢地答道:“抱云死后,便有一人来到此山,先是变作他的模样,然后占了他的洞府,最后还收了他的法宝。至于他究竟是谁,我也不甚清楚。”   “这话实在蹊跷。”秦舒笑疑惑道,“这么多年来,难道竟无一人发现他并非抱云真人?”   红衣青年道:“抱云的朋友大多都已不在人世,故此无人发现此抱云已非彼抱云。”   阿峥又道:“你虽说得头头是道,可却只字未提你自己的身份,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你叫什么。你看起来不像是他的朋友,但却好像对他异常了解。你既知道有人冒充抱云真人,为何却不发一言,也不出这瓶子,任由他顶着抱云真人的名字兴风作浪?”   红衣青年只是苦笑不语。   清涵盈盈一笑道:“让我猜猜,你莫非是抱云真人豢养的妖兽?”   红衣青年点了点头,道:“我名为红渊,确为主人的妖兽。我不出此瓶,是因为我犯下了一个无可原谅的大错。主人不忍杀我,便罚我在瓶中看守妖物。而我也立下重誓,有生之年永不逃出此瓶,否则便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阿峥道:“这抱云真人也着实狠心,只是犯下一错,便罚你永生永世都困在此瓶。”   红渊却依旧用一种淡漠无波的语气说道:“恰恰相反,我觉得这是他做过的最英明公正的决定,我对此毫无怨言。”   阿峥这下是把嘴巴闭得牢牢的,显然是没什么话说了。   面对这样一个痴心为主的妖兽,他还能有什么好说的?   秦舒笑又及时地插了一句:“这人能冒充仙人,定然是法力无边,修为强大之人,你平素里可曾察觉出他身上有何特异之处?”   清涵此刻也算是信了大半的话了,上前补充道:“他虽是假冒仙人,可为我占卜算卦也算得不错,可见是有些真材实料的,绝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红渊却道:“此人平日里并未常来洞府,来了也不过是看书打坐,炼丹吃果,我也看不出什么来。他会见来客时便是满面含笑,自带仙气,可私下里却不发一言,阴沉可怕得紧。”   阿峥又道:“说了这么多,你还未告诉我们这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否有别的仙人发现了他的真面目,所以闯上门来打翻了洞府?”   红渊道:“来者确实与他大战了一场,不过那来者既非仙,也非人。”   阿峥低低一笑,如掩住了万千情绪。   “我明白了。”   秦舒笑诧异道:“你明白了什么?”   阿峥道:“我说过在洞府里发现了一股在以前闻到过的味道。如今我总算想起那股味道是在沈谦身上闻到过的了。”   清涵一听到“沈谦”两字就眼神一跳,急忙按住他的肩膀道:“你莫非是想说……”   阿峥看向红渊,面上仍是笑意盈盈,但是眼底却满载着摄人心魄的杀意。   “若我猜得不错,这来者是否就是那十大妖兽之一的混沌?”      第51章 云泽      云片曾在心底暗暗发过誓,若是让决因和决徽落在他手里,他一定得会让对方欲哭不能,欲笑不得。   可惜他并没有苛待伤员的习惯,而这两个人又偏偏受了伤,挂了彩,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真正要死不活的人其实是决因,任谁被清涵从背后插了一刀都不会好过的。   而决徽看到他师兄脸色煞白地和尸体一般躺在床上,自然也是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看上去也是要死不活的模样。   这两人一个躺尸,另一个则没心情与云片说话。   所以云片面上也没有多说话,只带着他们去了一处山中的小屋让决因好好疗养。这小屋多半是山中的猎户搭的,虽说简陋了些,但里面生活用具一应俱全,也算得上是栖身之所了。   决徽将大半的注意力都放在决因身上,自己的伤倒是不怎么介意,草草包扎一下就算好了。云片见他对自己的师兄如此用心,倒是也生了一份亲近之意,便去山间采了些药材熬煮成汤,让决因服下。   决徽先是面色平静地接过,但却一句感谢的话都没说。   云片觉得他是一门心思都在自己的师兄身上,便也没有在意。不料决徽喂完汤药之后,立刻整了整衣襟,起身朝着云片正正经经地鞠了一躬。   云片心里简直要乐开了花,面上却很虚伪地摆手道:“哎呀使不得使不得。”   这些个名门正派的弟子,平日里看见他们这些小妖怪,鼻子都要翘到天上去,如今能让他鞠躬,也算是回去炫耀的资本了。   决徽道:“我们曾有些不小不大的过节,如今你却肯不计前嫌地救我们,算是我之前小瞧你的气量了。”   云片笑呵呵道:“你自己都说是不大不小了,那就干脆忘了吧。”   他看上去好像已经完全忘了自己曾发誓要让这两人不好过。但在这一点上健忘,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这样的他总比那些什么都不肯忘的人要活得快活得多。   决徽又道:“大恩不言谢,以后又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当然了,这提要求的前提是不违背道义。   云片这便满脸堆笑地应下了,心里还开始盘算究竟有什么地方能让对方帮忙的。   决徽道士的修为是没有决因道士高强,但是人倒是爽快得多了,至少说的话多半不是诓人的,而这就足够了。   云片出了门之后便想去附近的镇子看看,阿峥虽将他们放到了下面,但他们却不知道这究竟是何处山水,只有到了城镇之上方能知晓。   可没想到刚刚没走一会儿,他便闻到了一股十分熟悉的味道。   说熟悉都有些浅了,这味道他可算是印在鼻子里了,无论什么时候闻到,他都是绝不可能错认的。   他抬起头,只见林中走出了一人。   此人信步而来,缓缓而至,他明明是踏在泥地上,却仿佛踩着一地的鲜花那样从容雅逸,身上一袭白衣,唯独腰间系了一根红绸,在白衣之上随风摆动,像是红云流动,红得摄人心魄。   云片先是无比愕然地看着他,似乎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一样。   在看了好几秒之后,他才如梦初醒一般,高兴得一蹦三尺高,然后狂笑不已,一路飞过去死死抱住那人,仿佛一松手对方就不见了似的。   能让他如此高兴的,除了云泽还能有谁?   云泽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道:“抱这么紧做什么,莫非是怕我跑了吗?”   云片这才松开手,然后恶狠狠地瞪着他,道:“你跑了不要紧,跑之前说一声就成。这么多天不见踪影,我能不担心吗?”   云泽摸了摸他的头,仿佛恨不得揉成一团乱草。他已经很久未曾对云片如此亲昵过了。所以此刻做来云片着实受用得紧,恨不得对方能再揉个一万遍。   云泽收了手之后云片才道:“你这些日子都去哪儿了?是不是被清涵那厮给困住了?”   云泽并未解释,只带上了一丝微妙的笑容:“为何你觉得他是把我囚住了,而不是把我给杀了呢?”   云片觉得他这话问得奇怪,但还是把一张大大的圆脸凑上去,近乎讨好地挤出一道笑容。   “以大哥你的本事,他又怎么杀得了你呢?再说了,就算他有机会杀你,肯定也是舍不得的。”   云泽听了后面一句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可再看着云片的时候,他面上却笑得如春雨润地一般,含着融不尽的温柔。   他又拉过了云片的手,接着又问道:“你先说说这些日子都经历了什么吧。”   云片只觉得心情畅快至极,这便把下山寻找云泽的经历都细细说了一遍,顺便也提及了受伤的决因和决徽,他说到痛快处的时候,两条眉毛一耸一动,简直快要飞起来了。   自下山以来,这可算他最快活的一个日子了,哪怕让他抓住阿峥对其暴打一顿,他也不会像现在这般舒畅开怀。   云泽耐心无比地听着他说话,仿佛一点也不嫌他聒噪,还时不时地问上几个问题,让他说得更加详细一些,仿佛听这家伙说话对他来说是种享受似的。   云片说得畅快了,也拉着云泽一路上山,想让他去看看那决因和决徽。   云泽便说他这是想自己炫耀新交的朋友,云片见被揭穿,也不管不顾,拉着他进了门,引见给了决徽道士。云泽这便随着他的意去见了那决徽和决因,但却并没有太大兴趣与决徽交谈,只是粗浅地看了一下决因的伤势,说了一句“没有大碍”之后便走了出去。   云片跟着他走了出去,然后一脸无奈道:“你就不能直接给决因治伤吗?我们若是对他恩上加恩,保不准他为了报恩,会给我送上法宝啊。”   “在这种时候,你就算是直接去抢,他们也会双手奉上的。又何必巴望着让他们送给你?”云泽无奈地笑了笑,又顺便说了一句,“说到法宝,我身上也确实没带什么,什么金尺剑,谷纹璧,还有那翻天的玉印,都放在天都山的洞府里。如今也该去拿来了,你不如与我同去?”   话音一落,云片的身体忽然微微一僵,连面色忽然变得有些奇怪起来。   而他看向云泽的眼神里也多了一些令人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云泽道:“怎么了?”   云片摇了摇头,轻轻笑道:“没什么。”   云泽等候在外,他便又进了屋子同里面的那个人说话。   决徽看了看他,忽然叹道:“你这位大哥倒像是气质脱俗,怎么你与他一点都不像?”   云片的面上自是一丝笑容也没有,只淡淡道:“他那叫气质脱俗,我这叫气质亲和。”   他说了这句话之后,眼神就微微一凛,迅速地瞥了一眼门外之后,他忽然拉住了决徽的手,在他的手心里写了几个字:不要停,继续说话。   决徽的目光变幻莫测,内心也是惊疑不解,但还是依言照做,说了一句:“我看你们简直不像是兄弟。”他说完这句之后,再用口型无声无息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云片装模作样地反驳了一句,然后继续在他的手心写了一句话,但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几乎把一向胆大的决徽吓得手一颤。   因为他写的话是:   这个大哥是假的。      第52章 真假      这个大哥是假的。   在心中无声地咀嚼着这句话之后,决徽忽然觉得背后有一股寒意幽幽传上。   他抬头看向云片,十分希望这仅是对方的一个恶趣味的玩笑,却发现对方的神情肃冷如冰,毫无平日里的爽朗不羁。他很难想象自己有一天能从这小狐妖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可如今他就看到了。   若是放在平时倒也无所谓,可如今遇上一个身份不明的假云泽,他们就得一边守着昏迷不醒的决因,一边拿出十分力气对付对方。   这简直可以要了他的小命了。   哦不对,这简直是要了他那宝贝师兄的小命。   而越是与师兄有关,决徽就越是得冷静下来。   这时若再不冷静,可就没有什么时候值得冷静了。   他轻轻回握了云片的手,感受到对方手心里的冰凉,他的双眉微微抬起,再如两张弓弦般紧紧绷起,薄薄的嘴唇也抿成了一条凛冽的细线,透出几分肃杀之意。   为何这假云泽早不出现,偏偏在在这个时候出现?   他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可是他的眼睛里却写满了这句话。   云片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似是心头一转,灵花百现。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里总像是映着无边无际的漫天星辰,即使在这个时候也是流光万千。   可看着这样的云片,决徽的心头却起了一些不好的预感。   他知道假云泽还在门外听着,便又随口说了一句“你大哥还当真是俊俏无比”以作掩饰。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决徽是绝不会夸一个妖怪长得好看的,更何况那是一个男妖。但若是他真的这么做了,那就说明情况的确是非比寻常了。   云片的眼珠子依旧在乱转,嘴上却不忘配合着他说道:“那是自然。”   而说完这句话,他便又开始在决徽的手心里面开始写字,这次他写得比上次快多了,也稳多了,但决徽也觉得手心比上次痒多了。   你在此处等候阿峥,我去引开他。   决徽的心由此一松,那覆在他眼中的层层暗霾似已消散不少。   不管怎样,他的宝贝师兄决因是不必牵扯进这场阴风四起的事件之中了。   但是转念一想,他们是独善其身了,那云片要怎么脱身?他们已经欠了这小狐妖一个大恩,如今这么一来,可不是要粉身碎骨才能回报吗?   他一脸忧切地看向云片,眼中如蕴深沉海波,手里也握紧了一些,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云片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向他的时候,他才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木着一张脸松开了手。   他只能用口型对云片说:万事小心。   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所以也只能这么说了。   云片似乎很享受他那种感激的目光,这简直要比得到一百件法宝还要让他有成就感。   不过他这么做当然不只是出于善心,只是这其中的理由不说也罢。   他能看出外面的云泽是假的,只因为一件事。   他身上明明带着一件属于云泽的法宝,云泽又怎会感觉不到?   如果他连自己的法宝都感觉不到,那他就不可能是云泽。   而一个不是云泽的云泽对他提出想去看看法宝,这里头的意思实在是再明白不过了。   云片最终还是跟着“云泽”走了,走之前还装模作样地嘱咐了决徽几句。   这个“云泽”倒也有趣,说话时微微上扬的尾调,喜欢拨弄腰间的红带,一抬眉,一闪眸,一抿唇,莫说神态语调了,连那最细微的动作皆与真正的云泽一般无二。   就算是云片也不可能把他的那位大哥学得如此像模像样。如果不是确定他是假的,云片简直要怀疑自己刚才的判断了。   而能够如此了解云泽的,只有一种人,那就是比朋友还要亲近的敌人。   放眼这天下,除了那诡计多端的清涵道人之外,还有谁符合这个条件?   就算他不是清涵,也多半是清涵的同伙。   云片心中这么想着,面上却是一丝不露,笑得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当清涵唇角含笑时,他总想在对方那张虚伪的面孔上来上一拳,最好揍得对方脸上五彩斑斓那才叫好看。   可是到了他自己这么做的时候,他却异常地享受这样的虚伪。   其实他只要想这么去做的话,还是可以做得不比任何人差的。   说了半天的话,假云泽都是在问一些天都山的近况,云片自是回答得滴水不漏,说时候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居然能答得这么冷静。看来这些日子的经历的确是挺能磨练他的。   没有任何征兆的,那个和云泽一般无二的男子忽然看向他,眼眸深敛,唇角微抬,面上的温柔如同晨曦初现,眼里的暗霾却似一道无底深渊。   “忍了这么久都不揭穿我的身份,实在是辛苦了吧?你也真不愧是他的弟弟。”   如同平地里炸响了一道惊雷,云片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他抬头看向假云泽,心底微颤着,像是被什么人狠狠刺了一刀似的。   他很想问对方是怎么看出来自己已经看破他的身份的,可是他的嘴唇动了半天,最后却只能化作嘴边的一道怅惘的叹息。   “本该是我漂亮地揭穿你的,怎么如今却变成你揭穿我了?”   假云泽先是哈哈大笑了几声,随后才说道:“这话倒是有趣。”   云片叹道:“你是如何发现的?”   假云泽点头道:“往手心里写字本来也没什么,可惜这世上有些生灵不但耳聪目明,而且还能感知万物,就连空中的气息流动也不例外。”   云片敛眉道:“所以你那时便已知道我看穿了你?既然你能察觉万物,也该察觉到我身上藏有异宝,又何以说出那样的错话呢?”   假云泽道:“我从来便没想过要认真瞒你,那一句话也只是试探而已,你要是连这样的破绽都察觉不出,也就不配当云泽的弟弟了。”   云片眼神一跳,忽而笑道:“听你的口气,你似乎并不讨厌大哥。”   不知为何,这位假云泽虽行止古怪,但却似乎未对云片起什么杀意,言辞之中竟还有对云泽的向往之意。   “我当然不可能讨厌他了。”   假云泽的眼中忽现出一丝向往之色,只单单看一刻,云片几乎要忘记自己的处境,转而认为他是大哥的一位仰慕者。   “论智谋,论机警,论耐力,他都是九尾狐部落中无出其右的。我对他只有满心的喜欢,又何来厌恶?”   即使是云片也忍不住露出几分自豪之色。   如果是说别的东西,他可能说上一个时辰就已差不多了,可若是说说他大哥的优点和事迹,他就算是说个三天三夜都不嫌多,哪怕说得他口干舌燥,他也是不舍得停下来的。不知为何,他开始觉得这位冒充云泽的神秘人士并没有什么恶意。   假云泽这时却忽然叹了口气,如一片幽云被风吹散,而面上的那几分愁云惨雾之色也仿佛将他眼底的欢喜都驱得干干净净。   云片好奇心一起,又忍不住问道:“你叹什么气?”   他知道自己不该问这些,可若是不问出来,他只觉得憋闷得要死。   假云泽倒是很爽快地回答了,像是在回答一个很平常的问题一样,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地说道:“他是我所有的猎物中最喜欢的一个,可我却又不得不杀他,你说我不该叹气吗?”   话音一落,云片的瞳孔在一瞬间暴然骤缩,冥冥之中,像是有什么碎落一地,脆裂而决然。   阿峥猜测来人是混沌不过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红渊真的点头了。   可是他想问对方更多,对方却说不出什么来了。   老狐狸曾经对着那时的他说过混沌的实力,但却只说了几句。可如今遥遥想来,那几句话却仿佛还有着触目惊心的魔力,令人心底发寒,脚底发软。   “若你将来遇到一个像我一样的对手,我建议你立刻逃跑,而且逃得越快越好。”那时候的老狐狸是笑眯眯地对着阿峥说道的,而后者听了这句话之后当然是一脸的奸笑。   然后老狐狸忽然收起笑容,就好像接下来要提到是什么极为可怕之事一样。   “但若你遇到一个像混沌那样的敌手,我不建议你逃跑。”   阿峥笑道:“你是觉得我可以与之一战?”   老狐狸摇了摇头,道:“我不是说你可以与之一战,而是想说,你若遇到他的话,就算是想逃也逃不掉了。”   阿峥刚刚想到这里,却忽然发现红渊面色一变,如临大敌般地看向天空。   秦舒笑也厉声道:“外头有东西来了。”   他说的东西而不是人,很显然他也不能确定对方是人还是妖。   清涵立时看向红渊,道:“你可否将我们送出去?”   红渊却一句话把他给问住了道:“你真想这么做?”   呆在这里尚能逃过一劫,若是贸贸然出去或许免不了一场大战。若是混沌去而复返,那这二人一妖可都是逃不掉了。   阿峥果断道:“先看看来者何人再做决定。”   虽然话上是这么说,但他也没什么把握,毕竟仅从外貌上看是很难看出什么的。   红渊叹了口气,右手轻抬上空,阿峥便发现上头的天空逐渐显出了外边的景象,像是有什么人把雾气给慢慢拨走,露出里面的真景似的。   可看见来人的一刹那,清涵却忽然愣住了。   “这是……云泽?”      第53章 惊雷      世上很少有人能像云泽一般穿得如今简单,却又如此惊艳。   他穿得几乎是通身雪白,身上一点尘埃都不沾,一丝褶皱都没有,素净得像是一匹雪缎,唯独腰间系一抹红绸,似是日暮时分一片洒在山间的红光,随风轻动时,宛若流霞绕于腰间。   于是阿峥抬眼看向云泽,而云泽也正微笑着看向他。   正如寒冬里的清霜遇上夏日里的夜火,倏忽一碰,便化成一池暖水,脉脉流逝于指间。   若看的是云片,那双明堂堂的眸子里会辉映出漫天星辰,可看的是云泽,对方的那双眸子便似流淌着整条银河,不光是星光璀璨,仿佛连日辉月华也汇聚其中。   若不是因为他身上的味道让阿峥忽略不了,眼里映着这样的仙风道骨,这样的出尘绝世,这样的惊心一瞥,阿峥一定会觉得他是某座仙山上得道多年的仙人。   可惜狐狸头子终究是狐狸头子。   那股独属于九尾狐的味道像是附着在衣裳之上的青泥一般,一旦沾上了,闻到了,那可真是挥不去也散不掉。   而在清涵说出那句话之前,阿峥便已经闻到了云泽身上的味道,那股与老狐狸身上十分相似的味道。他曾经想过老狐狸也许也出自天都山,但是这世上的九尾狐部族四散各处,天都山不过是其中一处罢了。   不过抛开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现在最重要最关键的问题是:他怎会在此?   云泽就算不是被清涵所杀,也该是被他给囚于某处了。   他怎么会好端端,笑眯眯地站在这儿看着清涵,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阿峥的第一反应自然是看向清涵,而此时此刻也只有清涵才能给他答案。   秦舒笑这个时候也忽然和他一样哑巴了,但他看向清涵的眼睛却好像在说话一般。   被他们瞅着的清涵也什么也没说,只目不转睛地看着云泽,仿佛对方会忽然消失一般。   他原本飘忽不定的目光此刻却好像被钉在了云泽身上,就算是想移也移不开了。   谁也没想到在这样的尴尬境地当中,是云泽先打破了这该死的沉默。   “我知道你们如今定是有不少问题想问,可惜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回答。”   秦舒笑冷冷道:“那就长话短说。”   这自然也是阿峥想说的话。   云泽摊手笑道:“近来有个厉害的仇家要上山来对付我,我正想假死避敌,正巧他上山来了……”   阿峥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似笑非笑地看向清涵,然后那眼神在清涵身上轻飘飘地一转,又转到了云泽身上。   “于是你便与他协商好了,你来假死,他来作凶,引得众人都暗暗猜度你已被他所害?”   云泽笑道:“这计划听起来是不是很荒谬?”   “看似荒谬,但却并非荒谬。”阿峥只道,“若你那仇家疑心是清涵结果了你的性命,自然会寻着清涵而去,这一来二往的自是祸水东引,你也能暂时躲过这一劫了。”   他沉了沉声,然后总结道:“此计甚好,但此计也甚毒。”   阿峥把这话说得实在平常,但也说得实在诛心。   云泽能把自己的行踪瞒得一丝不露,又能把自己的失踪布置得疑团重重,显然是布局已久。这样的人自不是什么简单角色,也不能等闲视之。   但最让阿峥觉得疑惑的是,云泽的这个计划似乎还是没有起效,那个仇家也压根没有找上门来。   因为清涵现在还是活蹦乱跳的,每一日都在愉悦地挖着坑,等着人往下跳。   而云泽面对这样的指控却只是哈哈大笑几声,然后才道:“这怎能算是毒计?”   然后他眨了眨眼睛,面上的笑却缓缓退了下去。   “若我二话不说杀了清涵,再造成与他同归于尽的假象,这才能叫毒计。”   他说这话的时候笑得仍是一脸自然,仿佛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刚才说出了什么很了不得的话。   而这话一出,阿峥居然发现自己有些喜欢起这只狐狸头子了。   他爽快地耍着狠,自然地作着假,他的笑里仿佛含着绵软的刀子,在话间也明晰无比地映照出其锋芒。更难得的是,他并不如清涵那般矫揉做作,也不似老狐狸那般惹人厌烦。   阿峥便与云泽侃侃而谈,相视而笑,彼此之间竟仿佛是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熟络,丝毫没有初见之感,只是这你一句我一句的来来往往,都如刀剑交错一般暗含锋锐。   反倒是最该和云泽一谈的清涵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蹦出来,站在一旁一动不动,像是忽然之间成了石雕木塑一般,与同样站在一旁的秦舒笑一样融进了背景之中。   阿峥这时却转头看向清涵道:“这样看来,我应是错怪你了。”   他说这话的口气实是无比坦诚,但他面上的奸笑也是无比坦诚。   他或许不会再对清涵那么针锋相对,也不会字字句句都冷言嘲讽。   但他绝对不可能相信清涵在这件事上会是完全无辜的。   如果清涵在与云泽的相处之中吃了亏,那绝不会是因为清涵如白莲般善良可欺,而是因为云泽的心切开来更黑一些,更狠一些。而清涵替云泽保守秘密,只怕也不是因为什么情谊,而更可能是被威胁着发了誓。   清涵最终还是喟然一叹,抚额而说道:“只是你躲得好好的,为何要出来呢?”   云泽只道:“只因我那仇家早已通过你知晓我尚在人世的消息了。”   话音一落,清涵立刻双眉一展,无奈浅笑道:“可你那神出鬼没的仇家从未找上过我。”   “他一定是找过你的,但你却未曾察觉。”   云泽只在面上爽然一笑。   “而在你还未曾察觉的这些时候,他或许就已经监视了你许久了。”   清涵的面色当下便变得有些难看了。   无论是谁发现自己有可能被神秘人监视良久,面色都不会太好看的。   但只一瞬间,他又恢复了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让阿峥都不得不暗自叹服。   “即便他当真那般神通广大,能监视我良久,也不该确信你尚在人世,因为我从未向任何生灵透露出你还活着的消息。”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话有多假,但偏偏这话由着他说出来却是真诚无比。若是换了个不了解他的人,当真要被他骗得死死的了。   而在场的秦舒笑和阿峥却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若非清涵在对付他们的时候使用了玉印,谁也不能确定云泽还活在人世。只是这玉印怎么会落在清涵的手里?   这个问题云泽似乎也很想问,因为他此刻便笑眯眯地看着清涵。   可是他终究是没有问出口,只是说道:   “也许你在嘴上没有透露出来,但你的行为举止却已经清楚地透露出来了。否则……”   秦舒笑忽然插嘴道:“否则什么?”   他似乎只在关键的时候插嘴。   云泽面色未变,但眼里却仿佛含着细密的冷光。   “否则我那仇家绝对不会去找上我的弟弟。”   找上云片?这又与云片何干?   阿峥心头百念丛生,但很快便想到了一件比较可能的事。   莫非云片被那仇家挟持了?而身为哥哥的云泽有所感应?   清涵却缓缓道:“难道你计划失踪之前就未曾想到他会去寻你的弟弟么?”   以云泽的智慧,实在是不应该没想到这一点,也实在不应该毫无准备。   云泽笑道:“以他的性格,本是不屑于对弱者下手的。而云片也本该是我们当中最安全的。”   平常人家的哥哥若是说到自己的弟弟弱小,总也得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可是云泽这样说起云片,却仿佛是十分欣慰安心的模样。   若不是阿峥知道内情,还会以为他是在谦虚。   但在场的人都知道,弱小这词放在云片身上的确是十分在理的,虽然云片本人可能会对此很有意见。   秦舒笑又道:“可是他终究是找上你弟弟了。”   云泽便道:“我想那是因为他发现我弟弟的弱小只是因为他生性懒惰,其实他天资极高,若是勤奋修习,必不在我之下。”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是在场者都不是傻子,自然能猜出来。那仇家因为云片的天资而对他上了心,产生了兴趣。这样一想,也可算是云泽大意疏忽了。   不过往深处想,云泽真会这般大意疏忽么?难道他之前就没想到这一点?   阿峥抬头看向那张云泽漂亮的脸蛋,内心还是有些期望他是百密一疏,而不是故意放任仇家去寻他的弟弟。   但云泽的话一出,清涵先是有些不可置信地笑道:“他若勤奋修习,甚至能够超过你?”   “不止如此,他若用心动脑,也不见得比我差。”云泽冷笑道,“你是否觉得我在夸大其词?”   “你从不会夸大其词。”清涵却摇头道,“我只恨我目光短浅,竟未能早早看出来他的厉害。”   “不。”云泽的面上却带上了一丝古怪的笑意,“他最大的长处就是让你一点也看不出他的厉害。”   秦舒笑又道:“既然你现身的目的是为了你弟弟,那你来与我们说这么些话,自然也是为了与我们一起救他脱难。那么,你是否该将那仇家的身份告知于我们?”   他的话并不多,但一旦说出,便总是这般不留情面,字字句句踩在最关键的点上,而这也是阿峥越发喜欢他的原因之一。   云泽浅笑道:“那是自然,不知你们是否想猜猜?”   都到这个时候了,他竟还不急不躁,好像一点也不担心生死未卜的云片。   难道他真的觉得他那仇家不会伤害云片,只是暂时困住云片?   “你一感应到云片有难,便赶来了这洞府,还恰巧遇上了我们。”阿峥环视四周,冷眼看着这破败寥落的洞府,缓缓道,“可我却不信世上会有这等巧事。其实你根本不是来找我们,而是来这洞府找你那冤家的吧?”   清涵的眼皮微微一跳,脑中灵花一现,如点通了万点灵光。   “莫非你这仇家,便是这假冒抱云真人之人?”   “他的确假冒了抱云真人,但他并不是人。”云泽叹了口气,“他与天都山部落也纠葛颇深,此间恩怨纠缠早从数百年前就开始了。”   渊源颇深?这倒有些意思。   阿峥开始觉得这话有些奇怪,心里也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但也说不出什么来,只得静静听下去。   而云泽说完这话忽然看向阿峥,然后说了一句更加奇怪的话。   “而且在场诸位中,除我之外,唯有你最该知道他的身份。”   这句话像是一道惊雷打在平地之间,落下轰然巨响。   阿峥的嘴唇微微一颤,似乎想到了什么极为诡异可怖的事情,连肩膀也开始微微抖动起来。   旁边的秦舒笑看了,先是默默地按住了他的肩膀,似乎是想让他安心,可他也止不住阿峥面上那股惨白的迅速蔓延。唯有清涵有些好奇地打量着阿峥,似乎是疑惑他到底想到了什么。   不是人……与天都山渊源颇深……为阿峥所熟识……抓了云片,却又不会伤害他……   这一桩桩一件件……除了那老狐狸,还能有谁?      第54章 魔物      阿峥直盯盯地瞪着云泽,只觉得心里像是被谁用根刺狠狠地扎着,可他却觉得仿佛还不够痛,唯有痛到极致了,方能让他冷静下来思考这错综复杂的局面。   原本解谜的过程虽算不上一帆风顺,但也逐渐在靠近目标,可为何解着解着会牵扯到老狐狸?那个已经失踪已久的老狐狸,那个喜欢说教但总能莫名其妙地说到点上的老狐狸,那个能让他心甘情愿在微露山等候三百年的老狐狸……怎么可能会是幕后的黑手呢?   这完全没有道理,也完全说不通。   也许云泽并没有说实话,就算他说了实话,当中也一定有什么隐情是他没有看透的。   总而言之,老狐狸虽然是个混蛋,但尚且属于那种比较可爱的混蛋。   许多事情他还是做不出来的,比如说杀人夺宝,比如说与仙人勾结陷害自己的同胞。   “阿峥……阿峥?”   听到秦舒笑的叫声之后,他才猛然醒悟过来自己已经低头沉思了良久,甚至连云泽接下来说的话都没有听清,整个人仿佛陷入了一种与外界隔绝的状态。   云泽只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看来你心中已有所悟。”   “先不说你悟出的究竟是什么。”秦舒笑若有所思地看向阿峥,缓缓道,“今次看来,你藏着的秘密本就不比我少。”   他的语气并未有怨责之色,只是眉宇间透出的几分寒意暴露了他的内心。清涵则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人一妖。   他本以为秦舒笑与阿峥的情谊不过建在彼此利用的基础之上,却没想到他真正想要的远远超过这些。如今他更渴望的是全身心的信赖,期盼的也是毫无保留的交换。   而这已经不是对于一般朋友的要求了。   但这一点,只怕就连小师尊自己也未曾察觉。   阿峥朝着他有些没心没肺地笑了笑,然后又转头望定了云泽,收起笑容道:“我想我需要一个解释。”   云泽的眼神微微一转,如清风般扫过了阿峥身边的两人,随即开口道:“你是否想和我单独一谈?”   他知道有些秘密阿峥不会想和别人共享,尤其是身边的这两个。   但接下来阿峥说的话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不,就在此处说吧。”   云泽道:“你已打定主意了?”   他面上波澜未动,但字里行间却坦诚异常,丝毫不掩饰对于秦舒笑和清涵的不信任。   阿峥点了点头,先是看向秦舒笑道:“我信这个人。”   然后他再看向清涵,在后者有些莫名希冀的眼神中,他却斩钉截铁道:“可我不信他。”   听到这话本是意料中事,清涵也只得苦笑。   这个时候除了苦笑,他好像也没有什么能做的了。   可是谁料阿峥又道:“不过我虽不信他,但我了解他。所以他也能留下。”   是的,他了解清涵的卑鄙无耻,也了解对方的虚伪做作,但也了解清涵为救自己那师弟可以暂时抛下一切。   清涵感激地朝他展颜一笑,但阿峥立刻下意识地回以冷笑。   冷笑完后他才觉得好像有些不对,但也不管对方的反应,只回头看向云泽道:“你和老狐狸是什么关系?”   云泽随手拿起地上的一个果子,随手擦擦就开啃了一口,然后一屁股坐在了缺了一角的描金桌上,仿佛丝毫不在意这山洞里之前发生过怎样惨烈的战斗。   明明他才是要讲故事的那个人,可是翘着二郎腿,啃着仙果,一屁股坐在桌子上,看起来却仿佛比听众们还要潇洒自在。   而清涵见到他这模样,似是回忆起了天都山那些美好的时光,心中忽发无限感慨。   感慨完了之后他也拿了张椅子坐下,不过那椅子有些歪歪斜斜的,坐下去之后会发出尖叫一般的怪声,像是随时都会承受不住他屁股的重量。   秦舒笑则直挺挺地站在那儿容色冷峻地看向云泽,而见他如此郑重肃然,阿峥便也不好意思一脚踢开清涵把那椅子抢过来了。   云泽眼见听众们坐的坐,站的站,这才微微一笑,把一切故事缓缓道来。   原来那老狐狸云深,便是云泽和云片的嫡亲舅舅,关系虽不如他们兄弟间亲厚,但也算和睦。而三百年前,云深曾留信说要去微露山一游,自此便与天都山部断了联系,似是因为不愿受天都山部约束,故而不肯回山。   阿峥先是感慨这对原来是舅甥关系,后来又听下去之后才道:“不肯受约束?天都山部的狐狸已经没有几个了吧,有什么好约束的?”   云泽轻轻一叹,神情中亦显出一丝疲态:“那时可没有今日这般寥落。只是这三百年来,天都山部的九尾狐便陆陆续续南迁至灵气更加浓郁的寄萍山,留下来的除了恋旧的老人,也只有我们这些小一辈的了。”   阿峥忍不住在心中叹道:难怪他当初能拳打天都山无敌手,整座山寻下来也都是小精怪小喽啰,原来那些能打的大狐狸们大多早已不在天都山了。   想到此处他便又说道:“当初老狐狸到微露山之后遇到了我,此后便一直时不时地教我研习术法。”   说好听点是研习术法,说难听点就是把他暴揍一顿之后,再给他讲解一下自身的弱点,然后等阿峥兴冲冲地研究了几日,继续挑战的时候,继续被暴揍一顿,如此循环往复。   不过说来也奇怪,无论阿峥是进步还是退步,老狐狸赢他所用的时间永远都是那么一点,不多也不少。阿峥那个时候从来没有多想,但如今想来,只觉得老狐狸只怕每次都有意识地随阿峥的实力而控制自己的攻击。   所以每一次,他把阿峥打趴下所用的时间都差不多,精准得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而能将赢的结果控制得如此精准,比单纯的赢不知要难上多少倍。   只是不知三百年过后,老狐狸的修为又达到了怎样一个恐怖的境界。   秦舒笑和清涵是第一次听到阿峥讲述这过去的故事,面上不免露出思索之色,而云泽则是笑道:“这我知道。”   阿峥道:“你知道?”   云泽淡淡道:“因为他离开之前谁也没找,却偏偏找了我,不过他也只告诉了我他要去找你。”   阿峥听得一愣,立时冲上去道:“你是说他遇到我并不是偶遇?他一开始就是去寻我的?”   云泽双眸微微眯起道:“他什么也没告诉你吗?”   阿峥心中不详的预感越发浓烈了。   “他该告诉我什么?”   云泽只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以为你会比我知道的多一些。不料你也与我一样什么都不清楚。”   原来当年老狐狸只对云泽说要去微露山找一头阴漓,但未曾说过为何要去,也不曾说找那阴漓是去干什么。   阿峥越听越是古怪,忍不住笑道:“为何你会觉得我会比你知道得多?就因为他特地去找我?”   找他也就罢了,可看老狐狸后来的那所作所为,摆明了是将他作为徒弟一般训斥教养的,虽说他教养的方式实在令阿峥殊为不快,但不得不说阿峥从中获益良多。   云泽似是答不出来,只能继续啃着果子,不过那啃的声音越来越大,阿峥也渐心生躁意,恨不能立刻找到老狐狸,让他把所有的秘密一股脑地吐出来。   秦舒笑按了按阿峥的肩膀,然后又问道:“你说你一无所知,可是你之前却说你知道冒充抱云真人的是谁。想必那便是你那好舅舅了吧?”   话音一落,阿峥眼中锋芒一现,如汇聚寒冬凛雪,腊月飞霜一般,令人观之一颤,近而生惧。   秦舒笑站在一旁并不觉得有寒气侵袭,可清涵似乎想起了什么,先是一番苦笑,然后默默地朝旁边挪了挪椅子。   “不,这厮是擅长变化的魔类,能够完美幻化为世上任何一种生灵,就连仙神也不例外。他平日最喜欢蛊惑人心,暗中操纵一切。只怕三百年前轰动一时的玄清四子之死,也有他一手促成的份。”云泽无奈道,“不过我可从未说过那人是舅舅,你未免也猜得太离谱了一些吧?”   秦舒笑已然听不到他所说的后面那句话了,光是听着前面的内容,内心的愤恨宛如不可阻挡的袭天烈火一般。清涵更是一扫常态,眼中的杀意已然强到了极点,面上如有无数藤蔓爬上他那面容,使得脸色阴郁至极。   可只有阿峥觉得心内一松,恍如大石落地,内心的如火躁意也似晚潮般退去。   不是老狐狸,不是老狐狸便好。   他眼中飞霜尽消,周边寒气皆敛,抬眼看着这破破落落的山洞,竟也觉得十分顺眼,耳边听着云泽啃果子的响声,也不再觉得那么刺耳了。   这样也好,找个机会阴了老狐狸,把他那张神气的臭脸给暴揍一顿便好,可若真说是生死相搏,他还是万万做不到的。   不过在那之前,便是先找到这冒充抱云真人的魔物,即便他再怎么强悍,联合云泽、清涵、秦舒笑和他四者之力,即便不胜,也能打个平局吧?   正在他遐想未来之时,云泽的面色微微一沉,对着秦舒笑缓缓道:“与你所想的恰恰相反,我十分怀疑舅舅便是死在他手里的。”   仿佛是听到了这世上最不可思议的消息一般,阿峥的身子僵在了原地,明明瞪大了双眼,眼中黑沉得一丝光亮都透不出。   “你说什么?”   在他尸体一般惨白的面色之下,仿佛是已经凝滞不动的呼吸和心跳。他动了动唇,挣扎着开了口,但却发出的声音就连他自己听来都觉得不太真切,明明就在眼前,却好像飘在天边。   “你说老狐狸他……早就死了?”      第55章 祭品      “你说他早就死了……”   阿峥抬眼看去,眼底像是有什么在缓慢积聚一般,血肉里像是有什么要喷涌而出,如岩浆,如巨浪,如狂风,如滚石。属于野兽的暴虐气息在他的周身肆意着,光是呆在他身边,就有一种令人窒息的不适感。   “可我却万万不能相信。”   云泽不为所动,只淡淡地瞥了秦舒笑和清涵一眼,然后笑道:“有一次他远行之前,曾交予我一琉璃玉坠,说这玉坠已被他施下法术。若有朝一日玉坠无端碎裂,那便说明他已不在这世间了。”   他顿了顿,收起了唇边的笑容,似是想到了什么不愿回忆之事,眼中一缕暗霾如流水般默默而过。   “而他走后不久,那玉坠便无端端地碎了。”   阿峥却道:“你确定他说的‘若玉坠无端碎裂,便说明他已不在这世间了’?”   云泽因为对他的咬文嚼字而微微挑眉,但还是温颜笑道:“他便是这么说的。”   “一字不差?”   “一字不差。”   阿峥忽然斩钉截铁道:“那就说明他有可能还活着。”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云泽不解道:“他有可能还活着?”   阿峥回忆起老狐狸那总是不怀好意的面容,叹了口气道:“他说话做事向来喜欢只露一半,然后留另一半让你自己猜度。不在这世间,固然可以说是已经死去,但也可以说,他只是不在这人世间了。他有可能去了魔界,去了地界,谁知道他会去哪儿呢?”   这话着实说得有些牵强,众人面上的神情也变得有些古怪。   云泽咳嗽了一声,还是继续道:“这些事可以稍后再议,现在不妨先说说那个假扮抱云真人的魔物。”   阿峥见他忽然想把这话题绕过去,心内一急,却被秦舒笑拉了下手。   见对方朝着他连皱眉头,他才猛然记起云泽的弟弟此时好像还在别人的手里。   既然云泽连弟弟被抓了都不急,他又有什么可干着急的呢?   清涵忽然插嘴道:“你说玄清四子之事是他在背后捣鬼,这又算怎么回事?”   云泽对着曾经的友人挑了挑眉,眼波流转里泛起几分异常的色彩。   “你和玄清四子之间有关系吗?”   清涵只笑道:“他们三百年前是玄清山之人,自然与我有关系。”   他睁眼说瞎话已经成了习惯,阿峥也不对此感到诧异,他只奇怪清涵为何有自信到觉得自己能骗过云泽。   云泽只道:“此獠生性阴狠,但却有独门秘术可改变自身的气息,专以此蛊惑人心,挑拨离间。旁人找他卜卦,往往称其卦象极准,但却不知这都是他刻意引导的结果。”   说完这句,他又叙叙讲了一通,语气极是平淡轻松,如唠叨家常一般,但内容却着实触目惊心,令人胆寒。   原来玄清四子之一的纪栖真曾经找这冒牌真人算上一卦。这魔物见他是淳熙真人的高徒,立刻心生一计,说他本可以飞升成仙,但却因杀戮过多,私德有亏,不配飞升,反会死于天劫。   纪栖真先是如遭电击,六神无主,辩解说这一切都是师尊的命令,他不过是遵从师命,又怎能算得上是私德有亏?   也不知这冒牌真人是如何说的,总之他设法让纪栖真相信了那卦象的内容。   然后出于同情和安慰,真人赠与他几份古卷轴,这几卷多是正统的仙道法门,他只是“不小心”在里面夹了一门记载移寿之法的卷宗。至于后来发生的,那就是大家都知道的内容了。   移寿之法?这不就是那该死的偷寿之法?   清涵面上平静无波,心底却已如滴血一般。   当年的动乱背后,抱云真人的影子一直在其中若隐若现,为何他却从未怀疑过对方?为何他看到了纪栖真的下场之后,还屡屡向对方请教?为何他从未想过纪栖真是从哪里学来的这门冷僻而又邪门的法术?   也许从头到尾,都是他在背后兴风作浪。   秦舒笑却道:“可这些事情你又是从何得知?”   而且得知得如此详尽,详尽得简直像是亲眼在旁边看着一样。   云泽笑道:“我舅舅生前早已在调查此事,我不过是听他所说,其余的我也不甚清楚。”   把事实真相推给一个生死不明的人是再容易不过的了,这种事很多人都在做,但只有他做得如此光明正大。   秦舒笑只是沉默不语,阿峥这时却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以前也拍过肩膀,但总是没轻没重的,有时候几乎要把秦舒笑的骨头都拍断,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如今这一下倒是分量正好。   秦舒笑下意识地回握了一下他的手,似乎是感觉到了对方手心的温度,他先是微微一笑,然后缓缓舒展眉头。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看上去才像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而不是个伪装成少年的糟老头子。   云泽的故事不可能没完没了地讲下去,他们也不能永远呆在这个山洞里做忠实的听众。   在许多疑虑与问题被压了下去之后,一行人默默地上了路,听从着云泽的指挥去寻那魔物。   一路上秦舒笑又恢复了老样子,绷着一张阴沉无比的脸,仿佛脚下踏的不是芳草绿泥,而是尸山血海一般。清涵平日里最是喜欢说话了,可这时则默默低着头,也不说什么话,闷得像是块木头似的。   也难怪他们如此,虽说云泽之话可能有不尽不实之处,但抱云真人显然与三百年前的那场惨剧脱不了关系,思及此处,他们若是还能有说有笑的,那未免也太过反常了。   云泽倒是慢悠悠地走在后边,和阿峥凑在一块。   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丢了个弟弟,反倒像是发现自己多了个弟弟似的,然而这太过反常的淡然恰恰像是一层掩饰真实情绪的面具。   阿峥还想说什么,脑海中却忽然响起了云泽的声音。   “原谅我用如此诡异的方式与你交谈,但请你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记得上次阿峥与云片初见时也曾经用术法私下聊过,但这次却换了对象了。   他的步伐微微一顿,但很快便恢复如常,同时在心中答道:“我们迟早会单独一谈,不过你为何如此心急?”   这样使用传声的术法,其实很容易就被前面的两人看穿。云泽看上去不像是个心急的人,但在这件事上却着实有些心急了。   云泽没有看他,只是微笑着看着前方的两人。   “因为我这次出来不仅是为了云片,也是为了你。”   阿峥压下自己皱眉的冲动,平稳了自己的呼吸,默默在心中问道:“是老狐狸让你这么做的?他是不是还活着?”   他和那些听到对方说一声“是”,可云泽却沉默了许久,然后才道:“我并不清楚他的生死,但我清楚你有权知晓一些事情。”   阿峥淡淡道:“而这些事情只能我知晓,不能令别人知晓?”   他知道云泽在提防清涵或者秦舒笑,但却不知他更提防哪一个。   “这是自然。”   “舅舅在三百年前曾经查出,仙界有些仙人在试图修复一件损毁已久的神器。”   “这听上去像是件好事。”   “但是为了修复神器所要做的可就算不上是什么好事了。”   阿峥心头一凛,暗暗道:“他们需要做些什么?”   “他们需要天时地利,需要几位法力强大仙人,可最需要的,却是十件祭品……”   “祭品?”   这两个字如同跳动的火焰一般跃入阿峥的心中,似是激起了重重热浪,只那么短短一瞬间,他便觉得有许多事情豁然开朗起来。   “我只听说人需向神献祭,原来仙神自己也需向天地献祭。”   云泽微微一笑,然而那笑容中却带着几分苦涩之意,也不知是在感叹些什么。   “是先有这天地才有仙神,而不是先有仙神再有这天地。无论万物生灵如何相斗,天地都依然不变。”   “让我猜猜,那十件祭品当中可有一件是阴漓?”   云泽目光一闪,并没有说话,似乎是默认了。   阿峥却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道:   “但这道理不通,若我是被选中的祭品,他们便该早早地将我生擒,以在合适的时候祭杀,怎会任我查取真相?”   他听到了云泽落在他心间的一声叹息,而那声叹息里仿佛包涵了太多的东西,沉重得令人有些意冷,哪还有半分淡然与洒脱?   “成为祭品也是需要条件的。古时有些部落需要以女人作为祭品,而那些女人必须是处子,还有些部落需要以孩童作为祭品,而那些孩童必须在十岁以下。他们若需要阴漓作为祭品,你也得满足他们的一些的条件。”   他说这话的时候,就仿佛在说有个人要把你煮了吃,还嫌弃你不够嫩,听得阿峥连连皱眉。   “我还有什么条件不能满足的?年岁?修为?总不会是处子吧?”   他冷笑着说到最后一句时,只是说着说着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讽刺感。   “是经历,你必须有某些特殊的经历之后,方能成为合格的祭品。”   此话一落,阿峥只觉得过往的那些细节都一点一滴地涌上心头,逐渐拼接成一块完整的图像,他蓦地抬起头瞪着云泽,眼里如有火星窜出。似乎是感觉到他气息不稳,秦舒笑缓缓回过了头来。   “是循环?我必须经历那时空倒转的循环?对不对?”   云泽听着他在心中这样问道,只低垂下眼以作默认,但察觉秦舒笑的注视之后,却又抬起头来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实在看不出一丝温度。秦舒笑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便回过头去。   阿峥只觉得内心犹如翻江倒海一般,只经历了刚才小半部分的谈话,他便已顿悟了之前所经历的种种古怪是由何而起。为何那神女希望引着他们去用招灵台,为何她一心一意地促成这循环,为何她对阿峥的态度格外暧昧。   如果是这个原因的话,便几乎可以解释所有事情了。   但还是有一件事是这个原因所无法解释的。   “可杀清涵的循环早已结束,我也已然经历过了。为何他们现在却什么都没做?”   换言之,在阿峥下了招灵台那一刻起,就已经满足了这条件,为何神女那时却放走了阿峥?难道她不该直接扣下阿峥,以待来日吗?   阿峥细细一想,又问道:   “莫非是天时未到?莫非是他们觉得无需防范我?”   “你觉得那个循环已经结束了,可那若只是大循环里的一个小循环呢?”   云泽却忽然看向他,用一种熟悉的眼神看向他。   那种眼神阿峥只在神女的身上见过,那种带有同情和怜悯一般的眼神,但如今这种眼神并不叫他感到愤怒,只让他觉得有什么巨大的黑幕要被掀起一角了。阿峥毫不退怯地抬头看向他,听着他说到下一句:“换句话说,若你的这一生都是一个循环呢?”      第56章 蜃寄      若一生都是一个循环,那会意味着什么?   大约是意味着无论如何努力,都跳不出早就注定的结局。甚至连试图打破这循环的举动,也会在循环之内。   而费尽心机追查到底,却有可能发现最后导致这一切的都可能是自己。这一路上种种的苦痛折磨,背叛纠结,最终都只能怪到自己身上。   这样前途暗淡的结果,光是想想就能万念俱灰,肝胆欲裂。   可阿峥只是淡淡地一笑,仿佛毫不在意的模样。   云泽忍不住在他心中问道:“你笑什么?”   他是根本压根不信云泽的这话,还是另有原因?   阿峥的话语立刻回响在了他的耳边,由远及近,仿佛是在眼前,却又好似在天边那般渺远而不可捉摸。   “若我这一生都是个无解的循环,那任何努力都是无用,为何我不能开开心心走上这一遭,若不是循环,那就更不必过分担心了。”   倒并非是因为他本性豁达,事实上他清楚自己那烈火急电一般的性子,该翻脸就翻脸,该下手就下手,冷心如铁,执拗无比。若是有谁敢暗算他,哪怕过个千年万年,他也是不能轻易忘的。   当事情坏到了一定地步,他的确会心生燥火,倍感不安,但当事情可能会坏到极致时,他却反而能够冷静下来,仿佛是因为已经没有退路,所以才能更加心安地去冒险一般。   都已经到了悬崖绝壁的边缘了,还会害怕自己会不会登高摔重么?   但若注定要摔成一团烂泥,何不拉着某个人一起摔下去?   就算是死了,那也有个垫背的。   想到这处阿峥又笑了,他咧开大嘴,露出白冷冷的尖牙,面上挂着的不是清涵那种斯文秀气的笑,也不是秦舒笑那种皮笑肉不笑的笑,而是那种能让人心底发寒的那种笑。   云泽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轻轻地牵了牵他的手,然后又很快分开。   他会将对方该知道的一切都清楚地告诉对方,只要对方能够承受得下来。   真相从来都很简单,躺在红尘的某个角落里,静静地承受着诸多揣测,默默地俯瞰着人世苍茫,而要探寻它,定要在纷纷乱象中拨开一点缝隙,再一点,然后不断深入。   老狐狸云深当年去寻阿峥,是因为猜到天界的某派仙神可能会盯上他作为目标。而他所做的诸多教导,自然是为了让阿峥做好准备迎接将要来临的未来。   他教我种种入世的道理,是不想我轻易受骗。   他日日打我,是让我学会保命,也学会激发自己的潜能。   可他从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猜测我可能会经历的一切,可却偏偏什么都不告诉我。   阿峥暗暗地叹了口气,忽然间不确定自己是该骂他还是该感激他,感激他让自己无忧无虑地过了这么多年,骂他什么也不肯对自己说。   也许他是太自大,自大到觉得自己能够解决一切,所以不肯让阿峥知道真相。   不过按他对老狐狸的了解,他做事一向都有深意,绝不能只看表面,他若是憋着嘴巴不告诉自己真相,那就一定有他的理由。   可惜这理由云泽也猜不出,他所知不多,仅凭臆测推断,也无法猜出什么实质的东西。   人人都觉他潇洒自在,但阿峥与他相处多了,只觉得他在无人之处,一定会卸下那张潇洒的面具,苦着脸研究起老狐狸给自己留下的种种线索。   正在他们说话之间,前方忽然妖气大盛,一时之间前方烟雾弥漫,风卷云灭,石飞土走,草颓花败,树倒枝歪,倒像是混世魔王要出世一般。   清涵与秦舒笑相视一眼,便不约而同地提剑而出,手底动作不停,华光不断,隐隐有结印符文飘散在半空笼在他们周身,看上去如霓裳幻影一般绚丽无比。   而阿峥也早已显出原形,只是看到那狰狞可怖的狼头,清涵仍心有余悸地抖了一下肩膀,然而这是他唯一的异样,在那之后,他就轻轻转过头,面色无波地看向前方,仿佛全然忘记了那一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但越是平静的海面,就越是潜伏着惊天的骇浪。   但此刻的阿峥已经没有闲情逸致去探究什么了。   云泽倒是一点都没动,既没有掏出任何法宝,也没有显出九尾狐的兽形,更没有上前一探,只站在原地微眯双眼。天都山的首领自然不会是无能鼠辈,关于他力压群妖的事迹阿峥也听过不少,但此刻的云泽却好像已完全放弃了抵抗。   而阿峥仿佛已经猜到了他放弃抵抗的原因。   在烟雾散开之前,他就已经闻到了云片的味道。有云片在的地方,云泽都是不敢轻举妄动的。而现在和云片在一起的那人,自然就是那无恶不作的魔物了。   可烟雾散开来之后,他才发现那魔物有着一张在人看来十分俊俏的脸——云泽的脸。   而他正牵着云片的手,仿佛是真的牵着一个不懂事的弟弟,而不是挟持着一个人质。   云泽仿佛一点也不介意对方顶着自己的脸,反而还用一副云淡风轻的口气说道:“我从未见过你用过如此精致漂亮的面孔,蜃寄。”   秦舒笑立刻警觉道:“蜃寄?”   他曾经听说过魔界有一类魔物名为蜃寄,知阴阳,擅变幻,尤爱模仿其它生灵的气息,人鬼仙神,但凡是他见过的,无一不可变幻模仿。只是听说这类魔物已近绝迹,就算是走遍魔界也见不到几只。   阿峥和清涵却忍不住先回头看了云泽一眼,而被看的家伙则有恃无恐地耸了耸肩,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反倒是这一人一妖有些大惊小怪似的。   清涵忍不住叹道:“今天只怕是我这一生最为愤怒的一天,但也是我最为开心的一天。”   阿峥挑眉道:“开心?”   清涵反问他:“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比我的脸皮还厚的人,你说我能不开心么?”   阿峥只道:“原来你知道自己脸皮厚。”   清涵笑道:“脸皮厚的人总会活得更久一些。”   阿峥冷笑道:“脸皮厚的人也会死得更多一些。”   清涵忽然说不出话了,因为这话若是放在旁人身上那便是放屁,可放在他身上却是大实话。   他活得的确是比旁人久一些,但死的次数也比旁人要多一些,不过他并不引以为豪。   蜃寄听着他们之间的谈话却笑了笑,然后对着云泽道:“你似乎交了几个有趣的新朋友。”   云泽也笑道:“我也觉得他们十分有趣。”   云片的目光一直钉在他的身上,可他却连看也未看云片一眼,仿佛压根没在意过他似的。   蜃寄摸了摸下巴,然后笑若春风道:“你可知道我为何拖着他前来找你?”   云泽这才将目光转向满面焦急的云片,仿佛才注意到有他在此似的。   “因为我们走得太慢,你就等得心急了。”   他爽朗无比的语气就仿佛面对一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而不是面临一个生死大敌。   看来这一狐一魔之间必是经历了许多事情,否则他们之间的气氛不会如此微妙。   蜃寄笑道:“该心急的人不是你么?”   挟持人质的怎会心急,该心急不是人质的家属么   云泽笑道:“我为何要心急?落在你手里的可不是我。”   云片登时就面色有些不好了,但蜃寄却仍紧紧拉着他的手,仿佛攥着一件无价的珍宝似的。只见他眉间一挑,轻轻笑道:“若你不心急,为何不继续隐匿行踪,反倒放出自己的妖气,引我前来呢?”   云泽冷笑:“混沌上山与你一战,你必是已元气大损,此刻不引你出来诛杀,更待何时?”   蜃寄笑道:“你说得头头是道,可若是我这样做呢?”   他话音一落,便手中发力,只听清脆的一响,他竟将云片的骨头生生折断。   云片平时倒是软软糯糯的,可此时纵使面色扭曲,但也未发一言,只是冷汗淋漓,几欲昏迷。   云泽冷冷道:“你这是逼我动手。”   蜃寄挑眉道:“动手做什么?”   云泽却道:“自然是动手杀了我弟弟。”   他这句话简直说得莫名其妙,而所有听到他的话的人都忍不住瞪着他。   云泽回瞪过去,道:“看我作甚?我救不了他,但也不能看他受苦,只能杀了他好让他早早解脱。”   说完这句,他竟直接飞身而起,直接向毫无防备的云片攻去,手中白光立现,竟是拿了一件克敌的法宝。   一开始阿峥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谁知他竟似是存了十足十的杀心,仿佛不杀云片誓不罢休一般。这劫持者还没试着下杀手,本该出手相救的反而要下杀手了。   蜃寄直接将云片一把甩开,手中幻化出一把金镶铁制的大斧,砍向云泽的腰身。   剩下的两人一妖自是也不甘落后,上前与之相斗,用剑的用剑,用爪的用爪,用法术的用法术,可是谁也没能伤到他半分。但见他一会儿变作云片的模样,一会儿又化作清涵的模样,这会儿又变成秦舒笑的模样,当真是令人可恨至极。   秦舒笑见暂时无法伤他,便退到一边稍作喘息,随即冷冷道:“四百年前谋害抱云真人,三百年前挑拨玄清四子的,便是阁下吧?”   蜃寄学着他的模样冷着一张脸,怪声怪气地说道:“谋害是真,挑拨是假。”   清涵怒道:“你敢说你没挑拨离间?那纪栖真是怎么回事?”   蜃寄忽然对他笑了笑,然后立刻幻化成了纪栖真的模样。   清涵瞅见故人模样一阵恍惚,差点被他寻了个空隙砍断了双腿。他不敢再度放松,也学着秦舒笑退到了一边。   蜃寄一边躲避着阿峥的攻击,一边还呵呵笑道:“我的确是试着挑拨过他,可他却对师门忠心得很,哪怕听了会因为阴德有亏而死在天劫之中,他也没有半点怨言。”   秦舒笑冷冷道:“胡说八道什么?”   蜃寄嘲讽地看了秦舒笑一眼,又看了看怒不可遏的清涵,嘴边含笑道:“他不清楚也就算了,你难道也未曾想过?若他这么容易就被我挑拨动了,又怎会是淳熙最心爱的弟子?”   清涵身子一震,仿佛已被这话打动,可还是随即冷笑道:“满口胡言的魔物,你已骗了我这么多年,还以为我会上当吗?”   蜃寄冷笑道:“就是因为我骗了你这小子这么多年,这次才不舍得再骗你。纪栖真那小子虽脾气暴躁,但对淳熙当真是死心塌地得很,无论我如何暗示,他都不肯怨上淳熙,到最后我只好对他下了灭心咒,方才使他对淳熙生出恨意来。”   灭心咒是一种极为歹毒的咒法,施咒者需让中咒人服下灭心草,然后耗损一定修为,布阵念咒,说出想让中咒人所做之事,便能让对方按自己心意去做。   咒语不会立即生效,然而邪根已种,无法可解,亦是难以察觉,因为要做之事往往强烈违背中咒之人的意愿,故此中咒之人的行事作风,都会慢慢偏离自身,有时甚至会变得判若两人。   清涵仿佛想到了纪栖真当时那判若两人的变化,越是不想去想,就越是觉得此话在理,嘴上仍是不肯承认,可不知不觉间面孔已如死灰一般。   难道他真的误会了纪栖真?   还是说这不过是魔头的另一重诡计?   秦舒笑在一旁察觉他气息紊乱,终于忍不住叫道:“莫要心神松动,当心走火入魔。”   清涵却仿佛抓住了什么关键的地方,喃喃自语道:“不对,灭心草这毒物早已被道门销毁得差不多了,世上极为难得,只有在玄清山的丹阁里才有一些,你不可能拿得到。”   蜃寄又忍不住笑道:“想知道我是如何得到灭心草的?这就要问你那亲爱的好师……”   他话未说完,云泽便一剑刺去,可惜又落了空。阿峥也配合他凌空一击,但也是被蜃寄躲过了。   蜃寄虽未说完,但清涵已然是咬紧牙齿,直咬得双目通红,肝胆欲裂。   他拼尽毕生力气提剑上前,用尽全部法力使出那招雨火重莲。   漫天飞火随之降临,绚丽到了极点,也灿烂到了极致。而在这极致的瑰丽华美之后,光华渐退,烟火散尽,惊天动地的一斧头从清涵头上轰然而下。   斧头要砍的是清涵的胸膛,而他却没有像云泽那样躲过去。   他直接迎上了这斧头,以胸膛间滚烫的血染红了斧上的锋锐,但他的手中之剑也已穿过了蜃寄的胸口。   他既不蠢也不笨,可他所做的却是最蠢的同归于尽的法子。   云泽诧异,秦舒笑骇然,唯有阿峥有些惊慌地叫道:“清涵!”   他万万没想到清涵竟然会做出这等同归于尽的想法,事实上所有人都没想到。哪怕是能料算人心的云泽,也未想到那个永远卑鄙无耻的清涵,也会有这样勇猛无畏的一天。   然而清涵只是死死地瞪着蜃寄,嘴角不断有血蔓出来,可他的目光却没有丝毫地涣散,反而越发气势逼人了。   “你……刚才……说要我问谁?”   蜃寄似是为他的气势所慑,收敛了笑容,又幻化成了另外一个人的模样。   他叹了口气,收回了斧子,拔出了胸中之剑,道:“看看我的样子吧,这便是答案。”   清涵摇摇晃晃地退后了几步,又咳出一口血来,眼神却依旧亮得可怕。   “你……你放屁!”   “我知道你是不愿承认的。毕竟你对他一心信任,为他四处奔波,冒险求药,叛出师门。你为了他还被阴漓杀了一次,结果又为了他回去与杀死自己的凶手和解。”   蜃寄说完之后,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了看他,就好像五陵山的神女看着阿峥的那种眼神一般。   “可谁又能想到你拼尽性命来解救的沈谦,就是当年与我勾结之人呢?”      第57章 现身      清涵听完蜃寄的话,如同被人生生打了一巴掌似的,面上一阵惊骇和错愕,嘴唇抖了半天,才硬生生地挤出一句话:“你……你……简直胡言乱语……”   他面上是这么说,但在场众人皆知他已心生动摇。   蜃寄用着沈谦的模样对他无奈一笑道:“是不是挑拨离间,你动动脑子想想不就明了了?你都已经快死了,我还何苦对你撒谎?”   清涵眼中的沈谦本该有一张清隽俊朗的面容,可如今这张脸上却有肆意邪气在其上纵横交错,那眼里闪现的血芒更非凡人所有。   他还没见过湖底之下的沈谦,那么如今的沈谦是否也会是这般面目可憎的模样?   蜃寄见他居然在此刻分神,微微冷笑,准备再加一把火。   “你如此勇猛无畏,是觉得还能再度被你的蛇妖复活么?可惜我已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骨,你若是死了,就得成了孤魂野鬼了。”   他笑着晃了晃手中的斧头,让清涵清楚地看到斧柄上的蛇皮。   清涵已分不清他的话是真是假,只觉得眼前的景象越发模糊,喉头一甜,似是又有热血涌上,当真是止也止不住。他的手发着软,脚也打着颤,明明随时都要倒下,却是怎么也不肯倒下。   因为他只怕这次倒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不想承认敌人的话是对的,可是他的确感受到了一位熟悉的老朋友正以缓慢而坚定的步伐逐渐接近他。   而这位老朋友的名字就是死亡。   阿峥只沉声道:“莫非沈谦那时就已被混沌妖化了?”   蜃寄似有些赞赏之意道:“总算有个肯动脑子的家伙了。”   阿峥并不是没有怀疑过蜃寄仅仅是在胡说八道,仅仅是为了撩拨起清涵的怒意。   但等他细细一想,便又觉得这话其实不无道理。   沈谦的内心再如何强大,修为再如何精湛,都不过是一届凡人。   而一个凡人若是在微露山那不见天日的湖底呆上个五十年,怎么也得疯了。   而他在那里呆了整整三百年。   在这受妖化之苦的三百年后,他竟还维持着基本的神智。   见到阿峥与秦舒笑的时候,他竟还心思活络地试探交谈,口齿伶俐地出言讽刺,哪里像是个困在湖底三百年无人交谈的囚徒?   他那时只觉得这是因为沈谦受混沌妖化,所以能够有一些异于常人的秉性。   但如果沈谦很久之前就已经不是沈谦了呢?   如果那时在湖底和阿峥谈话的根本就是一只混沌化身呢?   若沈谦自己的意识早已不复存在的话,那么一切不可能的事都将化作可能了。   纪栖真的背叛与死亡都太过突兀,从中大概有着沈谦在穿针引线。而纪栖真能将他们顺利引到混沌埋伏之地,只怕亦有沈谦的功劳。   而老狐狸与沈谦成为朋友之时,沈谦应该还有自己的意识,又或者说还没被妖化。   可不知何时起,沈谦已被混沌所妖化,而在玄清之变时,他的行动便已不由自己所掌控了,只是还残留一些意识。   他当初说是沈谦自己想要被封印,很可能便是因为沈谦的意识还在与体内的混沌之识相争。   沈谦唯恐自己会在这场较量中落败,以至于成为妖物为祸人间,所以才拜托老狐狸这么做?   这么一来,许多阿峥觉得有些蹊跷的事情都能被解答了。   老狐狸拜托他看护沈谦之后,定是去寻一个解除妖化的法子了,但却从此以后消声灭迹,杳无音信。   这世上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就连与他最为亲近的云泽也不清楚,可是眼前这个魔头却有可能知道。   光是想到这点,阿峥就觉得呼吸急促得不行,全身的血液也仿佛都在一瞬间沸腾了起来。   他是很想撕开对方的胸膛喝一喝那血,看看这魔物的血是否和清涵的血一样滚烫。但在那之前,他先得抓住对方,逼着他把所有知道的东西吐出来。   要诛杀这魔物就已实属不易了,更何况还要活捉他。   可是阿峥却很有信心,因为他曾面对过强大无比的对手——那就是老狐狸,那只喜欢喋喋不休的,总是不可一世的老狐狸。   蜃寄见他微有分神,嘴唇微微一扬,幻化做了老狐狸的模样。   他微微抬起头,用那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对着阿峥说道:“与我一战时还能分神,你也未免太过自信。”   阿峥笑道:“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只有你能解答。”   蜃寄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一般,忽然笑道:“可惜我并不想回答你问题,除非你也想让我像可怜清涵那样可怜你。”   他朝着阿峥悠然自得地招了招手,那姿态和神情,倒像是个王孙公子在自己的府邸里逗弄一条宠物小狗。   “我最恨别人可怜我。”阿峥冷笑一声,然后瞥了一眼摇摇欲坠的清涵,发现他已被跑过去的云泽接住,然后他再看向蜃寄,强压住心中的杀意道,“我只好奇你与混沌的关系。”   三百年前,他与混沌化身的沈谦相互勾结,可如今的他在假扮抱云真人的时候被真正的混沌打上山来,敌友之间的变幻,当真可以如此莫测?   蜃寄冷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紧要的问题,原来是这个。妖魔之间先为一时之利而彼此合作,又为一时之利而相互背叛,这都是常有的事。”   阿峥冷冷道:“我猜你也想动手除了他,而混沌打上山来只是想先下手为强。”   蜃寄淡淡道:“我从未想动手除了他,不过是想捉了他罢了。”   说完这句话他朝着云泽笑了笑,后者同样回以微笑,只是这微笑背后的是杀意还是别的什么,就无人能知晓了。   “因为他也是十大祭品之一?”   阿峥忽然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而话音刚落,蜃寄的气息就骤然一变,如刀似剑般锋锐的杀意在极短的时间内布满周身,他的双眉微微一震,有森冷刻骨的寒意凝在其面容之上,像是柔软的湖水在瞬间冻结成冰。   他开了口,声音却冷得叫一旁的云片打颤。   “你知道了多少?”   阿峥本来是信口胡说,可看对方的反应,他居然误打误撞地猜中了。   他万万也没想到,对方居然真的知道十大祭品之事。   既然如此,他多半也与那些仙人有所勾结。   否则他怎能如此顺利地冒充抱云真人?   否则三百年前他兴风作浪之后,天界怎会无人去追杀此獠?   他为何不能早些想到这其中的关联,这些证据明明就明明白白地摆在他的眼前,只是他不知被什么迷了眼,分了心,以至于无法察觉。   可是那些败类仙神们是有多想得到那十大祭品,竟能如此不择手段?   那要被修复的神器又是何等的重要,竟能让这魔物竟与某些仙神都联成了一线?   秦舒笑忍不住质问道:“阿峥你究竟在说什么?十大祭品又是什么?”   可阿峥却没有去看秦舒笑,他自己都是满肚子的不解与疑问,现在也并非什么解释的良机。   压下心中的疑问之后,阿峥继续冷笑道:“除了混沌以外,九尾狐也是祭品之一吧?”   这个问题其实他已存在心里许久了,老狐狸不可能花极大的力气去调查一件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情,除非他自己就是事件的关键之一。   蜃寄却没有回答这点,只是微眯着双眼观察着阿峥。   云片忽然站起来,有些木愣愣地看着阿峥,仿佛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似的。   阿峥却没有看云片,只是看向了他身边的云泽,然后他看到了云泽轻轻地点了点头。   阿峥在瞬间就明白了,原来云泽一直都知道。   他也好,老狐狸也罢,都和混沌一样是被选中的祭品。   而老狐狸若是杳无音信,那祭品就只能另寻一只九尾狐来代替,恐怕蜃寄先是瞄上了云泽,所以对他格外不同,不过云泽想法子躲藏之后,他又瞄上了云片。   难怪云片被抓云泽却一点也不担心,原来他知道对方根本不会伤害弟弟的性命,而是在观察他是否有条件成为祭品。   那么如今的混沌呢?   蜃寄既然还好好地站在这儿,毫无半点受伤的迹象,那混沌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而混沌会与他决裂,说不准也是因为察觉到了祭品之事。这毕竟是任何一个妖怪都无法容忍的性命攸关的大事,他自然也不能忍。   蜃寄面上的凛冽稍稍融解了几分,但寒意仍在。   他看着阿峥的眼神如同猎人看着一只追踪多时的猎物。   然后他忽然笑了,脸部轮廓在一瞬间柔和了不少,连面上的坚冰仿佛也一同融化。   可他的话听起来却一点也不能让人舒心,字字听来都只有刺骨的寒意。   “其实你并不知道,你只是在猜。只不过巧的是,你都猜对了。”   眼见底牌被揭,阿峥只强笑道:“那证明我的运气很好。”   事实上他知道自己的运气实在差极了,否则他就不会遇到这么多糟心事。   秦舒笑没有再问阿峥任何问题,事实上他也知道这不是个聊天的好机会。   但是他还是开口了,问的对象仍是阿峥,问的问题却十分奇怪:“你为何还不动手?”   阿峥笑道:“你是嫌我说的话太多,动的手太少?”   他的确说了很多话,但也知道了不少重要的讯息。   秦舒笑却摇头道:“要说话等擒住他再说,否则等他伤好全了可就大事不妙了。”   阿峥忍不住暗暗地翻了个白眼。   要是擒住他有这么简单,我还会陪他在这儿唠叨家常?   蜃寄听了这话却眨眼道:“伤?你觉得我因清涵那一剑受了伤?”   说完他便吃吃笑了几声,看他那样子是仿佛听到了这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   秦舒笑冷冷道:“你是受了伤,但不是因为清涵,而是因为与混沌的一战。若非受伤,你早就该擒的擒,该杀的杀了,哪里还会陪我们在这里废话?”   他的话总是不多,但一旦说话,往往都是一针见血,就连阿峥也不得不佩服这点。   蜃寄眼神一冷,哼了一声,又持着手中战斧,闪身上前与之一战。   他几乎是瞬间就飞到了秦舒笑不远处,可那惊天动地的一斧子砸下去的目标却不是他,而是旁边的云泽。   云泽立刻化成原型与之相斗,秦舒笑和阿峥见状也加入了战局。   他们依旧是打得难解难分,但阿峥也逐渐意识到对方也不是表面上看上去的那般游刃有余。   看来混沌毕竟还是不负十大妖兽之名,永远不会让对手全身而退。幸亏他牺牲了自身,幸亏清涵刺出了那一剑,也幸亏蜃寄因为祭品之故不能对阿峥痛下杀手,才能得来如今的战况相持。否则若是这魔物使出全力,那谁要杀谁可就不一定了。   云泽终究还是寻了个空隙抓伤了蜃寄的双腿,那不过使得对方迟疑了一瞬,可这一瞬就足以让秦舒笑在他身上施上个定身法。定身法定不住他,却足够让他的动作变得更加迟缓。而阿峥便趁此机会一爪掏心。这两妖一人配合默契,竟犹如互知彼此心意一般。   这魔物即便胸口受了伤也不会死,但若是他胸上的大半快肉都被撕下来,那元气大损就是肯定的了。   就在阿峥觉得胜券在握的那一刻,他忽然察觉到了一股极为凛冽的气息朝着这边极速靠近。   或许是身体的本能占了上风,在他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他就已经拉着秦舒笑朝着一边退去。   而下一瞬,一把冰蓝色的长剑已经洞穿了蜃寄的胸膛。   变故发生得实在太快,快到连蜃寄自己都是一脸惊骇的表情。但很快他便没有任何表情了,因为他已经倒了下去,长剑上裹挟着的霸道剑气在他体内四处流窜,而等他倒地的时候,他已经成了一团没有生命的肉泥。   云泽险些被那长剑之威波及到,连忙退开几步,朝着长剑飞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发出长剑的是一个蓝衣人,但以云泽眼光也看不清他的面目,因为他整个人的气息都仿佛与周身环境融为一体,若非那道长剑,他们甚至很难注意到他的存在。   云泽与秦舒笑相视一眼,似乎在考虑该如何应对,而阿峥却发觉有一股子寒气从自己的腰间窜上脑门,他的心跳也开始越来越快,快到好像这颗心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一般。   虽然眼前之人试图掩藏自己的气息,可却还是被他所察觉到了。   他曾经闻过这股味道,然后便再也难以忘记。   阿峥幻化成了人型,抹了抹身上溅到的血,手指却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恐惧。他开了口,却先吐出一道绵长的热气,然后才慢慢道:“混沌,你终于还是现身了。”      第58章 妖解      阿峥一道明来者身份,在场诸人皆是内心一惊,云片吓得敛声屏气,清涵气得面色青紫,云泽只是在一边冷笑。秦舒笑的手已握成了拳状,盯着那看不清面目的蓝袍人,几乎要压不住胸腔内的一番翻涌的热血,恨不能提着手中之剑直接冲上前去。   可先他一步走过去的人居然是一旁的阿峥。   他走得还很慢,慢得简直有些轻佻和肆意。   秦舒笑眼见着阿峥朝着来者的方位一步一步地走去,忍不住要上前拉住他。   阿峥却看了看他,扬了扬脸道:“你先带着清涵离开。”   他的神情严肃无比,他的话也算是合情合理,不熟悉的人恐怕就要被他这样骗过去了。   可在秦舒笑看来,对方那小眼神里藏着的兴奋之情却是怎么也掩不住的。   敌情未明,大妖在前,都这个节骨眼上了,他居然还能兴奋得起来?   秦舒笑皱了皱眉头,但终将还是没说什么,对着云泽说道:“云兄,清涵就交托于你了。”   云泽装过身去拍了拍云片的肩膀,然后指着清涵道:“这小子就给你了,先带着他走吧。”   云片还未发话,身受重伤的清涵却忽然叹了口气,道:“你们能不能别把我这样推来推去的,当我是死的么……”   话未说完,他又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往外吐黑血,到最后咳得几乎连气都快喘不上来了。   云片不得不揉了揉他的后背,然后乖乖地带着他离开了。   他虽不想离开,但也只能离开,虽有千言万语想对兄长诉说,但也只能给他一个充满笑意的眼神。   幸运的是,混沌依旧站在远处静默无言地看着这一切分合,他既没有向前一步,也未曾说出任何话。现下谁也分不清他有何来意,但对知道淳熙真人曾饱受其害的秦舒笑来说,此獠必定是敌非友。   但这对阿峥来说就未必了。   阿峥咧开大嘴笑了笑,然后继续朝着混沌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而跟在他身后的是小心翼翼走着的云泽与秦舒笑。   云泽见阿峥毫无防备之姿地走向混沌,忍不住对着秦舒笑叹道:“有时我觉得他的胆子大得实在有些离谱。”   若是混沌突然出手偷袭,以阿峥的人形之姿,要躲开的话会比兽形之姿慢上个一瞬。   但这一瞬对高手来说就足以决定很多东西,比如轻伤与重伤,又比如生与死。   秦舒笑只道:“这点我早就领教过了。”   下一刻,他不禁想到了在招灵台旁阿峥竟敢直接偷袭神女,又忍不住摇了摇头,然后与云泽对视了一眼,发现对方也在无奈地苦笑。   阿峥仍是没有任何防备,他甚至没给自己施上个固身定元的术法。   秦舒笑却没有因此放松戒备,在他印象中阿峥多半是以此让对方放松戒备,然后伺机偷袭。等到他偷袭,秦舒笑便会与云泽一拥而上,相互策应。凭他们三个的本事,就算不能取胜,也不至于输得太惨。   但谁也没想到,阿峥走到了一半,忽然弯下腰,朝着看不清面目的混沌轻轻鞠了一躬,然后笑盈盈道:“我该多谢你刚才出手相助。”   秦舒笑只觉得自己的脸好像被人抽了一记,而且还是狠狠的一抽。   他看向云泽,发现对方仍在微笑,只不过那微笑更加耐人寻味了。   混沌终于还是发了声,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朗,竟犹如少年的声色一般。   “没想到我还能在世上见到一只活着的阴漓。”   而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后,阿峥等人也终于得以看清对方的面目。   他长眉入鬓,面貌清隽,看上去约二三十岁。这张幻化出来的皮相虽称不上过分俊美,但却是一张很能让人生出好感的面孔。可那张少年人一般的面容上,却有着一双老人一般的眼睛。   他的眼睛并不苍老,苍老的是他的眼神。   疲惫、萧索和倦怠占满了这眼神的全部。   他看上去像是个长途跋涉的旅者,走过了千山万水,看遍了世间离合,在人生的终点才得以稍微喘一口气,歇一会儿脚,与年轻人说一会儿话。   阿峥不知道这世间究竟有几只混沌,但这只混沌有可能是其中活得最久的一只。   而活得久的生灵总是有故事许多讲,但愿他能有幸在起冲突之前听听这些故事。   “我本以为你已被这魔物所擒。”阿峥笑道,“但看你的本事,该是他为你所擒才对。”   混沌淡淡道:“擒下他不难,引出他身后藏着的家伙才最为困难。”   “你也觉得他身后有大家伙藏着?”阿峥眼前一亮道,“所以你与他一战后,是不是故意放跑的他?”   混沌点头道:“我本以为他会直接去找幕后的仙神,谁知他竟沉得住气,不去找仙神求援,反倒来找了你们。”   阿峥却反驳道:“他若真沉得住气,便应躲起来疗伤养气。他现身来找我们,恰恰是想擒了云泽,这样他回去之后便更容易向主子交差。”   面对这样的强者,太过谄媚则易被对方所看轻,这也不符合他的一贯行事风格,但过于傲慢也不行。不卑不亢,不软不硬,表现自己的建议那自是最好。   毕竟按老狐狸那厮的形容,还是不要与一只混沌轻易为敌的好。   一想到这事,他就偷偷瞥了眼秦舒笑,对方目前是收敛了杀气,但谁也拿不准他是否会爆发。毕竟眼前的大妖便是让他们师徒受难的根源。   不过秦舒笑来到这个时代之时就换了身体,也改变了气息,想必混沌应是看不出来他是淳熙道人的前身的。   但让阿峥感到不安的是,混沌还是注意到了秦舒笑。   下一刻,他的双眸微微一眯,轻声唤道:“淳熙?”   秦舒笑的身体微微一震,随即他双眉一扬,双眸中似有火星四溅。   阿峥想替对方开口否认,但看对方这过于激动的反应,只怕在混沌眼中已是不打自招了。   可在秦舒笑开口之前,混沌却轻轻摇了摇头道。   “不,你并非淳熙。”   当然啦,他现在是秦舒笑,而且来这世道走了一遭,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变成三百年前的淳熙道人的。   阿峥这么想着,然后笑呵呵地扯了扯秦舒笑的衣袖,本是想着让他冷静下来,结果因为过于用力而扯断了。   秦舒笑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想说些什么,然而他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袖。   阿峥似乎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又把他的另外一边衣袖也扯断了半截,然后安慰他道:“这样看上去就对称了。”   秦舒笑终于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   自从与阿峥在一起之后,他翻白眼的次数好像越来越多了。   阿峥满意地笑了笑,然后转过头去看向混沌,道:“他名叫秦舒笑,是我的朋友。”   混沌只淡笑道:“这个名字倒比淳熙要好听得多。”   然后他忽然直视着秦舒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看了半天嘴唇微微一动,说出了一句让人疑心大作的话。   “但愿你一直都用这个名字。”   阿峥敢肯定对方看出了什么,但却不知道对方看出了多少。   他也不清楚对方何时开始出现在此,更不知对方有何目的。   既然不知道那就得问,好问的学生总有糖吃。   老狐狸一直都这么说,他也是一直这么做的。   阿峥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把秦舒笑挡在自己的身后,道:“你既然久候在此,想必也听到了蜃寄先前的那番话吧?”   混沌只道:“是又如何?”   阿峥笑道:“我不过是想问问你几个问题。”   混沌看了一眼低头默默思考的云泽,又回头看了一眼阿峥,忽然道:“如果你想问的是沈谦的话,他的妖化已经被我解了。”   阿峥一愣,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你说……什么?”   一旁的云泽和阿峥身后的秦舒笑也是同等的错愕和震惊,仿佛耳边降下一道惊雷,炸得他们的身子都麻木了一般。   先不说混沌是如何想到阿峥会问沈谦的,他怎么会在来之前就已经解除了沈谦的妖化?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无论从道理上,情理上都说不通啊?   混沌淡淡道:“我去微露山找过你,但那时你已不在。于是我便潜入了沁水湖,见到了那小子,顺手解了他的妖化,复了他的神智。”   “可……可是……混沌的妖化不是无法可解的吗?”   阿峥已经开始被这消息震惊得开始语无伦次了,哪怕对方表现得再和善,他潜意识里还是觉得对方是有意诓骗他。   混沌看着他结结巴巴的模样忽然慢慢道:“混沌的妖化是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   秦舒笑终于还是忍不住上前一步道:“你说这话究竟是有何目的?你怎会无缘无故地解了沈谦的妖化?”   混沌仿佛没有感应到他身上的杀气似的,只淡淡道:“你若是三百年来不分昼夜地听到一个人的惨呼哀嚎声,你也会想解了他的妖化的。”   一直沉默的云泽终于发声道:“是不是因为他成了你的化身之后,你一直能感受到他被封在湖底的痛苦,所以不堪忍受之下才解了他的妖化?”   混沌道:“这只是一小部分原因罢了。”   云泽警惕道:“那就是还有别的原因?”   若想不听到沈谦的痛苦哀嚎,直接破除湖底的封印也可以,可他却直接解了对方的妖化,这未免有些太不可思议了。   秦舒笑冷冷道:“莫要告诉我你是偶发善心。”   阿峥见他如此冲动,恨不能立刻捂上他的嘴。秦舒笑还说阿峥胆大,可他自己胆大起来的时候才真是少年脾性,啥都不管,啥都不顾。   混沌淡淡道:“就算是偶发善心也与你无关。”   他的声音依旧是那样平淡,可他的面色却冷了下来。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现在可不是打架的好时候。   秦舒笑却还是冷笑道:“你与蜃寄联手构陷残杀玄清四子,如今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态?”   阿峥简直忍不住要一口气打晕他,他知道这家伙不发脾气还好,一旦发起脾气来说的话还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   可他若是不给混沌留情面,对方就要不给阿峥留情面了。   混沌只淡笑道:“为何不问问玄清四子之前又做了什么好事呢?”   话音一落,秦舒笑如被雷击电掠,面色泛起一阵尸体般的惨白,嘴唇微微颤抖,但却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阿峥也叹了口气,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在理智上,他并不同情玄清四子的遭遇,这四人一路上屠戮妖族,所到之处必是尸山血海,怎么看也不是什么善类。虽说是有人设计,但他们上山挑怪遇到大妖那,也就好比是走夜路多了就遇到了鬼。死的死,伤的伤,妖化的妖化,魂飞魄散的魂飞魄散,该有什么下场那就有什么下场,这些都是情理中事。   在情感上,他也总是把秦舒笑和三百年前的淳熙真人看做是两个人。   现在的秦舒笑自然也会除妖杀魔,但他再怎么可恶,也做不出那种屠族灭群的丧德之事,这放在哪里都是极损阴德的行径。   那么秦舒笑是如何成长为后来的淳熙真人?   这一点他也想不通,不过对方现在只有十六岁。按照原来的命运轨迹,他还会活上三十多年,谁知道这三十多年来他经历了什么大变,竟会变得如此铁石心肠呢?   但这一切也不用多想了,毕竟秦舒笑若是再次回去,定然是不会重蹈覆辙了。   云泽出来转移视线道:“前辈说过去寻过阿峥,那前辈是否也对祭品一事了然于胸了吧?”   混沌淡淡道:“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在此看这场好戏。”   阿峥笑道:“可你去寻我又有何目的?”   混沌却道:“我本已不再过问世事,但偶然得知祭品一事,又知道你是他们选定的一件祭品,所以才重新入世。反正只要牢牢盯着你这条饵,就不愁钓不上大鱼。”   阿峥眼中隐显锋锐,淡笑道:“我的确是饵,但你用我来钓别人,别人只怕也在拿我钓你。”   混沌挑眉道:“哦?”   阿峥淡淡道:“我不清楚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但你已多年未曾现于人间,哪怕是天界仙神要见上你一面也是难上加难,可你为了我现了踪迹,他们要再想擒你就没那么困难了。”   混沌淡笑道:“若我所料不错,你是在担心我的安危?”   “我用不着。”阿峥却摇头道,“等你面临生死危机时,我肯定已经死了很久。”   他这话听来着实有些悲观,可是他的面上却还带着没心没肺的笑。   “你的确是个很有趣的家伙。”混沌凝神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忽然笑道,“所以你若是死了,我又会少一个消遣的机会。”   话音一落,他忽然轻轻抬起了手。   他抬手的速度明明看上去很慢,可在阿峥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手心就已经冒出了一窜紫色的火焰,混沌轻轻一吹,那窜火焰就如同有意识地一样飘到了阿峥的面前停下吧。   阿峥疑惑道:“这是?”   混沌淡淡道:“这是混沌之息。”   阿峥无奈道:“我不是问这是什么,我是想问你把这个给我是想干什么?”   混沌笑道:“这是能让任何生灵都被妖化成混沌的灵息,你说你能拿它来干什么?”   阿峥诧异道:“你想让我拿这个来对付将来的大敌?”   如果他要用上这个,必是对付极为可怕的敌人,而就算克敌制胜,混沌也会得到一个新的化身,从此实力大增。   然而他并没有给混沌增加实力的打算。   “灵息只有被妖力催动时才会起效,平日里你只需将它收在体内,不会碍你修行的。”混沌似乎察觉到了他心中的隐忧,抬眸道,“反正东西我是给你了,如何使用,对谁使用,全在你的一念之间。”   说完这话他便从原地消失了,就如同出现时那般突兀,阿峥甚至来不及说上一句,就发现他已了无踪影了。   这混沌走也走了,拦也是拦不住,阿峥也只能叹了口气,将那道灵息收在体内。   他收完灵息,看见秦舒笑静静看着混沌消失的地方,似是在思索些什么。   阿峥只能安慰道:“这样的结果已是极好了,毕竟他没有与我们起冲突。”   他其实很少安慰人,安慰人的技巧也很差劲,但是他觉得做得多了,即便是他也能有所进步。   秦舒笑只得闷闷道:“我知道。”   他虽知道,但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云泽只道:“混沌虽说他已解了沈谦的妖化,但我觉得还是得亲自去看看。”   阿峥点头道:“这是自然,还得带上清涵那厮,他可是心心念念了许久,念得我都看不下去了。”   经历了这许多风波,他算是看出清涵的确是对沈谦上了真心,为了他也死了一次,然后坚强无比地活了过来。虽说他之前的种种卑鄙行径仍令他觉得痛恨,但却不是那么无法理解了。无论如何,总得让这家伙去见上沈谦一面。   老狐狸让他发的誓中有一前提——那就是沈谦仍处于妖化状态,只要沈谦的妖化解除,那他自然便可破湖而出,与清涵见面了。   一提起这事,秦舒笑总算暂时回复到了平日里的状态,与阿峥云泽一块去寻了云片和清涵。云片此时正与清涵一起躲在附近的山洞里,云泽闻着他的气息来到山洞门前,却发现他早早地就等在了那里。   见他神色有些不对,云泽眉目微转,上前握住他的手笑道:“小云片这是怎么了?”   云片看了看他,又瞅了瞅他身后的阿峥与秦舒笑,吞了吞口水,有些为难地说道:“清涵的伤势看上去不大好,我怕他……快是要不行了……”   阿峥诧异道:“你说什么?”      第59章 激将      清涵快不行了?   他像只碾不死的蚂蚁一般顽强地活了这么久,居然在成功的关头要不行了?   这个念头一划过阿峥的脑洞,他就用力地摇了摇头,眼中瞥过一丝森冷如刀的寒意。   他撇下秦舒笑进了木屋,直奔着躺在床上的清涵而去,只是瞧他那气势汹汹的架势,反倒不像是去探望一个伤患,而像是去审问一个死囚。   清涵自然算不得是死囚,可他看上去也离死不远了。   只不过才半天不见的功夫,他的眼窝就已经深深凹陷下去,竟不像是受伤,而像是病入膏肓了一般。他本来明如浩雪的一双眸子也是瞳光涣散,血丝遍布,那清俊的面容也已白如金纸,几近透明。   而在他看到阿峥之后,已经有些浑浊的瞳孔才透出些许光彩。   “我现在看上去是不是快死了?”   他看上去已经止住了血,但是除了那道伤口之外,斧头还似乎给他造成了别的伤害,以至于他成了如今这般惨兮兮的模样。   阿峥并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些什么,而等到秦舒笑和云泽也进来之后,他才皱了皱眉头,道:“你方才看上去并未像如今这般糟糕。”   清涵只是扯了扯嘴角,看上去像是在笑,可更像是在哭。   “可方才是方才,现在是现在,我问的可是现在。”   他平日里总是顺着阿峥,可到了这样的关头,他却觉得要和阿峥斗几句嘴才甘心。   阿峥也不理他,直接上去查探了一下他的脉息,察觉对方体内气息紊乱,灵力四窜,似有魂躁魄惊之象,他登时眉头大皱,心中火起,直接一把掀开被子,试着往清涵身上翻江倒海般地灌输自己的灵力。   但他这法子却半点功效也没有,紧接着秦舒笑和云泽也施了法,可同样是毫无效用。   他们源源不断地输着法,可那灵力到了清涵体内,便如石牛入了大海一般,一点回声都没有。清涵的面色也不见变好,反倒更糟了。   事到如今,几人只好放弃这法子,另作他想。   秦舒笑瞥了一眼阿峥,沉声道:“这斧子的威力非在破肉开血,而在削弱魂力上。”   魂魄之力一弱,便无力掌握身躯,慢慢一来,魂魄便无法凭依人躯,魂魄一离体,人自然也活不了。   云泽眼神一闪道:“这听起来似是散魂斧的功效。”   散魂斧乃是当年抱云真人的一件法宝,常人只能闻其威名,却无缘目睹其神威,看来蜃寄当年是杀了人,又夺了宝。   秦舒笑又扬头看了看阿峥,似是想与他单独谈谈,但阿峥却已经猜到了他想说些什么了。   他冲着对方眨了眨眼睛,可眨完之后又忽然觉得这么做有点小恶心。   “你是想让我捐出血肉来替他疗伤?”   秦舒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清涵所受之伤非同小可,此时此刻,唯有阴漓之血肉入药,方能让他有一线生机。   但他知道阿峥与清涵之间的恩怨纠葛也是不容小视,更何况清涵对于如今的阿峥也并没有太大的用处。以阿峥那有仇必报的性子,他真能放下一切替清涵疗伤?   可是阿峥却仿佛感知到了他内心的矛盾似的,面上的眉毛微微一扬,如燕尾一般飘飘欲飞。   “怎么,你是觉得我连这一点肉都不舍得割?”   话音一落,他便忽然提出秦舒笑腰间之剑,以电光雷火之速往手臂上一削,竟硬生生削下一大块血淋淋的肉来,那滚烫的鲜血溅到了清涵身上,也溅到了秦舒笑的面上。   秦舒笑皱着眉头抹去了面上的血迹,阿峥把那一块肉丢到了桌子上,然后捂了捂伤口,又回头对着他说道:“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生火去煮汤。”   他看上去神色无常,仿佛一点也不记得自己刚刚砍下了身上的一块肉,也仿佛丝毫未有疼痛之感。   秦舒笑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只能咬了咬嘴唇,硬着头皮答应了。   其实他在门派曾煮过药汤,但要煮这血淋淋的肉汤那可就不同了。   云片似是看不得这血腥的场景,忍不住别过头去靠在云泽身上,云泽轻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然后拉着他的手一起走了出去。   只是他走出门之前还看了身后的一人一妖,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   秦舒笑仅仅是有所怀疑,阿峥便如此迅速地割肉,真不知是在证明自己的豪气,还是因为被怀疑而赌气。   阿峥则专心地替自己止了血,包扎了一下伤口,只有当云泽完全走出去的时候,他才背对过身,允许痛苦之色在自己的面上显现出来。   清涵苦笑道:“何必如此……大费周折?事到如今……只怕阴漓的血肉也救不了我了。”   他已感觉到生命在一点一滴从自己体内流失,呼吸的变慢,肌体的萎缩,就连那种熟悉的味道也在他身上升起。在场的几位中,唯有他对这种感觉是再熟悉不过了。   阿峥只冷冷道:“这不单是为了救你,还是为了救沈谦。莫要忘了他现在还在那湖底受着万虫噬心之苦。”   沈谦不是已被混沌解了妖化么?阿峥为何还要对清涵隐瞒事实?   秦舒笑有些诧异地看了看他,但转念一想,他便明白了阿峥的意思。   听到沈谦的名字,清涵的呼吸忽然急促了起来,似是有些喘不过气来似的。   “沈谦……他……他到底是不是……”   “他是无辜受害还是罪有应得,就等你去发现了。玄清四子那点破事我可不想管。”阿峥冷冷一笑道,“不过你若是死了,他就算是无辜也得给你陪葬了。”   清涵皱眉道:“你说什么?”   “你若死了,便无人能替沈谦炼丹,他这样下去也不过是白白受罪,我也得继续守着那沁水湖,不知要守到何年何月。”   阿峥将目光越过清涵,投向远方,可他的面前明明什么都没有,令人感到不安的是,他的眼神中也透出异样的冷漠与冰冷。   “既然如此,倒不如我下去杀了他,这样他解脱了,我也解脱了。”   若不是秦舒笑知道他是想故意说些狠话以激发清涵的求生欲,他几乎要以为阿峥是真打算这么做了。因为话可以假装,可他身上传来的杀气可不像是假装的。   清涵气极反笑道:“这激将法也太过老套了,即便你不舍得我死,也不必说这等荒唐之话。”   他虽是伤势不轻,但越说声音就越重。他也清楚阿峥为人最重信诺,即便是恨极了自己,阿峥却绝不肯毁了对老狐狸的信约。   阿峥却嘴唇微扬,透出一点轻嘲之意。   “你能吐的秘密都已吐尽了,试问现在的你对我还有什么用处?我用得着花这等力气来激你?”   清涵见他神色不似作伪,不由得心下一沉。   他咬了咬牙,但咬得太过用力,几乎要咬出血来。   “阿峥,你若敢动他……”   “我若动他又如何?”   阿峥忽然毫无预兆地靠近他,拿着一张狰狞的笑脸凑近清涵,那笑里毫不掩饰的杀意可以令最胆大的人都不寒而栗。而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清涵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微露山上的那一日,被化为原型的阴漓扑倒在地,撕碎了喉咙,无助地抽搐着,连最后一点呼吸也留不住。   “他本就是混沌的化身,杀之以绝后患是天公地道的,没人能对我说三道四。”   清涵连忙看向一旁秦舒笑,几乎是用一种求救似的眼神看着他,仿佛是指望他说些什么。   可秦舒笑却把头瞥向一边,似乎不打算插手他们之间的争斗。   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沉默不语!   清涵恶狠狠地瞪着他,一双深陷下去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   那一瞬间阿峥看着清涵急速起伏的胸膛,忽然觉得他真的很有可能做到将对方活活气死。   在极为尴尬的沉默过后,清涵的呼吸也渐渐平顺下来,似乎是意识到了如今的状况,他看向阿峥的目光森冷而警惕,毫无平日里的半点温柔。可这样的他却露的是真情,透的是真意,阿峥也看得十分顺眼。   “这最好是你的激将法,如若不是……”清涵冷冷道,“待我复了元气,我定不饶你。”   阿峥低下头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脖子,他的动作居然还很温柔,而这个举动使得清涵起了一阵的鸡皮疙瘩。阿峥这才开心地大笑几声,心满意足地走了出去。   秦舒笑瞅了瞅那堆肉,终究还是觉得自己无法下手,便让屋外的云泽云片来处理,顺便还嘱咐他们对沈谦解了妖化的事守口如瓶。   阿峥的做法虽然有些过激,但清涵的确恢复了些元气,至少他不再如刚才那般萎靡不振了,而这也算是件好事。   可等到他发现阿峥斜倚在树上的时候,才发现对方的手还在流血。   秦舒笑皱了皱眉,赶紧上去查看他的伤口,顺便随口提道:“我以为凭阴漓自愈的能力,你这伤口应是能很快止血的。”   阿峥这个时候才闷闷地说了一声:“刚才砍得有些太快了,结果就多砍了一些。”   他懒懒地靠在树上,有些无精打采的模样,丝毫看不出方才的森冷与锋锐。   秦舒笑忍不住笑道:“我以为你是故意砍那么多的。”   他其实很少笑,但一旦笑了,便如春暖花开,雪化大地一般。   阿峥觉得树干有点硬,便让秦舒笑背过身去,在他背上靠了起来。   秦舒笑本来不想这么干,可看对方那懒懒郁郁的模样,便又不忍拒绝,可等他转过身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背上仿佛有十头猪靠着。   他从前从未觉得阿峥原来有这么重,不过他现在算是感受到了。   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之后,秦舒笑也安静了下来。这一人一妖就这么静静地在林中互相靠着,双方都觉得此生都未有过如此平静惬意的时光。   若是时光能永远停在如此安静惬意的时刻,那就好了。   无论是谁,只有在历经风霜,沐尽苦痛之后,方能懂得这平静一刻的可贵之处。   但这平静终究还是要被一人来打破的,而这次打破的是人是秦舒笑。   “你的血肉当真能治他的伤?”   阿峥叹道:“我只有五成把握,剩下的五成就看他了。”   他能做的都做了,这些生死之事就看清涵他自己了。   秦舒笑忽然道:“你终究还是舍不得清涵去死,所以才一反常态说了那些话。”   阿峥淡淡道:“我不是不舍得他去死,我只是不想看他这么简单地死了,否则未免也太便宜他了。”   他犯下如此多的罪孽,自然应该好好活着,然后去赎清罪孽。   阿峥在心里是这么说服自己的,但他其实也有些拿不准这是否是自己的真实想法。   但到底是真是假,又何须去计较那么多呢?   事到如今,这是是非非都已经有些不再重要了。关于清涵的那些怨,也随着世事变迁而变得模糊起来。   他只知道自己现在身上靠着的人是秦舒笑,而知道这点那就足够了。   至于秦舒笑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那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但下一刻阿峥忽然跳了起来,不安地看向远方。   秦舒笑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远方飞来了一只翠羽青鸟。   而当秦舒笑看到这青鸟的时候,立刻道:“这是宁成风给我捎来的信。”   果不其然,那青鸟在靠近秦舒笑的时候,便轻抖羽毛,化作了一纸信札,轻飘飘地落到了秦舒笑手中。   他展开信札细细一阅,也不知看到什么,忽然面色微变,眸光如流星坠世般跃动不安。   阿峥疑惑道:“怎么了?信上说了什么?”   秦舒笑凝神看了阿峥一会儿,道:“信上说,该是时候让我回去了。”   阿峥已经预料到了什么,但却还是忍不住追问道:“回去?回到哪里去?”   秦舒笑点了点头,但却没有看向阿峥,而是抬头望向前方,仿佛是望入一片虚空,望进虚无之中道。   “自然是指回到三百年前,回到我即将开始用淳熙这个道号的时候。”      第60章 准备      回去?   就这么一无所知地,毫无准备地回到三百年前?   想到此处,阿峥的眼睛里透着森冷如刀的光,像是能一刀一刀刮在人身上,刮得人血肉模糊。   “你不能回去。”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用着不含丝毫退让的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道。   “事情还未弄清,真相尚未大白,你不能就这么回去。”   秦舒笑似乎是察觉到了他内心的焦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道:“我并未说要回去,但他之前说过为安全之故,他不会主动联系我,可如今他却忽然传信过来要我回去,想必是因为出了什么变故。”   所以于情于理,他都该回去看看。   这话说得其实很得体,也很在理,但是阿峥还是嗅出了一丝异样的气息。   他的嗅觉一向灵得很,无论是在嗅东西上,还是在嗅出危机上。   “若真有什么变故不方便直接在信重说明,那就意味着他遇到的是天大的麻烦。”   秦舒笑抬眉道:“正是因为他遇到的可能是天大的麻烦,所以我才更应该去。”   他也上前几步,直到近到快要碰到阿峥的身体时才忽然停下,抬眼看去,他的眼里尽是不容妥协之意。   阿峥凝神看了看他,忽然道:“你的确该去,但不能毫无准备地去。”   秦舒笑似乎也是这个意思,便点了点头,道:“那依你所言,我们需要作何准备?”   阿峥并没有说话,而是轻轻吐出了一口热气,揉了揉眉心,像是在内心下了什么重要无比的决定似的。   然后他让秦舒笑先在此等候,他自己则转身化成原型,拍拍翅膀飞走了。   秦舒笑以为他会去找云泽前来帮忙,而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阿峥在找来云泽之前,先找了沈谦。   嫌疑未清,元气未复,无论从哪方面考虑,沈谦都不是什么合适的人选。   可是阿峥却偏偏这么做了,而且还做得理直气壮,似乎完全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合适。   秦舒笑看着阿峥拉着沈谦前来的样子,忽然觉得脑袋有点疼。   他的脑袋并不经常疼,但是自从遇到这个妖怪之后,似乎就经常犯疼,而且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加厉害。   为何是他?   为何偏偏是他?   哪怕就是清涵也比沈谦更加合适一点。   沈谦的发色已是灰白交加,面色也略显苍白,眼眶微微下陷,两颊的肌肉也已松弛,背部微微有些佝偻,他的双脚踩在地上如踩在棉花上一般,所以走起路来也不太稳当。   他本是淳熙道人最年轻的一位弟子,如今却仿佛已苍老得如同一位老人。   不,这话似乎有些说错了,他本来就是个三百岁的老人,只是看上去只有四五十岁罢了。   可是他的眸子却依然属于一位年轻人,在历经磨难之后,那双眼睛仍透出不属于老者的光亮。   秦舒笑细细打量了对方很久,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嘴唇动了动,却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既不是对方的师傅,也算不得对方的朋友,那他到底是该安慰对方脱困,还是该质问对方在当年之事中所扮演的角色?   似乎是出于安抚的目的,阿峥笑着拍了拍秦舒笑的肩膀,但这唯一的效果就是秦舒笑身上疼的部位又多了一个。阿峥在安慰人的时候总是掌握不好拍肩的火候,也不知他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   “我知道你觉得他不合适,其实我本来也这么觉得。”阿峥当着沈谦的面就毫不掩饰地说了开来,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被他这么说的人就站在身后似的,“但他曾经是混沌的化身,也窥探过一些混沌的记忆,难道你真的不想知道?”   秦舒笑自然是想知道,但如今并不是合适的时刻。   他忽然觉得阿峥是有意拖延他的时间,好让他晚些去见宁成风。   难道阿峥就真的如此不信任他,经历过这许多风波之后,他还怕秦舒笑会这么一走了之吗?   “你应该也想知道他在当年一事中扮演的角色。”阿峥咧开大嘴奸笑道,“关于这一点你不必担心,我已经替你仔仔细细检查过了,他并没有问题。”   秦舒笑有些狐疑地看了看他,然后又细细询问了下,这才知道原来阿峥去寻过沈谦之后,为了测验他的人品,特地让他发了几个带有咒法的毒誓。光这个还不够,他还让沈谦拿出所有的记忆,让自己细细查看。   沈谦为证清白,自是配合无比。   其实沈谦本与老狐狸相交为友,但也因此被大妖混沌盯上。在纪栖真出事之前,他就已被混沌放入了自己的妖识。沈谦仍保有自己的意识,只是他失去了被妖化的记忆,而因他未被妖化,身上也未有半分妖气透出。   而在接下来的一段时期,混沌的妖识常常在他熟睡之后冒出,操控他的身体去做等等恶事,如盗取丹药,挑拨离间等等。   沈谦一开始未曾察觉,但之后即便有所察觉,也只是有疑心,而不敢确定,自己暗中防备着即可,等他想将这一切告诉师尊时,却是为时已晚,混沌妖识已然完全控制了他的身体,此后种种,皆半点由不得他自己了。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时刻与混沌妖识争夺自己的身体,而那日在大战混沌之时,他差点就能重新掌握自己的身体了,可惜却被混沌一掌拍倒,无力再起。   之后老狐狸寻到他,沈谦就拼尽一身力气说出自己的要求,让老狐狸想法子将他封在湖底,除非妖化解除,否则永世不得出。   秦舒笑听着皱了皱眉,然后看向阿峥,缓缓道:“这些话听来倒是不假,只不过……”   只不过阿峥就这样信了他,而且毫无怀疑?   阿峥似乎是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只道:“他是老狐狸认可的人。”   只要是老狐狸认可的人,怎么也不会是那般背信弃义,卖师求荣之人。   沈谦唇角微扬,带起一丝苦涩无比的笑。   他笑完之后,忽然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那头磕得沉重无比,待他起来时,额头已然出了血印,阿峥抬眼望去,只觉得沈谦眼神里的悔恨几乎能让最铁石心肠的人都为之动容。   “我若早早将自己的怀疑向师尊道出,兴许就不会有之后的事情发生了。”   秦舒笑的眉宇间多了几分叹息之意,他上前扶起沈谦,只觉得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但话到嘴边只有一句。   “我并非你的师尊。”   无论如何,他都不是当年的淳熙,也绝不会变成那个淳熙。   他如今叫做秦舒笑,为他取名之人是想请他每日都开怀舒畅地大笑。   不过细细想来,这一切种种皆是诸多细节累积而成。   如果沈谦能更加坦诚,早些暗示自己的不适,而不是自己暗自生疑,或许一切还能挽回。   如果纪栖真在伤心失落之时不去找抱云真人,而是去找自己的师兄弟倾诉,蜃寄就不会寻到可趁之机。   如果清涵能顾全大局,及时透露纪栖真叛师的意图,又或是指出他在山上所带之路并非正路,一切都不会演变至此。   可这世上又哪有那么多如果呢?   秦舒笑终究还是叹了口长长的气,但在他叹完之前,就先被阿峥推了一下后背。   他这次总算是掌握好了力度,没有把秦舒笑一把推倒,不然后者就要撞上沈谦了。   阿峥的理由也很简单,简单得似乎有些粗暴。   “我不喜欢你叹气时的样子。”   秦舒笑揉了揉自己的后背,道:“那你喜欢我什么样子?”   阿峥笑了笑,然后用力地扯了扯他的脸,似乎是想在上面扯一个笑脸。   他放手之后,秦舒笑揉了揉自己的脸,终于还是朝着阿峥挤出了一个笑容。   阿峥却认真地盯了他一会儿,然后有些挑三拣四地说道:“还是继续叹气吧,你笑得和个拐带小儿的老姑子一样,丑死了。”   秦舒笑总算收起了那难看的笑容,然而他等阿峥转过身的瞬间,立刻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踢了那屁股一脚,就好像初见之时刺出那一剑一样。阿峥吃痛之下,立时回头露出一口尖牙,朝着秦舒笑的脖子上咬去,却被秦舒笑闪身躲过。   沈谦看这一人一妖扭打在一块儿,神情古怪地站在原地,似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是看到这些之后,他更加确定了一点:如今的秦舒笑并不是当年的淳熙。   而只要有阿峥在,他也绝不会变成当年的淳熙。      第61章 遇仙      秦舒笑难得卸下一回小老头的面具,但又马上装了回去,与阿峥打闹一阵过后,他便拉着沈谦走到林中叙叙轻谈,这回阿峥知趣地走了开来。   也不知这对算不上是师徒的师徒谈了些什么,谈完之后沈谦竟先离开了。   阿峥诧异地看着秦舒笑独自一人从林子走出来,一脸困惑道:“你让他离开是去做什么?”   秦舒笑本在低头沉思,听了阿峥这话也是头也不抬,只淡淡道:“我只让他好好活下去。”   这话说了就等于没说,所以听了也似乎是白听。   可阿峥眼珠子一转,立刻就从这句话里读出了别的意思。   “你觉得他跟着我们走这一遭就活不下去?”   “就算前路无惊无险,他不也需要静养休息?”   秦舒笑抬头看向远方,忽觉前方的小路在草木的光影下愈发显得幽深难测起来。   “你对这点应是再清楚不过的了,那为何还要特地把他带来呢?”   阿峥凝眸看了他一眼,仿佛只是看了那么一瞬,也仿佛在他身上看尽了三百年来的光阴,。   他开了口,收敛起脸上的笑意,一改往日的大大咧咧,神情郑重道:“看着他的样子,让你想到了什么?”   秦舒笑淡淡道:“若我说什么也没想,你会否失望至极?”   “你心思一向都重得很,怎么可能什么也没想?”   阿峥忽然笑了,他这一笑,脸上的严肃就再也绷不住了。   “我带他来,不过是想让你看看走错路的下场。”   秦舒笑敛眉道:“他的错并没有清涵和纪栖真的那么大。”   阿峥却道:“我并没有说他是因为走错路而得此下场,他是因为别人走错了路而被连累至此。”   秦舒笑若有所思道:“我似乎明白你想说什么了。”   “你天资极高,若能顺利回到三百年前,加以苦修,必能在道术上有一番成就,那时你若想做什么,便再无人能够阻止你。可正因如此,你的一举一动更需格外小心。”   说到这里,阿峥忽然低下了头,将自己的脸隐入树干的阴影之下,令人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   “因为你稍有不慎,不仅会累及自身,而且会牵连他人。”   “等到那时,无论你的声名,你的基业,还是你的徒弟,统统都保不住。”   旁人只知秦舒笑看上去老成通达,从容镇定,但只有阿峥能看出此人内心隐藏着的的烈火一般的冲动,他若是下定决心,咬紧牙齿,可是什么疯狂的事都能做得出来的。   秦舒笑凝神看了看阿峥,道:“我不知是该谢你还是该骂你。”   阿峥挑了挑眉道:“谢我就罢了,可你想骂我?”   秦舒笑道:“谢你煞费苦心地弄这么一出,骂你到现在还是对我不够信任。”   阿峥听了之后不但不恼,反而笑道:“谢得好,骂得更好。”   这话由谁说都显得怪异无比,可是由阿峥口中说出却是恰当的宜.   这一人一妖这便相视一笑,阿峥也站起身来,同秦舒笑一同走在了苍茫暮光之下。而在这微醺的日光之下,就连他们走过的路都仿佛被洒上了一层细细的金粉,而他们的面容,也仿佛浸沐于酡红醉色当中,然后磨平了一切锋锐和棱角。   ——————————————————————————————————————   秦舒笑最终还是去找了宁成风,不过他也不是一个人去的,和他去的还有两只妖,一只叫做云泽,一只叫做阿峥。   以他以往的性子,是万万不会叫妖类随同的。   所以若是换到从前,打死他也绝不会想到会有今日。   宁成风似乎也很惊讶,所以就忍不住细细地打量着阿峥和云泽。   而在他打量着阿峥和云泽的同时,阿峥也在打量着他。   他从未发现这世上有比秦舒笑和清涵更适合穿道袍的人,仿佛这人天生就是为了道袍而生的一样。   一身浅灰色的云纹道袍披在他身上,长一分则太长,短一分又太短,现在这样无风微动,广袖轻起,正是再合适不过,就连道袍上面的褶皱都是那么的恰到好处。   他身上笼着一层淡蓝色的光芒,恰似一道月光流泻而出,那挥袖行路时,举手投足间,都是说不出的清雅别致。不必矫揉做作,更不必故意为之,只一回眸,一抬头,便能让人体会到这真正的仙家气度。   不同于秦舒笑面部线条的刚硬,他的面部轮廓有些说不出的柔和,而且他的眉宇之间却透着一点淡淡的愁意。   阿峥不能确定有多少清愁汇聚在他的眉间,但他明白对方忧愁的理由多半就在眼前。   他看了看秦舒笑,发现对方也在看着宁成风,仿佛是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却一句也说不出来。而云泽呢,他自然是一直笑眯眯地看着这些人了,当然他的目光也不止在宁成风身上,也在他身后的那个道童身上。   与其他人相比,那道童就穿得普通多了。   他长得倒也是清清秀秀的,可是就连这清秀也不能太令人印象深刻。   如果不是因为他在宁成风身后侍弄药草,在场诸人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他。   而云泽却不知怎么的,多看了他几眼,然后又多看了他几眼。   直到阿峥从背后轻轻捅了他一下,他才转过身去。   秦舒笑上前问道:“为何忽然传信给我说要回去?”   他显然也觉得事情有些不同寻常,说话便也省了那些虚礼。   宁成风淡淡道:“你又为何带着他们前来?”   他问的是这句,可真正想问的却是另外一句。   秦舒笑自然是听出来了。   “他们自是可信之人。”   宁成风瞥了一眼阿峥和云泽,苦笑道:“是可信之妖吧?”   他的口气听不出好坏,周身也没有散发出杀意,但阿峥还是下意识地与云泽靠得近了一些,而离秦舒笑和宁成风远了一些。   秦舒笑微微一怔,随即道:“我倒不知你如此介意人妖之分。”   宁成风却轻轻摇头道:“我并非介意,我只是意外。”   他是在意外着什么?是意外少年时期的友人竟也可以如此豁达,还是意外着他找来的妖友竟偏偏是这两只大妖?   阿峥是看不出来的,而他看向云泽时,才发现对方一直在微笑,可那笑也不是清涵那样柔柔的,云泽的笑总仿佛带着刺,含着刀片,掩不下心中的锋锐。   不知怎的,他偏偏又在这时想到了那生死未卜的清涵。   不知道秦舒笑是不是偷偷地违背他的嘱咐,叫沈谦去看了清涵。   回过神来时,他才发现宁成风与秦舒笑已交谈了许久。   云泽见他回神,便与他解释了一番刚才他们二人说的话。   原来宁成风先前曾经卜卦,通过卦象得知两天后便是重启招灵台的良机,故此才通知秦舒笑来此。   阿峥诧异道:“可要再启招灵台不是需要等待一段时日,然后奉上诸多祭品吗?”   就算那祭品准备妥当了,还有那神女把守着呢,难道宁成风事先和神女通了气?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却足够穿透这个小小的房间。   而宁成风的目光却透过秦舒笑落到了阿峥身上。   “事实上,招灵台重启的工序,恰恰是五陵山的神女大人为舒笑准备的。”   阿峥的眉心剧烈地一颤,似乎是因为听到了神女的名字。   “你说什么?”   宁成风叹道:“你们离开五陵山之后,神女来寻过我一次。”   神女竟与宁成风有所接触?她对宁成风都灌了什么迷汤?   无论如何,此番宁成风召秦舒笑回来定是另有隐情了,他还得多加小心。   阿峥努力保持沉默,云泽却忍不住出声道:“而你便将事情与她统统说了?”   宁成风道:“当你见到她的时候,就会知道在她面前砌词狡辩是多为不智之事了。”   阿峥却道:“也许是你天生不会撒谎。”   宁成风看上去的确不像是一个会撒谎的人,但这不代表他没有隐瞒些什么。   宁成风有些无奈地苦笑道:“我的确不擅长撒谎,不过神女也不喜撒谎。”   她是不喜撒谎,她只是习惯隐瞒罢了。   阿峥暗暗地握紧拳头,同时也在心底冷笑。   然后宁成风转而面向秦舒笑,道:“所以有些话,我还是要同你单独说说。”   秦舒笑却坚定道:“我说过他们的可信,你但说无妨。”   阿峥自然是笑了,可云泽却似乎有些心虚似的轻轻摸了摸鼻子。他当初对秦舒笑是疑虑重重,不敢轻信,可秦舒笑如今却因为对阿峥的信任而如此看重他。   他看上去比谁都潇洒大度,却没想到在这点上竟不如看似老成死板的秦舒笑。   可因为某个家伙的警告,他总是放不下对秦舒笑的戒心。   宁成风叹了口气,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却先叹了一口气。   而这叹息之后,往往就该是进入主题了,但是阿峥没想到他接下来会如此单刀直入。   “我想你们都听过淳熙当年的所作所为。”   就算是心里有所准备,秦舒笑还是因此话而有所触动,只见他微微低头,神情目光中似有暗霾笼罩一般,血色渐少,暗色渐多。   阿峥轻轻拉了拉他的手,正准备放开的时候,却发现他忽然拉住了自己的手,似乎是在作为回应一样。阿峥微微一笑,然后慢慢握紧。   “我想舒笑若是回去,定会清心修身,潜心修道,不会再蹈覆辙,造下杀孽。”   见秦舒笑毫不犹豫地点头,宁成风的面上也渐展微笑,但似乎是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他面上的笑容又淡了下去。   “但若是我告诉你,淳熙所灭的那些妖族,本会成为人族的心腹大患呢?”宁成风的话语里含着叹息,眼里却并无悲悯,“若我告诉你,你回去之后放过他们,他们便会逐渐壮大族群,在三百年后为祸人间呢?”   宁成风看向秦舒笑,步步紧逼道:   “这样你回去之后还会放过他们吗,舒笑?”   秦舒笑的身子已然僵住,阿峥也是听得浑身一震,心头警铃大作,可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到秦舒笑把自己的手给抽了回去。   阿峥觉得手底在发冷,房间里明明暖和得很,他却觉得如坠冰窖。   因为此时此刻,他忽然觉得自己最害怕的事情正在他眼前一步一步地成真。      第62章 阵法      秦舒笑什么都没有说,只定定地看着宁成风,整个人都好像麻木了一般。   他从未考虑过这样的可能性,也从未想过这样的话会被宁成风说出来。   因为在最开始的时候,明明是宁成风鼓励他去看穿命运,改变命途的。   可如今听他的口气,却似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他曾经为了求取秦舒笑的魂魄而苦苦探索三百年,其执着之心可见一斑。   可这样执着的人,又怎会在一夕之间改变观念呢?   宁成风道:“我知道你对这话心存疑虑,其实我一开始也是不信的。”   秦舒笑道:“这是五陵山的神女对你说的话?”   宁成风苦笑道:“除了那位,还能有谁呢?”   阿峥不客气地上前走了一步,横在了他们中间,像是插在两棵树中间的一道鲜明的旗帜。   “恕我冒昧,对那位神女的秉性,宁仙人你又了解多少?”   “不甚了解。”宁成风实话实说道,“所以我一开始并不相信她。”   阿峥疑惑道:“然后呢?”   他知道一定有下文,神女必定是做了什么,才会让他改了心意。   宁成风却道:“她以自身为引,施展无上仙法,聚三界之灵,汇六道之神,重启了招灵台,让我去了一个地方。”   秦舒笑疑惑道:“莫非他让你去了三百年前?”   宁成风却摇头道:“不,她让我去的,是当今之世。但这世道又有些不同。因为在这世道里,淳熙真人并未屠灭那些妖族。”   “鼠虫之祸,不在其力,而在其量。诸如净水鱼妖,密山藤妖一类本也无害,但他们繁衍过剩之后,都需与人族争土夺地,又或因要增加修为还以人为食,因此而为祸人间。”   他随即抬起头,一双清眸已是暗沉如夜。   “所以我看到的自是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阿峥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双眸瞬间因为极端的惊惧而睁大。   “你说你去的……是另一个未来?”   是一个秦舒笑回去之后,没有屠戮那些妖族的未来?   但是这怎么可能?   招灵台虽有跨越时空之效,但一切都已是冥冥中注定好的结果,他怎么可能看到另外一个未来?   宁成风淡淡道:“招灵台之功效,你又了解多少?”   阿峥几乎被这话噎住了。   他明明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而云泽则道:“你确定那不是幻境?”   他这话就着实有些无礼了,偏偏他本人还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宁成风也不与他计较,只道:“若神女大人要耗损自身修为为我设下一个幻境,那未免也太瞧得起本仙了。”   他这话说得倒是有些道理,让人暂时想不出什么可反驳的话来。   可是见惯了仙神行事的阿峥却不以为然。   越是活得长久的生灵,越是不能以常理来度量,他们几个加起来的岁数,恐怕都不及那位神女大人岁数的一个零头。   宁成风这时却看向秦舒笑道:“我不过是将所见所闻告知于你,至于如何选择,那就取决于你了。”   阿峥又开始紧张起来。   现下他只觉得心底茫茫然一片,竟是从未有过的惶然无措。   而秦舒笑这时也终于发了话,而他这话一出,正犹如一枚定海神针一般,稳住了阿峥那彷徨不定的心。   “无论你所看到的是否是幻境,我都不去造下如此多的杀孽。”   宁成风叹道:“我就猜到你会这么说,想必你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秦舒笑点头道:“就算我不出手除妖灭族,后世之人看到群妖横行,也必会出手,那时再杀妖灭族,方是顺天道,应时势。”   宁成风却道:“可在他们出手之前,必会有许多流血纷争,而你本可以阻止这些。”   秦舒笑敛眉道:“莫非你觉得如今的世道就是太平无争了吗?”   宁成风沉默不语,只负手轻叹。   秦舒笑顿了顿之后,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口气,放缓了神情之后又道:“这世上生灵的相处,无非是讲究个天道平衡,若以蛮力打破这平衡,只会徒生无穷祸端。那净水鱼妖在三百年前时,本以另一种名为灯浮的妖类为食,鱼妖绝迹之后,灯浮同样是大量繁衍,现下也是在骚扰人族。”   秦舒笑上前一步道:“若是我想,也可以去把灯浮杀光,但那样又于大局何益?我屠光了一群,又有新的一群冒出来,杀来杀去,无日无之。你又怎会觉得这是正道?”   宁成风道:“看来你比我想的要坚定得多,也许我是不必再替你担心了。”   秦舒笑微微眯眼,眯了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道:“你在试探我?”   看他那难以置信的样子,像是被人在嘴巴里塞了几个大鸡蛋。   宁成风似是见惯了他板着脸小老头似的的模样,难得见他如此失态,竟忍不住笑道:“并非如此,只是神女与我打了个赌,她说你若是听我编了这番话,回去之后必定是要屠光那群妖族,可我却觉得你不会如此。”   阿峥有点赌气似的说道:“我本还觉得你不像是个会撒谎的人。”   宁成风笑道:“我本就不擅长撒谎,就连这说辞都是神女替我想好的。”   说完这个他便大笑几声,笑得毫无顾忌,笑得放肆至极,笑得连这室内的压抑之气也似乎被这笑声冲走了。   秦舒笑似乎很难理解他为何发笑,但还是耐心等候了一会儿,等到宁成风终于收住笑声了,他才问道:“罢了罢了,再过两天就是让你回去的良机了,你且好好备着吧。”   千算万算,结果还是要回去。   可是这么早回去,阿峥实在有些不放心,也有些不甘心。   他知道自己在不放心些什么,但却并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何不甘心。   秦舒笑道:“一定要两天后就走吗?”   话音一落,宁成风的眉宇间蔓上了几分清愁。   “我也想多留你些时日,奈何天时一旦错过,你就得等上百年。我是等得起,可你呢?”   秦舒笑又道:“我一旦回去,必要扭转乾坤,改变天时,莫非神女大人也能许可?”   宁成风笑道:“你只怕不信,但她初始之时并不乐意替你开台,而这次恰恰是我极力劝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才肯为你准备一切。”   阿峥却道:“如此说来还要多谢你了。”   宁成风淡淡道:“我也知道你心中存有诸多疑虑,但无论你心中打算如何,舒笑都是一定要回去的。”   “我并非是想阻止舒笑回去。”阿峥唇角一勾,微微一笑道,“只是那位神女会不会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洗去舒笑的记忆?”   若是这样一来,那可真算是前功尽弃了。   不过神女看上去不会用这样下作的手段。   无论如何,她都有一份姿态要竭力维持。   “阴漓,不可放肆。”   宁成风眼神一凛,原本柔和的面部线条竟显出刀剑般的深邃,连带着口气也严厉了起来。   “就算你一心护友,可她毕竟是天界神女,由不得你在此毁谤生事。”   你不也对她存有疑心吗?   阿峥没有再说任何话,可眼底里却写满了这句话。   你只是没像我那么坦诚地说出心底的疑虑罢了。   秦舒笑轻轻拉过阿峥,像只老母鸡护鸡仔似的把他护在自己身后,说实在的,秦舒笑这姿势又让阿峥想起了他御剑时的姿势,如今想来他竟有几分怀念之情。   宁成风似乎也察觉到自己有些过激,便放柔了神情,道:“她既是护山神女,便只能负责看护和启用招灵台,若是将手伸到她本职之外的地方,便要受到天规严惩。”   仙神的一举一动都受上界严密监察,难怪有些事情做起来就那么不痛快,非得借着第三者的手方能做成。   如此一来,阿峥忽然可以体会到那位神女的无奈了。不过他更能领悟到的,是为何策划祭品一事的仙神们非要放低身段去与蜃寄去合作。   有些不方便他们出手做的事,还真只有这等魔物才能做成。   可他还是未能探出更多关于祭品的消息,也许宁成风对此毫不知情,若贸然把他牵扯进来,岂非是害了人家?   说完这话,宁成风让道童领着他们去房间休息。   一路上阿峥一直贴着秦舒笑走,简直快要贴到他背上去了。   “你真的已决定走了?”   他在秦舒笑背后近乎低语似的说道,。   秦舒笑淡淡道:“若这是唯一的机会,我不想放弃。”   阿峥别过了头,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你到底还是要回去。”   真相未明,事实未清,他却要这么急匆匆地回去了,这可他说好的可不一样。   云泽依旧没说什么话,他极有兴致地做着旁观者,仿佛周边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   可只有他自己才清楚内心的不安和紧张,这种山雨欲来之前的压迫感,这种弓弦拉到极致即将断裂的紧张感,实在是让他寝食难安,回到房间之后,他也是一刻都难以入眠。   这一切都太过顺利了,顺利得几乎有些不可思议。   秦舒笑这时没有解释,和阿峥回到房间之后才解释道:“回去会更方便我查取真相。”   阿峥挑眉道:“你真这么觉得?”   秦舒笑却道:“无论仙神们给我们安排的路是什么,安心走下去即可。因为在改变规则之前,你首先得适应他们的那套规则。”   阿峥却道:“可若你已经适应了他们的规则,又怎会想去改变那套规则?”   秦舒笑一时无言,半晌后才道:“莫要与我做这等口舌之争,我有正事要同你说。”   阿峥笑道:“你是不是想问三百年前的我在哪里?”   秦舒笑道:“你应当还是在微露山,也应当未受誓言所困吧?”   阿峥点头道:“你回去之后想去找我?”   秦舒笑笑道:“只怕你野性难驯,找你也只是惹上一顿架。”   阿峥忍不住大力地拍了拍他的肩,拍得秦舒笑都好像听到了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   “为了防止你回去之后对我不利,也许我应当现在就宰了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似是无比认真,毫无退路。   任谁听了都觉得他是心意已定,马上就会下手。   但只有秦舒笑揉了揉肩之后,主动把脖子伸了上去,仿佛还嫌他不够认真似的。   “你的确可以宰了我,就在今日,就在这里。”   如今的秦舒笑已经能完全不把这样的挑衅当真了。   可这样就不好玩了,一点都不好玩。   阿峥只好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认真地想了想,道:“不过我忽然想起来你还欠我一剑,你现在是不是该把衣服脱下来,把白花花的屁股露出来让我捅一剑?”   两天之后,宁成风再见秦舒笑的时候,却发现对方有些鼻青脸肿的,可与他同房而住的阿峥看上去却是毫发无损。   阿峥笑眯眯地看向秦舒笑,而秦舒笑的回应则是一记眼刀。   秦舒笑看向宁成风时则道:“他也受了点皮外伤,但是恢复起来要比我快。”   宁成风安慰道:“你其实不必与我解释的。”   秦舒笑听了这话却似乎更烦闷了。   阿峥问道:“我们不是要先去五陵山拜会神女吗?”   他并不想去面对那位神女,但若这是必要之举的话,那也是无可奈何。   宁成风却道:“将舒笑的魂魄直接由阵法传送至招灵台上即可。”   阿峥道:“这样也好。”   他本就不想去见到那位神女,如此一来就更加省事了。   宁成风接下来便说了说一系列要做的仪式,秦舒笑得先进行沐浴,再焚香祷神,进五食,入五丹,再进行魂体分离,听来实在是繁琐无比。   阿峥听得头疼无比,瞅瞅四周,却未曾看见云泽前来。   嘱咐了秦舒笑几句之后,他便先去找了云泽。   这么紧要的时刻,云泽居然在宁成风的庭院之内侍弄花草。   等阿峥来了之后,他才来站起身来,还顺带伸了个懒腰。   阿峥忍不住问道:“你就这么放心,连看也不来看看?”   云泽笑了笑,那笑里却仿佛藏着点别的味道。   “你觉得宁成风为人如何?”   阿峥道:“他对舒笑倒是真心实意。”   云泽笑道:“那你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阿峥怒道:“我不放心的理由,你明明心知肚明得很。”   云泽却道:“若我是你,就不会去担心那位神女。她若想对秦兄下手,早就可以下手了。”   阿峥却忽然道:“若他也是祭品之一,那神女自然得小心对待了。”   云泽却斩钉截铁道:“若他也是祭品之一,他就不会在三百年前魂飞魄散了。”   阿峥心头如被针扎似的一痛。   此时此刻再多的话也是枉然。   云泽叹了口气,然后道:“你有看到宁成风身边的那小道童吗?”   阿峥道:“并没有,怎么了?”   云泽道:“你可曾记得他的模样?”   阿峥试着努力回想,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明明记得自己见过那道童,可记忆中的那面目却模糊得很。   事实上若不是云泽提起,他根本就难以想起宁成风的居所里还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云泽却道:“我一开始进入房间的时候,根本就没想过要去注意到他,可当我看了他一眼的时候,却发现我根本就记不住他的模样。”   阿峥道:“不过是一个小人物,有什么好值得注意的?”   他只觉得云泽有的时候比他还要多心,虽说这多心未必是坏事,但未免有些不合时宜。   “我也知道自己是多心了。”云泽却道,“那你可知有一种魔物,最擅长的便是隐匿行踪。”   “无论你见过他多少次,你都记不住他的模样,无论他在做些什么,你都很难注意到他,哪怕现在我提醒你去注意,你也依旧不会把他放在心上。”   阿峥听他如此严肃地一说,方才警醒过来,登时面色一变。   云泽道:“你可想到了什么?”   阿峥惊骇道:“是味道!我从来没有闻到过他的味道。”   即使看见他在那里,他也没有闻到过这味道,简直像是这个道童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云泽道:“这就更加证明他可能是……”   他还未说完那个魔物的名字,阿峥就从他眼前消失了。   云泽只好摸了摸鼻子,暗骂了一声心急的阿峥,然后慢悠悠地赶了上去。   当阿峥看到秦舒笑的时候,他已经在要和宁成风一起入五食,进五丹了。   他急匆匆地叫道:“先别吃任何东西!”   宁成风的面色微微一暗,随即道:“你总不会是想说这食物里有毒吧?”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的笑容已经快苦涩得令人心碎了。   阿峥环视四周,却只见丹炉丹鼎,未见那日的道童,他便一把拉过不明就里的秦舒笑,目光森冷地看向宁成风,道:“与其同我说这些废话,还不如解释你身边为何会藏有魔物吧?”   宁成风叹了口气。   “魔物?哪来的魔物?”   秦舒笑也疑惑道:“阿峥?”   “你身边那道童呢?这些东西可都是他准备的?”   阿峥也知道自己现在并无证据,单凭自己和云泽的怀疑,根本没有办法证明些什么,唯有将那道童叫出来对峙才可。   宁成风的神情已经有些不善了,显然是有气在身。   “那不过是我收的一门徒,平日里不过是替我收拾房间。他打点过的草药也由我轻自过目,绝无问题。若你怀疑他是魔物,那我在你眼里又是什么?包庇魔物的魔头吗?”   阿峥却并未说话,只是紧紧拉着秦舒笑的手,仿佛对方随时都会从自己手中溜掉一般。   事实上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拉得有多紧,但是看秦舒笑的神情,他似乎拉得有点紧了。   就在这尴尬的沉默似乎要永久地持续下去的时候,房间内异变陡生。   阿峥忽然感觉到脚下的地在微微颤抖,仿佛是因为恐惧而颤栗一般,可这荒谬的想法很快就消失在他脑中,因为他眼前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别的事物所吸引住了。   是光,整个房间的墙壁都在发光,强光几乎压得他们透不过眼来,等他们稍稍能看清的时候,才发现墙壁上浮现着一道道咒纹。   更令人恐惧不已的是,阿峥忽然发现自己几乎使不出半分妖力。   而当他看向秦舒笑和宁成风的时候,发现他们也是同样的惊骇。   竟然有人在一瞬间的功夫,就将整个房间变成了一个禁锢灵力的牢笼。   哪怕是已经成了仙的宁成风,也似乎无力抵抗这诡异的阵法。   但是这个阵法不可能是在一瞬间完成的,它必须要有一定的准备。   阿峥看着惶然无措的宁成风,问道:“你刚才说……你那道童平日里负责替你收拾房间?”   宁成风有些迟钝地点了点头,似乎还处于惊愕状态。   “但是……但是他……不可能……”   “你那小小道童当然不可能布得下这样的阵法了。”   大门被人缓缓推开,同时一阵阴阳怪气令人头皮发麻的怪声也传到众人的耳中。   “只可惜本尊我并不是他。”   阿峥看向那道童,只觉得对方的身形似乎已经融入到了房内的暗影之中。   直到现在,他仍是察觉不到对方身上的气息,更糟糕的是,他体内的妖力也动用不了多少。真要动起手来,当真是胜机渺茫。   而若论起肉搏,秦舒笑和宁成风顶多给对方当沙包麻袋揍。   宁成风怒不可遏道:“是你杀了他,然后再冒充他?”   秦舒笑冷冷道:“这房间也是你动的手脚?”   黑暗里的声音有些男女莫辨,如从天边而来,又似自九重地狱升起,听得直令人毛骨悚然。   “你一心念着那少年淳熙,竟连服侍自己的道童都没有好好注意。就算我在这房间里做了手脚,也只能怪你粗心大意。”   阿峥本该反唇相讥,但因为忽然想到了一点,内心的躁动也平静了些许。   他差一点就忘了,大狐狸云泽还在慢腾腾地赶来这边呢,他的妖力可没被封着。   这家伙肯定是早就察觉到不对,所以才故意慢了一步。   这一家子老狐狸大狐狸小狐狸,简直没有一个是靠谱的。      第63章 禁术      黑暗中的影子一步一步向着秦舒笑靠近着,仿佛是一头潜藏着暗中的狰狞巨兽,一旦发现他们的破绽就会暴起偷袭。   而当阿峥察觉到自己不能化成原型的时候,从未有过的寒意在他心中蹿涌而上。   之前的种种困境他都能做到含笑而解,可如今失了妖力的依仗,又不能化为原型以蛮力相拼……这已经不能叫做困境,而该叫做绝境了。   但即便是绝境中的人也总该看到一分希望。   而此时此地,那分希望的名字就是云泽了。   既然要等到云泽前来,那他就得想些法子拖延时间。   而他从没有向今日这样一般渴望敌人是个能有耐心听他说话的家伙。   这种情况倒是极为讽刺,因为他一般来说都没什么耐心听别人说完。   “你身后的人藏不住了么?竟舍得让你这样强悍的魔物出来?”   说完这话,阿峥便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挡在了秦舒笑的身前,而宁成风也默默地走到了秦舒笑的身后,他们一仙一妖,如铜墙铁壁一般将秦舒笑夹在中间。   可失了妖力,没了仙法,这也实在算不得什么铜墙铁壁,顶多算是纸糊的墙壁。   “我身后是藏着点东西,不过那并不是人。”   黑暗中的怪声再度响起,可却像是从四面八方前来。   他明明是独自前来,可却像是无处不在,他的话音幽荡荡地回响在房间里,一时似低语,一时如暗笑,倒显得这仙家道房都多了几分鬼蜮般阴森诡谲的气息。   秦舒笑缓缓地推开阿峥,忽略了后者有些不满的眼神,他平心正气道:“你处心积虑地等着这一刻,总不是为了专门躲在暗处吓唬人的吧。”   阴阳怪气的笑声在黑暗中响起,随即便有人轻轻一伸手,便如就拨开了黑雾一般,那人也终于自黑暗中现身,不再以道童的模样伪装,而是以真正的姿态面对众人。   这么一看,对方倒不像是能沉得住气的类型,秦舒笑只说了一句话,他就忘了形,现了本相。   但阿峥马上就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了。   因为从黑暗里出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八个人。   这八个人都长着同一副面孔,有着同一副声音。   他们一走出来,就仿佛八道大门一般,将这一人一妖一仙紧紧地锁死在门内。   阿峥只看一眼了其中一人的容貌身形,可这一看就好似把眼神都钉在对方身上了一样。   他特意多看几眼不是因为对方貌若天仙,也不是因为对方丑如无盐,而是因为即使看见了,也实在记不住对方的模样。   事实上这魔物幻化的模样太过平凡,平凡到穿着一身惹眼的衣服弄到大街上都不会有人注意。而且无论怎么看他,回想起来的时候都有一种模糊不清的感觉,仿佛那张面孔上没有五官,只有一团不连贯的轮廓和线条。   而每次看到他的时候,都让人有一种想把目光转移到别的地方的莫名冲动。   这么一想,云泽能够克服这种冲动,好好注意到他,也算是极为厉害了。   而一想到云泽还在外面,阿峥就觉得心内踏实不少,然后便决定继续套话了。   宁成风淡淡道:“我听说魔界有一极善于隐匿行踪的魔物,名为将隐,那便是你吧?”   其中一个人说道:“仙长果真见多识广。”   他一说完,另外七个人便也开了口,可这一开口便是一阵怪笑,那笑声简直像是一只猫被掐着脖子后发出来的声音。   而令人不安的是,他们一边笑一边慢慢地靠近着秦舒笑,仿佛在享受着这过程一样。   阿峥宁愿他能一直享受下去,然后享受到云泽到来。   不过话说回来,他怎么还未察觉到云泽的气息?   “你若是想拖延时间,等外面的那只狐狸过来救你们的话,还是大可不必了。”   在将隐说话的时候,其他几人那犹如魔音一般的笑声依旧在持续着,仿佛一个人负责说话,另外几个分身则只负责发笑一般。   这么多年来,阿峥就从未见过如此怪诞诡异的魔物。   而他也深感这只魔物绝对没有上次那只那么好对付。   谁料将隐接下来又道:“那狐狸倒是个识时务的,此阵一发,他便土遁而逃了。”   虽然已经有些心理准备了,可阿峥看上去还是像被谁重重地打了一巴掌。   而将隐似乎很是欣赏他的神情,所以就笑得更加厉害了。   宁成风只淡淡地看了秦舒笑一眼,道:“看来你交的朋友也并非那么可靠。”   秦舒笑只默然不语,他本是这场戏的主角,可是却好像一下子成了看戏的观众。   而阿峥则瞥了宁成风一眼,道:“连自己的道童都看不好的人,就别来这边说教别人了。”   宁成风好像忽然一下子成了木雕石塑,既说不了话,又挪不了步。   但他很快就将目光对准了这八个将隐,仿佛在极力看穿对方的面孔一般。   谁都知道这八个当中只有一个是真身,若是能看穿那个真身,再结合三人之力偷袭,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可他们谁也不知道彼此还能使出多少实力。   可在这重重封锢之中,他们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对方身上。   而就在将隐即将发声的一瞬,他们同时出手,袭向其中的一个分身。   他们眼中似乎都只有一个目标,只专注一个化身,而其余的化身对他们来说都仿佛不存在一般。   他们的确没有看错,那的确是将隐的本体,同时看出,同时出手,的确算是极为了不起的成就。若是有旁人在此,只怕要忍不住为他们鼓掌了。   可惜这偷袭却是彻彻底底的失败。   因为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其它七个化身都消失不见,而将隐的本体也已出了手。   秦舒笑被一阵怪风掀倒在地,吐出一口黑血来,阿峥也瘫软在了一边,面上倒没什么,肚子上却仿佛多了个洞,血肉模糊地溢出来,叫人不忍多看。   唯有宁成风已修成仙身,故此退到一边之后,还能稳稳地站着。   可他的面色却如尸体一般惨白,那道环绕在他周身的蓝色光晕似也已消失不见。   再怎么齐心协力,再怎么默契和谐,在灵力仙力妖力封锢的情况下,都得败在绝对的实力差距之下。   将隐冷笑道:“其实你是不必出手的,你该知道我要对付的只有他们。”   他看着的是宁成风,也仿佛只有宁成风才值得他这么一看。   “其实你该一出手就先杀了我的,因为我绝不可能坐视不理。”   宁成风的眼里含着刀锋般的森冷,连周身气息也改变得极为迅速。   “我为了改天换命足足等了三百年,你以为我会眼睁睁看着你毁了这逆转乾坤的机会?”   将隐见势不妙,立刻缩进了黑暗之中,只是却还是忍不住发声:“怎么可能?你的仙力应该已经被封禁了才对?”   宁成风冷笑不语,只是他回头看向秦舒笑时,眼里依稀闪过愧恨和决绝的光。   那是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眼神,只有最了解他的人才能懂得那其中的含义。   如果不是因为阿峥认识这两人,简直要觉得他和秦舒笑之间是多年的怨侣,而不是单纯而美好的友人关系。   “三百年前,我教给了你以魂魄之力激发潜能的禁术。而你也因此在混沌一战中魂飞魄散。”   宁成风的笑容苦涩得叫人不忍多看,他看着重伤的秦舒笑,却好像在透过他看着另外以一个人。这有些突然的话,这看上去十分惨淡的笑容,都让阿峥联想到了许多不好的事情。   “我日夜愧恨,总想着若不教授你此术,你便不会有如此下场,因此我钻研多年,总想着有一日能将你的魂魄复原,却不想招来的会是你——舒笑。”   宁成风接着苦笑道:“我让你去看看这三百年后的人间,也不知是对是错,但事已至此,若不将你送到底,我总是不能甘心的。”   阿峥不是没有怀疑过宁成风召秦舒笑的目的,对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坚持三百年,实在是太过不可思议,他召唤秦舒笑的时机也颇为微妙。不过说到底,阿峥对仙神的不信任已经刻到了骨子里,实在难以根除。   可是人家一说到这里,再多的疑虑也已尽数退去,剩下的也只有无尽的感慨罢了。   感慨以淳熙那绝天绝地的性子,如何能交到这样的友人,感慨这样的友人,又为何不在当初劝他一把。阿峥以为自己已对三百年前的事情相当清楚,可如今看来,他其实还是看不清,参不透。   可参不透那又如何呢?   哪怕经历了这么多的风波,看惯了人心凉薄,见多了是非杀戮,阿峥还是忍不住感慨道:这世间到底还是有纯粹的真情存在的。   而这样的一个朋友,无论是谁交上了,都是幸运中的幸运。   而此时的幸运儿秦舒笑则无奈道:“你何必如此执着,我并非你所认识的那个淳熙道人……”   宁成风摇头道:“你未必会成为他,但即使如此,你也仍是我的朋友……”   还未说完这句话,他就先看了阿峥一眼,就那么简简单单的一眼,似乎已经包含了太多的东西。   他是不可能忽然冲破禁锢的,除非他和三百年前的淳熙道人一样,都用了那个禁术。   而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使用那个禁术所要付出的代价了。      第64章 绝境      宁成风忽然抬手打破了房间的封禁,然后他身形一闪,便与将隐战作一团。   阿峥立刻一把拽过秦舒笑,想以瞬闪的法术闪到百里之外。可没想到这一瞬闪,就直接闪现到了五陵山内的地宫。   他一脸错愕地看着招灵台上的神女,只觉得脑袋像是被人劈了一般。   鬼都知道是谁将他们拉到这边来了,而若是早知如此,他宁愿痛痛快快地和秦舒笑与那将隐一战便好了。   神女浮在半空,彩带轻飘,衣袂轻舞,美而不妖,艳而不媚,那姿容神态,哪怕是看上一百遍也仍令世人惊艳。   可阿峥见了她却仿佛比见了鬼还头疼。   他刚想说些什么,秦舒笑就立刻甩开他的手,上前问道:“将隐是否就是你派去的?”   阿峥几乎要忍不住跳起来打晕他,他本来还可以与这神女慢慢周旋,不料秦舒笑直接把这层伪装给捅破了。万一逼急了对方,那要如何收场?   可神女居然就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不错。”   阿峥承认他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如此坦荡的恶神。   对方那高高在上的姿态,那漫不经心的口气,好像说的是她派了一只狗去咬了人家,而不是派了一只魔物去暗算了仙人。   神女忽然笑了,仿佛是解读出了阿峥内心的困惑和秦舒笑的愤怒一般。   “不必掐指一算也能看出你想问什么。这么做既有违天道,又极损阴德,我既为堂堂天界仙神,又何必如此不择手段?”   秦舒笑冷冷道:“做下如此卑劣行径之后,你已不配称自己为仙神了。”   他冲动起来简直是什么都敢说,什么都不管,阿峥几乎觉得他是一个火炮,一点就着,绝不回头。   神女道:“这我自然知道,若有任何天罚,我也自会领受。”   但在天罚之前,她还是得把该做的事情做完。   她那虔诚的模样像是一位殉道的烈士,而不是一个布下天罗地网的阴谋家,可越是这样,就越是要把人活活憋死。   受害人在那里缄默无声,施害人却在这儿孤芳自赏,顾影自怜,这究竟算是什么世道?   秦舒笑一脸正气道:“你既知道有天罚加身,就应及时收手。”   “大局为重,我自身如何都不要紧。”   神女依旧是笑得那般坦然,坦然到几乎让人无可指摘。   “若是此时收手,祭品一事便无着落,多年苦心也会付之东流。但你们在此事上的确无辜,所以我可以解答你们长久以来的困惑。”   她不是那种眼看计谋得逞就把全盘计划说出来的蠢材。   至今为止神女所做的每一步,说的每一句话,都有自己的打算,都导致了相应的后果。   而她越是坦然镇定,越是表现出同情,就越是显得她胸有成竹,胜券在握。   不过这么一来,她许久以来看阿峥的那种古怪的眼神也终于有了答案。   在许多事上她的确是同情阿峥的,可是为了她所追求的道,却又不得不多次设计。   而这样的家伙偏偏比任何人都可怕。   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可却一点都不愿回头。   阿峥暗叫不好,四下里观察着出口,秦舒笑却直接问道:“你口中祭品究竟是什么?多年布置又是何故?”   神女淡淡道:“要修复一件上古神器,就必须要这十件祭品,阴漓便是其中之一。奈何他要成为合格的祭品,还偏偏得历经轮回,否则便算不得祭品。”   阿峥忍不住道:“直接将我扔进招灵台不就得了?何必如此费时费力?”   神女却道:“若是能如此简单,我早就这般做了。可在你成为合格的祭品之前,外人却不能直接干涉,只能间接安排。”   “而某些人要彼此遇到,要产生我想要的因缘,发生我想要的冲突,自然要等上不少时日了。”   阿峥冷冷道:“你这一等就是几百年,费尽心机地算计,也是够尽心尽力的,只不知那神器究竟是何种用途?”   神女平静无波的面上忽然出现了一种称得上是炙热的表情,那种表情再度让阿峥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自是用来破开人神两界的界限,让神界与人界重归一体。”   话音一落,如落下千斤巨石,砸得人耳麻目瞪。   阿峥几乎已经被这匪夷所思的话骇异得说不出话来,面上就连惊讶的表情也没有了。   两界归一,神灵与人族毫无隔阂地共处一世,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两界灵力交替,道人飞升会更加轻易,人神之间可毫无阻碍地直接沟通。   不过这听起来……应该是好事?   可秦舒笑却道:“那魔界呢?鬼界呢?人神两界的界限与魔界鬼界相连,你破此界限,另外两界又当如何?”   神女只是轻笑不语。   阿峥登时警醒过来,暗骂自己几乎忽视了最重要的东西。   人神两界的界限同时也是人鬼和人魔两界的界限,一旦那道界限崩溃,四界相混,则重归混沌,届时人鬼仙魔混迹一界,这繁华人世又将成为神魔混战的战场。   难道她打的竟然是这个主意?   阿峥越想越不妙,可却在这时神女却眼神一凛,广袖一挥,秦舒笑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到了招灵台上,这速度之快,根本让阿峥来不及反应。   可阵法启动之后,他却意识到那并非跨越时空的阵法。   他察觉到不对,立刻化成兽形上前,但刚跳到台阶上,却仿佛碰到一堵无形的墙壁一般,被直接弹了回来。阿峥接下来又口吐烈火,脚踏凌云,百般法术用尽,可依旧无法突破那道墙壁。   任谁都看得出这结界是无法突破了,可阿峥却像铁了心一般,死也不肯放弃突破这道墙。   高台上的秦舒笑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如被灌了重铁一般,连半分也动弹不得。   时至今日,为他而受累的人已经太多了。抱云真人无端身亡,纪栖真被算计惨死,沈谦受多年妖化之苦,清涵也死了多次,宁成风不惜使用禁术。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让阿峥成为一个合格的祭品?   为了那让人世重归混沌的大局?   他看向神女说了话,只是那声音发着渗人的寒气,眼里也满是骇人的杀意。   “我所经历的这一切,他们所经受的种种苦难,就只是为了让安排阿峥历经轮回?”   神女道:“你的作用当然不止如此,他们就另当别论了。”   秦舒笑怒极反笑,眼里几乎要滴出血来。   “看来我这颗棋子倒比别的棋子更加重要一些。”   “若非为了大局,我也不愿如此。”神女的眉目之间仿佛涌现出了些许悲哀,“但你的作用的确很关键。”   秦舒笑冷冷一笑,只觉得胸腔之间满是不能自抑的悲愤。   “关键?莫非我也是一件祭品?一件待宰的猪羊?”   神女却摇头道:“你虽不是祭品,但却是促成好几件祭品的关键人物。要想阴漓和混沌成为祭品,都与你脱不了关系。”   秦舒笑道:“只怕不止他们吧?”   “你果真机警。”神女笑道,“另外一件祭品便是淳熙道人当年杀妖留下的漏网之鱼,而他成为祭品的条件便是全族被屠到只剩他一个。”   她顿了顿,平淡的语气听来却格外地令人惊心。   “只可惜有人暗中妨碍我,让我连他的身份连都算不出,只能模糊地知道他可能出自某些个妖族当中,所以就要麻烦你将这些族群一一杀尽了。”   困惑许久的谜团终于解开,但秦舒笑双目却已然因怒火而赤红。   “哪怕你洗去我的记忆,我也绝不可能去做这等丧德败行之事!”   “我怎会洗去你的记忆呢?”神女又轻轻地撂下一句话,但却仿佛在阿峥和秦舒笑之间炸下一道九霄神雷。   “我只会修改你的记忆罢了。”   “你敢——”   眼看着神女的一双素手下一瞬就落到了秦舒笑的头上,阿峥的这声几乎是喊得肝胆欲裂,他只觉得心肺之间似有火要将血肉烧融,连眼里都恨得要滴出血来。   神女仿佛听不见他这声似的,仍对着秦舒笑施法,阿峥的眼里忽然涌出了一阵决绝之意。   自下山以来,他从未有一刻如今时今日这般绝望过。哪怕是妖力被封,无法化形,他都没有这般地绝望过。   可越是到了绝望之时,他越是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他忽然化成人形,轻轻抬手,那手中竟冒出了一阵妖火来。   那自然是混沌之息,是混沌送给他的最后武器。   神女终于有了反应,但那反应也不过是一声叹息。   “混沌之息确实可以妖化万物,但你突不破结界,也自然无法拿它对付我。”   阿峥忽然笑了,那绝望癫狂至极的笑声,在此刻看来竟犹如鬼魅一般。   “蠢女人,谁说我要拿它来妖化你了?”   神女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诧异道:“你……”   阿峥冷笑道:“你要的祭品是阴漓,可若我不是阴漓了,你还能得到些什么?”   话音一落,他立刻催动妖力,手中妖火颜色立变,神女见势不妙,立刻推开秦舒笑,飞袖直取阿峥。   阿峥却笑了笑,那妖异的火光映得那笑容看上去格外地绝望而癫狂。   而笑完之后,他就将那团火往胸腔一拍。      第65章 故人      神女在下一瞬就闪到了阿峥的身边,没有人能形容得出她的速度有多快,用一眨眼,或是一个呼吸,都无法形容那电光火石的一瞬。   在阿峥所见过的所有人与妖,没有一个能比她更快。   就算是老狐狸在此,只怕也吃不下这一招,躲不过她的攻击。   她是快,但是阿峥却早有准备,她出手的那一瞬,他也出了一击。   他像是运足了一生的力气搏了这一击,像是把所有的气运都赌在这一击上,他是第一次采用冒险地这样的招数,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使用这样的招数。   若是秦舒笑还能清醒地说话,大概会大骂他在胡来。   若是云泽还在此处,大概会笑眯眯地为他鼓掌喝彩。   因为在这一击里,他居然把那道混沌之息从身体里拿了出来,然后拍到了神女的身体里。   这听起来实在荒谬到了极点,但是在特殊的场合,特殊的情况下,面对着特殊的对象,它居然奏效了。   神女忽地退后好远,微咬银牙道:“你是为了这一招,才演出方才那一出戏?”   阿峥听出了她声音中咬牙切齿的意味,只觉得从未听过如此动听的声音,就连天宫的仙乐,都不能更能让他畅快了。   他在畅快的时候总是大方坦率的,所以这次他也挺起胸膛,带上一副奸计得逞般的恶狠狠的笑容。   “若非为了将你拖下水,我也不至于来这么一出。”   他要的便是神女因为心急而漏出破绽,因为只这么一瞬的破绽,就足以决定许多东西了。   他从来没有逼成这样过,而熟悉阿峥的人都知道,越是逼他逼得紧迫,他反弹得就越是厉害。   混沌之息可妖化万物,那为何不能用在仙神身上?   神女的面色已因为愤怒和惊讶而显出一种诡异的青白之色,一种凄厉而幽艳的光从她的眼神中一闪而过。   “但你方才确实催动了混沌之息,那可做不得假。”   若他刚才已经催动了混沌之息,自己就一定会沾染上些许妖息,这样一来,只怕他自己也逃不过混沌的妖化。   话音一落,像是击中了阿峥心底的某个部分,他的笑容中也忽然带了些许决绝苍然。   “若非如此,我又怎能诱你上钩。”   想以弱胜强,总得付出些代价,若是不动真格,他哪能将这虚伪的仙神推到万劫不复之地呢?   神女已经退去了所有的雍然之色,她的皮肤正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像是在一瞬间有无数藤蔓爬上她的身躯似的。神女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一种老猫般的怪叫声,而这声音在地宫里幽幽荡荡地回响着,倒是与这泛着森然气息的宫殿里十分相配。   这是阿峥第一次见她如此失态,可能是也最后一次,因为他正清楚地感觉得到对方的周身神息呈现出如狂风卷浪般的乱象,而只有阿峥明白那是妖化的征兆。   她的内息已经乱了,这是个好兆头。   而阿峥所需要的,便是在此刻前去搭救秦舒笑。   可他一抬眼,只这么一眼,却几乎看得整个人都怔住了。   因为秦舒笑居然不见了,他刚刚明明就在此处,可却好像一下子被这招灵台给吞了。   阿峥的心都快蹦出来了,因为他的鼻子已经闻不到任何秦舒笑的气息,对方似乎已经从这地宫里消失了,而他消失的地点就是那该死的招灵台。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转过头去看向神女,发现她已坐在地上,似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但她看向阿峥时,还是朝着他露出了一丝不详的笑意。   “你终是迟了一步,他已经被送走了。”   阿峥一声断喝道:“送去何处!?”   他捏紧了拳头,双目死瞪,仿佛恨不得一拳打到那张慈眉善目的面孔上。   神女轻叹了一声,可却连这叹息都好像带着几分得意的味道,仿佛她不是在感慨,而是在庆贺自己的成功。   “你不该问送去何处,你该问……送去什么时候。”   说完这一句,她便再也没有力气说话,栽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着,她发鬓凌乱,青丝纬地,包裹在金裙下的身躯正不住地颤抖着,就连那姣好的面容也几乎扭曲成了一团。   妖化的过程总是痛苦难耐的,无论对方是仙神还是凡人,一旦染上了这道气息,都会变得好像地上的蝼蚁那般卑微,在这种时刻,往日的尊荣肯定是保不住的了,能把神智保持好就算好了。   阿峥本想上前去问她一些话,不料忽觉胸腔之中气息翻涌。   他立刻按住胸口,跪倒在了地上,同时在心底狠狠地骂了一声混沌。   这道灵息一旦催动,就对所有碰到它的人都有效,无论那是碰到一瞬,还是碰了很久。   他终究还是沾染上了混沌的一些灵息,而这些灵息便如剧毒一般在他的体内迅速扩张着,也许不出一日,不到几个时辰,他也会变得和神女一样痛不欲生。   而就在此刻,阿峥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脑海里闪现过一些奇异的片段。   他还在觉得自己是否是出现了幻觉,但看到了神女之后,他忽然察觉到这其实是对方的记忆。   不知为何,因为他们二人都有些许妖化的迹象,所以才有这等记忆共享的奇妙效果。   阿峥自然不会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几乎是如饥似渴地探索着对方的记忆,连每一个角落都不肯放过。   可惜这段记忆共享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因为神女似乎也察觉到了阿峥的举动。   而在下一瞬,她就结了一个手印,那纤纤素指在空中划出一个又一个灵巧无比的动作,曼妙如舞姿,袅娜如莲花。   但在这下面隐藏的,却是无穷无尽的杀机。   可阿峥万万没有想到,她要杀的竟是她自己。   手印一结完,她的身躯便被一团黑火所包围,火舌如毒蛇般窜上她的躯干,在一瞬间吞噬了她的面孔,她的手臂,就连她的金钗、玉坠、宝石珠子、丝绸缎子,也消融在了这魔鬼似的火焰当中。   神女自始至终都没有再发出尖叫,她无比坚定地任火焰吞噬了自己的全部,像是一个殉道者一般沉默不语,直到化为飞灰消逝于空中。即便是阿峥被这变故给怔住了,他从未想过害人者会比他这个受害者还要决绝。   她到底还是想到了办法保持自己的尊严,不至于化为混沌一样的妖物,做些祸害人间的事。   但是她可以这么干干净净地走,不留一点痕迹,阿峥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因为他马上就发现随着神女的逝去,地宫的门便被撞了开来,一堆妖将妖兵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仿佛恨不得将他煮了吃了。   想必神女生前施了什么法术,她活着的时候,这些脏东西都是进不来的,可是她一旦死去,这些个妖兵妖将们便都翻了天了。   阿峥很想不去管他们,可是他们身上的杀气实在让人难以忽略。他现在还有些虚弱,若是与这么些妖怪硬打起来,只怕是很难取胜。   而就在双方僵持之时,阿峥又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然后他很快发现自己闻到的不是一股,而是许多股。   当他意识到这些味道都属于什么人的时候,他几乎要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大门外边传来了些打杀声,再过了一会儿,云泽和云片竟已都杀到了此处。   而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清涵和决徽竟也和他们一块儿杀到了此处。他们杀得浑身是血,却杀得痛快淋漓,连面上也带了几分飒爽的笑意。   哪怕是把阿峥打死十次,他也不相信云片能如此利落地下手,他更不相信不久前仿佛快要死去的清涵居然就这么活蹦乱跳地活了过来,而且还气力十足地在那里杀妖打妖,好像比之前都活得更好了,而且决徽居然能和打伤了他师兄的清涵一起杀敌,这简直比天方夜谭还要离奇百倍。   可现实就是如此荒谬和古怪,因为清涵现在就站在他面前,而且还偷了个空,朝他眨了眨眼。   就因为这一眨眼,阿峥就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然后他有些狐疑地看向云泽,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云泽干翻了几个试图偷袭云片的小妖,然后就奔到了阿峥这边来。   “你应该知道我是不会轻易抛下你的吧?”   总算来了一个家伙能和他解释点什么了。   阿峥点了点头,道:“我也有想过你有可能是去搬救兵了,但却没想到你能找到他们,还能找到这里来……”   云泽笑道:“云片是该学会见见血了,他可不能一直懒下去。至于清涵嘛,他吃了你的血肉之后,不但恢复了气血,还还比之前更加强健了。于是我就马不停蹄地去找他来搭救你,正巧碰上了决徽。他欠着你一道情,就一同过来了。”   他顿了顿,面上带着一丝温润的笑意。   “我想你若不在那道场,那便一定是落在神女手中了。”   幸好他猜对了,也幸好他找到了足够多的帮手。   云泽说完这话便开始四处张望,仿佛是在寻找神女和秦舒笑的踪影,但现在的他只能找到一团骨灰了。   似乎是想到了秦舒笑,阿峥的面色在一瞬间沉了下来。   他恨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但他更恨那个虚伪卑鄙的天神。   “舒笑不见了,是神女捣的鬼。”   云泽诧异道:“他是不是已经被……”   阿峥努力不去回忆之前神女所说的话,只道:“他在招灵台上消失了。”   这一句话可以代表着很多意思,但在此时此地,它只代表着一种意思,而无论是阿峥还是云泽,都不想承认这个事实。   秦舒笑还是被召唤回去了,他此刻大概已经回到了三百年前,回到了那玄清山中。   云泽只能叹道:“命由天定,也许这便是你们之间的结局了。”   阿峥却冷冷道:“不,这算不得什么狗屁结局,若就这样结束,怎对得起那些苦心算计我们的人?”   他忽然扫了一眼那仍有灵力运转的招灵台,眼里蹦出希冀般的火花。   这当然不能是结束,这顶多算个开始。   云泽立刻猜到了他的意思,而他的面色也开始难看了起来。   “你是想利用它去追上秦舒笑?和他一样回到三百年前?”   阿峥道:“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神女的灵力还未完全散去,这法子值得一试。”   云泽的声音立刻急促了起来。   “你怎知这不是另外一个圈套?你怎能确定你一定能回到三百年前?”   也许他用了这招灵台之后,会被引到几百年后,或是十分古早的年代,那就相当于走入另外一重绝境当中。   阿峥淡淡道:“我没法确定,更不能断言这不是个圈套。”   但他却不可能不去一试,因为这是最后的机会,也是他唯一的机会。   云泽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便道:“你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吗?”   阿峥笑道:“我记得,你说过我的循环或许尚未结束,或许我这一生都是一个循环。”   后面一句话未免太过绝望,前面一句话倒是还很有可能。   云泽便道:“也许你再次踏上招灵台,便会踏入另外一个循环。而这次之后,循环就算是结束了。”   一旦循环结束,所有人都知道会发生什么,苦心经营百年,绝不能是一人一仙之力,神也女不可能是孤军奋战,她身后必有黑手在操纵一切。   阿峥道:“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一死而已。”   而且他也已经不怕死了,因为就算是死,他也不会是作为祭品而死。   他不打算告诉云泽混沌的气息已在他体内扎了根,因为这其实并不算是坏事。若换做以前,这便是最大的生不如死,可换做现在,这却成了他的最后一道屏障。   世事的阴差阳错,大抵便是如此。   云泽笑道:“我不会拦着你,你若是要去送死,我也只会笑着看你去死,因为我知道你绝不会让自己白白死去,你总会让自己死得有价值一些。”   阿峥就是喜欢他笑着说出这些犀利无比的话,就算在这样的时刻,这些话可比那些哭哭丧丧的陈词滥调要动听多了。   “在我走之前,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云泽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无论你去往何处,都不可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这一点你应该清楚得很。”   阿峥的面色有些发白,因为直到现在,他还是无法正视这个事实,正视这个秦舒笑会成为那个铁石心肠的淳熙,然后在杀妖时无比凄惨地死去的事实。   一想到这点,他就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谁狠狠地扎上了一刀,然后又用力地绞碎。   但是云泽却不管不顾道:“但你可以改变之后要发生的事,以一种不为人知的方式改变,这一点也请务必记住。”   阿峥有些诧异地看向他,然后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云泽却笑道:“我?我可是从头到尾都一无所知,这不过是听从舅舅的安排罢了。”   把锅推给失踪者去背是再容易不过的了,但就算真的找到了老狐狸,只怕也是问不出什么了。   阿峥再也没有提出任何问题了。   他只不过是在临走之前,再次看了一眼云泽、云片、决徽,还有清涵。   他看向清涵的那一眼是最长的,长得连他自己都有些茫然了。   而与此同时,妖类们也被杀得差不多了,清涵也停下来看向了他,那眼神幽幽如水,宁宁如夏,仿佛他们之间有一根斩不断的丝线将彼此牵连在一起。   阿峥不知道他是怀着怎样的目的来搭救自己的,但他们之间以这样的方式来结尾,倒也不算难看。   没有算计,没有心机,没有更多的勾心斗角,揣摩观测。   他只是静静地看了看清涵,露出了一丝笑意。   那一刻他想起了许多与清涵有关的细节,在微露山上的种种,下山后的种种,重逢后的种种,阿峥觉得自己仿佛还有许多问题想问对方。   但他却没有问出口,无言的沉默成了他看到清涵之后最后的反应。   其实他知道这些问题已经没有问出口的必要了,清涵应该也明白这一点。   所以他也什么都没有说,没有刺探,没有嘲讽,只是静静地看着阿峥,仿佛看着一道美好的回忆在自己的面前慢慢地消逝。   他们之间终究是回不去了,但不代表他们不能放下那些恩怨。   至少在阿峥走之前,这些恩怨是可以放下的。   阿峥这便冲着云泽云片和决徽笑了笑,然后一脚踏上了招灵台。   灵力激荡之下,他觉得眼前出现了一道十分刺眼的光,那光芒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将他团团包围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当光芒退散之时,他才发现自己出现了一处山林之中。   这不像是微露山,也不像是天都山,更不像是抱云真人所在的紫殿山。   这是一处他从未来过的地方。   招灵台为何要将他引到此处?   更重要的是,如今究竟是何年何月?是三百年前,还是几百年后?   阿峥实在不明白,但他知道自己一定得弄个明白。   他能停留的时间不多,若不弄个清楚,只怕不明不白地回去之后,会毫无还手之力地去面对神女背后的人。   可在下一刻,他忽然闻到了一股子熟悉的味道。   这味道不是清涵等人,也不属于秦舒笑,更不属于他最近认识的任何一个生灵。   他的心脏在胸腔内狂跳不已,仿佛在下一瞬就能冲破血肉蹦跳而出似的。他的呼吸也是前所未有的急促,哪怕是知道清涵的真相那一日,他也未曾有过如此激动的心情。   阿峥奋力向味道的来源冲过去,途中不知划过了多少树枝,但他丝毫未觉痛疼,只觉得双脚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一般。   他仿佛已经忘却刚才经历的一切,只记得奔向那熟悉的味道。   而当真的奔到味道的发源地时,他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看到了那个家伙。   他硬生生地停了下来,似乎是害怕把对方给惊走了一般,开了口,却几乎是用颤抖的声音在说话:“是……是你吗,老狐狸?”      第66章 淳煕      阿峥这一声问完,未听到答案,却先听到对方低低笑了一声。   “老狐狸?”   这熟悉的语调几乎令阿峥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那股热血在四肢百骸里奔走游荡,激得他不能自已,恨不能立刻冲上前去把对方的身子掰过来好好看看。   这三百年来他实在是等了太久,想了太久,也寂寞了太久。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让他不见时朝思暮想,见了面却恨不能一拳打扁的家伙也在眼前。   对方终于慢悠悠转过身来,露出了一张让他恨得牙痒痒的傲慢面孔。他那下巴微微一抬,嘴角轻轻一挑,轻飘飘地吐出来了一句话。可这句话却让阿峥的心在瞬间沉到了底。   “敢问阁下是谁?我们之前见过面吗?”   阿峥的身体微微晃了晃,恨不能一拳打下去道:“我等了你这么久,你第一话就是问我这个?”   老狐狸耸了耸肩,道:“虽然你的怨气大得快要冲破了天,但我还是得说,你认错了人。”   阿峥本想冷冷道:“你就算是化成灰我也记得你身上那股子骚味。”   可他暗自一想,又把这句话给咽了下去,打算烂在肚子里。   若这是他所熟悉的老狐狸,就不可能不认得他。排除他是在演戏的可能,若这个老狐狸不属于他所熟悉的那个时代,那便能解释得通了。他或许来自一千年前,又或许来自更遥远的时代,总之这时的老狐狸甚至还没有见过阿峥。   阿峥顿时醒过神来,面上的那股子怨愤之气也消散不少了,转而挂上了一副平和的笑容,虽然这硬挤出来的笑容看上去也不那么真诚。   “你知道这里是何处吗?现在又是什么时候了?”   老狐狸道:“这两问我倒想问你。”   阿峥诧异道:“这话何意?”   老狐狸叹道:“我无意中触发了招灵台上的法阵,被那法阵闪到了此处。那法阵素有转地换时之功效,如今我也不知自己处在何处,身在何年了。”   阿峥惊诧道:“你说什么?你说你去了招灵台?”   老狐狸笑道:“看兄台这话,莫非也同我一样?”   阿峥见他竟叫自己一声“兄台”,愈发觉得心中古怪,又细心感应,发现他身上的妖气并没有初见时那般强大,若不是有心收敛,那就是他自身的实力削弱了。   阿峥心念一动,急忙问道:“你的道行究竟多深了?”   他表面上问的是道行,实则问的是对方的年纪。   老狐狸微微眯眼,淡淡道:“这又与你有何相干?”   他的脾气倒是一如既往地臭,臭得和茅坑里的石头一样。   阿峥道:“既然我们都身受招灵台之苦,就该携手并进,一同寻那返还之路,不是吗?”   他甚少这样和颜悦色地对旁人说话,如今放下这样姿态,连他自己都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老狐狸眼神一闪,看向阿峥的目光中也带上了几分警惕之意。   “我原本也是这样打算的,但兄台的话未免太多,我是最受不了唠叨的。”   说完这句话,他便想转身遁走,却被阿峥一把拦住。   虽说他的本意只是拦下对方,可阿峥的一只手却扣在了他的脉门之上。   他自己本也没想这么轻易地擒住对方,但忌惮于对方以往给他留下的强大的阴影,阿峥一出手便是下了死手,未料到这般容易便得手了,容易得连他自己都被震惊到了。   老狐狸也不挣扎,只从容笑道:“兄台不是说要携手并进么?难道就是这样的并进法?”   阿峥叹了口气,先将他放开,道:“你老实说,你此刻究竟修行了几年。”   老狐狸道:“小妖不才,只修行了两百年。”   阿峥登时身子一震,一双眸子瞪得如铜铃一般。   “你现在才两百多岁?”   老狐狸见他神情有异,面上惑色渐起,目光犹疑道:“我修行多少年,又与你何干?”   阿峥此刻却没有去理会他了,听了方才那消息,心中早已是翻江倒海一般。   他只知这个老狐狸来自于他们还未相遇的年代,却没料到他居然只有两百多岁。以当初老狐狸初见他时的修为来估算,那时的他至少已经修炼近千年了。可现在的这个老狐狸竟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妖。   这么说来……   阿峥抬头看向老狐狸,面上笼了一层挥之不散的暗霾。   我遇到的不是原来的老狐狸,而是个幼年版的老狐狸?   那就不该叫他老狐狸,而该叫他小狐狸了。   小狐狸似乎是感到了他内心喷薄而出的恶意,面上的笑容也渐有些古怪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劳什子的法阵总有个时限,他不至于在此呆到天荒地老,过不了多久应该便会被送回去。   阿峥本想再问上几句,却听得身后传来几声异响。   他觉着奇怪,便拉着小狐狸一同飞去。   这不看倒不打紧,一看却叫人半天移不开眼。   只见那山崖边上躺着一道士装扮的青年人,他身上皆是血气蔓延,周边也是血迹点点,还未走近便能闻到一阵扑面而来的腥味,附近还偏生有一股子逼人的妖气弥而不散。   这妖气他是最熟悉不过的了,因为这是混沌的妖气。   哪怕把阿峥丢到火炉里烤成灰抖落出来,他也忘不了这妖气。   小狐狸疑惑道:“此处似是有大妖来过。”   既有大妖,又有道士,那就该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才对。   这话说得有理,阿峥却已顾不上回应他了。   当他看清地上那些道士的衣着之时,便疯了一般地冲了出去,蹲在他们身边查看。   这是玄清山的道服,他们也是玄清山的道人。   他们怎会和混沌起了冲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想着想着,阿峥忽觉得心口发冷。   莫非他来到了三百年前,混沌与玄清四子一战的战场?   莫非这地上躺着的就是玄清四子之一?   他仔细查看那人,发现他已断了气,胸上还有一个可见骨肉脏腑的血洞在不住地往外冒着血,面目算得上棱角分明,俊逸非凡,可称不上有一点熟悉度。   若他猜得不错,这便是三百年前的凌廷昭,也就是他所熟识的清涵了。   可不管怎样,眼下这人已是个死人,从死人身上是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话的。   阿峥叹了口气,起身向小狐狸走去,边走边道:   “我只怕这是玄清四子与混沌一战的战场。”   小狐狸道:“玄清四子?”   阿峥奇道:“你从未听说过他们?你和沈谦不是好友吗?”   话音一落他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禁有些懊恼起来,现在的小狐狸既然都还不认识他,就更不可能认识沈谦了。   心烦就容易意乱,他现在犯的低级错误似乎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增长。   小狐狸却仿佛得到了什么宝贝似的看着阿峥,边看还边道:“听你的口气,你我会在未来相交为友,而我在不知多久的将来还会认识一个叫沈谦的道人。”   阿峥充满恶意地答道:“不错,在遥远的未来你将会被我收作妖宠,我让你做马你绝不敢去做牛,我让你去喝尿你绝不敢去吃屎。”   小狐狸却好像丝毫听不懂这满载而出的恶意似的,只淡淡一笑道:“这听起来似乎很有趣,因为你刚刚看见我的时候,我不但从你的面上看到了惊喜,还看到了一点敬畏之色。”   阿峥呵呵笑道:“我一向很敬重厚颜无耻的人,因为我永远也撕不下脸皮。”   小狐狸诧异道:“这么说你是真的对未来的我十分敬畏?”   阿峥忽然不说话了,他觉得自己再说下去很有可能会忍不住透露更多东西。   小狐狸笑道:“无论如何,我都得感激你告诉我这一点,等我回去之后修炼有成,我一定会想法子去寻你,和你一诉衷情之后,我再去寻那个不知在哪里的沈谦。”   他这一笑让阿峥习惯性地打了个寒颤,可打完颤后他便在对方头上来了一拳,这一拳足够让对方痛上半天,但又不至于太痛。   可一想到是自己促成小狐狸去微露山寻他的,阿峥便觉得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巨大无比而又深不见底的坑,他每前进一步,就离那大坑越近,等走完了这行程,也就呆在坑底仰望星空了。   阿峥还在莫名地沮丧当中,然后便察觉到了一股悍烈无比的气息。   那气息明明闻着是道家的仙灵之气,可却丝毫不见祥和灵毓,却能感觉到里面的滔天杀气。即便还没见到这气息的主人,阿峥心里也已开始不住地打着鼓,眼皮子也跳个不停,仿佛那即将降临之人,比那混沌妖兽还要可怕百倍千倍。   他的感觉是对的。   因为远方有一人腾云驾雾而来,而他只看了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是谁。   来人正是秦舒笑。   不过不是十六岁的秦舒笑,而是四十多岁的秦舒笑。   阿峥好像仅仅与秦舒笑分别了半天,可秦舒笑却似乎与他分别了几十年。   他穿着玄清山的青蓝色道袍,戴着镶珠嵌宝的紫金冠,神情中透出一股子不可逼视的威严,细细一看,他的皮肤却依然紧致而光滑,可眼角却多了一些岁月风霜所铸的细纹,连眼神也不再如之前那般刚毅而清澈,而是透着一股不祥的浑浊感。   他的眼睛仿佛是灰蓝色的,灰烬一般无望的灰,深海一般空寂的蓝。   这是一种极为陌生的颜色,和秦舒笑现在看阿峥的神情一样地陌生。   小狐狸有些疑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阿峥,而后者则犹豫地上前一步道:“秦舒笑?”   四十多岁的秦舒笑冷冷道:“贫道淳熙。”   这两个字好像一把利剑刺入阿峥的胸膛,刺得血肉翻腾,钻心剔骨。   阿峥好似在一瞬间就立刻明白了神女的意图,可眼睛却好像被什么人刺了一样,疼得睁不开,也闭不上。   若有什么能让秦舒笑在经历那么多波折之后仍旧回到原点,那就只有修改记忆这一阴损法子了。神女法术一下,等他一回到三百年前,自然把过往种种尽数忘了。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能让他继续干下那些绝天灭道的大恶之事?   阿峥终于再度睁开了眼,可那眼里好像藏着一团碧幽幽的火焰,好似带着能燃尽一切污秽的力量。   他开了口,却是用了一种堪称是咬牙切齿的语气。   “秦舒笑,你终究还是成了淳煕道人。”   淳煕道人冷声道:“这天地间从来就只有淳煕,何来秦舒笑?”   小狐狸见状不妙,本想逃走,却被他凌厉无比的一眼给逼了回来。   阿峥漠然地看着这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仿佛无法释怀道:“你同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竟这样一点都不剩地忘了?”   可你凭什么忘!   我还记得明明白白,记得真真切切,你怎么敢忘!你怎么能忘!   可接下来对方所说的话却是阿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淳煕道人忽然道:“你说贫道尽数忘了?”   他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阿峥,仿佛是一字一句地说道:“可过往的一切,贫道可都记得清清楚楚呢,阴漓阿峥……”   阿峥惊骇道:“你说什么?”      第67章 爱过      大妖的这一辈子过得极慢,慢得生与死都成了细雨打在叶上留下的一道深与一道浅。   数十年时光对凡人来说是悲喜交加的半辈子,对阿峥而言却是一声叹息,一个转眸,或是一句低语的时间。   那么一个和你共过生死,度过患难的人,怎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得面目全非,判若两人?   也许阿峥对于时间的判定太浅薄,而淳煕道人则对时间的判定太复杂,复杂到连失忆这个借口也已无法掩饰他的转变。   可如果当年的秦舒笑不是被人篡改了记忆,那他是怎样变成今日的淳煕道人的?   为何他在明知一切的情况下,还能让纪栖真、凌廷昭和沈谦落到这样惨烈的下场?   阿峥想不明白,弄不清楚,只能发问。   他抬起头看向淳煕道人,面上的神情茫然而无助。   “你说你记得清清楚楚是什么意思?”   淳煕道人挑眉道:“字面上的意思。”   阿峥失声道:“你到底还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秦舒笑?”   淳煕道人道:“魂魄是的,人却不是。”   这句话就像是一道九节神鞭,抽得阿峥几乎往后面退了一退。   他看向淳煕道人的模样,仿佛恨不得他把刚才那句话给咽下去一眼。   过了好一会儿,阿峥才深吸了一口气,尽力用着平缓的语气说道:“看在我们仅有的那么一点情谊上,你难道就不能说得更明白一点?”   他仿佛已很久没有这样放低姿态地对一人说过话。   而小狐狸看到他这样的姿态仿佛也惊奇得很,惊奇得像是被人打了一拳在脸上似的。   淳煕道人却深深看了小狐狸一眼,仿佛是在透过他的眉梢,越过他的双眸看着什么人似的。   然后他才叹了口气,像是一片落在湖中的叶,一声落雁归家的轻鸣。   叹完之后,他才慢慢道:“佛家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你可曾听过?”   阿峥道:“这我倒是知道,可你明明是道家的。”   淳煕道人道:“这天下之道本就相通,不过我此刻要说的是,除了我们所在的这个世道,还有别的世道。”   阿峥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这我也明白,除了人间,还有仙界,神界,鬼界和魔界。”   淳煕道人却斩钉截铁道:“不,你不明白。”   阿峥冷笑道:“我有什么不明白的?”   淳煕道人:“虽有人鬼仙魔四界之分,但到底是同出一源,同为天帝精华所出,我所说的世道,却并非在此源中。”   阿峥若有所思,小狐狸则诧异道:“你的意思是,除了这四界之外,还另有别的所在?”   淳煕道人淡淡道:“除了天帝的这一源之外,还另有别的上古大神,他们也能造源,精源会分化出不一样的魔界、仙界、鬼界还有人间。”   阿峥眨了眨眼道:“你说的我好像一句话也听不明白。”   他明明听得懂对方说的每个字,可这每个字组合在了一起,就成了世上最难懂的话,最难解开的谜。   小狐狸苦笑道:“我觉得这道士是想同你说,除了咱们的创世大神之外,还另有别的创世大神,他们出一个神通,便造出一个新的世道,去一个变化,便是新的万千法则。”   老狐狸永远都是只老狐狸,哪怕现在是年岁小,实力弱的小狐狸,他也仍显出了在尘世里摸打滚爬多年的城府和敏锐。   淳煕道人又道:“创世大神们各自按照自己的意志造世捏灵,修仙御魔的法则也各有不同。这些世道本是各不相干,如两道平行于世的线一般。”   阿峥道:“而这些平行的世道和五陵山神女的计划有关?”   淳煕道人淡淡道:“若无关联,我同你废话这么多是在作甚?”   阿峥瞪了他一眼道:“你的心是变黑了,嘴好像还是一样的毒。”   他这一瞪看似生气,话里却没有半个字是重的,因为淳煕道人这不咸不淡,不冷不热的一句讽刺,竟颇像那个嘴硬心软的秦舒笑。   但淳煕道人下一刻又恢复到了老僧入定时的模样。   他仿佛又把心上的门给关得紧紧的了,连一丝缝隙都不肯透。   然后他继续把话说了下去,说得阿峥简直目瞪口呆,一个字都蹦不出舌尖。   原来这宇宙虽无边无界,容纳新世的能力却有有限。   万物有生便有死,飞禽走兽是如此,人妖仙魔是如此,就连包含前者的世道也是如此。新的世道不断生出来,旧的世道就得消逝,如此才能得一平衡之道。   阿峥急切道:“怎么个消逝法?”   淳煕道人望了他一眼,似乎很不满意他打断自己说故事一样。   然后他又睨了小狐狸一眼,继续说道:“你听说过九吞兽么?”   阿峥道:“从未听过。”   他好像忽然之间忘了来此的目的和之前的种种,变成了一个虔诚求教的学生。   这或许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和淳煕道人之间不会有多少平静的时光,所以才格外珍惜这不计恩仇的一刻。   淳煕道人仿佛也比刚见到他的时候平和了不少,但身上的那股冷厉之气仍是没有随风散去。   他看了看阿峥与小狐狸,继续道:“九吞兽其实不是一种兽,而是九种奇异生灵的总称。”   九吞兽分别为间陵、飞漆、海灯、相兜、拜焉、苍已、牙鲸、天未、世骨九种非妖非仙非魔的天生灵类。   其中前三者为解灵兽,后三者为业果兽,最后三者却是吞天噬地兽。间陵吞人与妖,飞漆吞仙与佛,海灯偏吞鬼与魔。相兜能吞功德善果,拜焉能吞业债罪孽,苍已则能吞下七情六欲,这六者皆在天地内,后三者却出了天地。牙鲸吞的是地,天未吞的是天,世骨则在万物之上,吞的是整个世道。   世骨最擅吞噬五行有序,几界分明的世道,只因源体分而弱,聚则强。若是能将这几世化而为一,归于一体,重回混沌之时,则创世大神遗留下的护世结界则会更强几分。   单就这强上的几分,便足够让世骨兽绕道去吞别的世道了。   阿峥原本听得云里雾里,此刻才觉得整件事都清晰明朗起来。   因为事关仙界魔界的生死存亡,所以连神魔都联合到了一块儿,就为了准备这十大祭品,以便修复神器,令这花花世界重回混沌之时。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对着淳煕道人道:“你知道神魔的意图之后,便决定站在他们那边?”   淳煕道人淡淡道:“我站在他们那边,也是站在这天道这边。”   阿峥苦笑道:“你现在说话的口气,真是和他们一模一样。”   他顿了顿,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问:“可这些隐秘之事,你一个尚未成仙的小小道人是如何知道的?”   淳煕道人淡淡道:“数十年前有一上神驾临玄清山,特意对我讲道授业,我自然会顺天道,应天命而行事。”   阿峥面上的笑简直惨淡到了极点。   “就这么简单?”   他所认识的那个秦舒笑就这么简单轻易地抛弃了所有原则,相信了这些狗屁神魔的话?   淳煕道人眉间淡然道:“上神怕我心慈手软以至耽误大局,便赐我一仙草,让我抛去了一些对妖类的恻隐之心罢了。”   阿峥浑身一震,如被一道惊雷给劈在了头上似的。   他在小狐狸的搀扶之下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我倒觉得你不是舍去了对妖类的恻隐之心,你是舍去了对世间无辜生灵的恻隐之心。”   淳煕道人只冷笑道:“人吃鸟,鸟吃虫,世间众生皆是为了利欲而活,又有谁谈得上真的无辜?”   听着这熟悉的混账话从秦舒笑的嘴里冒出来,阿峥心头如在滴血一般。   他吞了口浊气,发了声叹息,才不急不缓道:“你自称是顾全大局,那我且问你,万事万物皆有灵能,若那世骨兽吞了别的天地,得了如此多的灵能,又会成长到怎样的地步?”   淳煕道人淡淡道:“这又与你何干?”   阿峥眼中精光大盛道:“这又怎会与我无关?他这次绕道而行,是因为不愿冲破强力的结界,可待他吞掉几个世界,实力大涨,难保下次不会回来。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难道你还不如我明白?”   淳煕道人沉默了一会儿方道:“听你的口气,你似乎另有高见?”   阿峥淡淡道:“万物之间相生相克乃上古至理,世骨兽因吞噬天地而活,那么在它所吞噬的天地当中,也必有能克制它的神器。”   淳煕道人道:“如此浅显的生克之理,天界上仙们又怎会不懂?可能克制世骨的神器并非散于一处,而是散在各个平行之世中,若不收集完全,绝无半分胜机。”   阿峥诧异道:“如此说来,却有胜机可言?”   淳煕道人敛眉道:“可胜机却是遥不可及。”   阿峥道:“此话何解?”   淳煕道人厉色道:“能克制世骨的神器非比寻常,多有毁天灭地之功效,你觉得别的世界的神魔们能将这样的神器拱手让出?”   阿峥面红耳赤道:“事关生死,他们怎会不让?”   淳煕道人淡淡道:“就是因为事关生死,他们才不敢轻让。你所说的办法,上仙们不是没有考虑过,可同处一世的神魔就隔阂甚深,更何况是异界的神魔了。他们不会信我们,更不敢信我们。”   阿峥冷冷道:“从未试过的事情,怎能轻言放弃?”   淳煕道人淡淡道:“徒劳无功之事,又何必多做尝试?这世间许多的事情,冥冥之中就已注定……”   阿峥冷冷地打断他道:“命中注定这样老套牙的话,你还好意思在我面前提起?”   淳煕道人道:“老套牙又如何呢?只要是真话,就算是提一万遍也是应该的。”   阿峥冷笑道:“说来说去,你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淳煕道人道:“我不过是想让你明白,无论我要做什么样的混账事,那都是有理由的。”   阿峥恨恨道:“原来你也知道这是混账事,不知你想对我干什么?”   淳煕道人冷笑道:“我倒不想对你干什么,只想对你旁边的狐狸干些事情。”   阿峥诧异道:“他?”   他身边的小狐狸看起来也很诧异,诧异到几乎要躲到阿峥身后去了。   淳煕道人淡淡道:“他知道的太多,也改变了太多,若没有他在这里,我们的计划本会顺利很多。”   话音一落,阿峥却低头一笑道:“那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淳煕道人眸光冷冽道:“我当然知道。”   阿峥淡淡道:“你既然知道他是谁,就该知道他与我的关系,难道你觉得我会袖手旁观?”   淳煕道人道:“你经历了这么多,难道还未发现老狐狸是在利用你?”   阿峥却道:“我当然知道他是在利用我,可我实在是害怕啊。”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面上忽然涌现出了一种奇异的悲哀。   淳煕道人道:“害怕?”   他仿佛根本不觉得这两个字应该出现在阿峥的嘴里。   阿峥惨然一笑道:“我害怕没遇到他的我会变成一只连我自己都不认识的妖,就好像我心中的秦舒笑也绝对不会承认现在的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小狐狸的目光如野火般跃了一跃,仿佛重新认识了阿峥这只大妖。   淳煕道人淡然道:“秦舒笑不过是一道幻影。”   阿峥道:“可只要这道幻影给了我一点温存,一点留念,那它就不单单是幻影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忽然摆出了一个战斗前才有的姿势。   淳煕道人道:“我并不想伤你。”   这仿佛是他对阿峥最后的一点温情了。   阿峥苦笑道:“我知道,可我却想杀你。”   淳煕道人的面上露出一丝错愕而荒谬的笑。   “你要杀我?”   阿峥冷冷道:“现在的你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你的心肠比清涵更狠,做事比神女更绝,布局比上仙们更细,天底下哪里有你这样的修仙人?”   他顿了一顿,仿佛是思考过了千遍万遍才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   “我若不杀你,就对不起我爱过的那道幻影。”      第68章 大结局      阿峥出手之前,天边如有一片云霞破风而来。   这云霞红得似眉间的血,胸口的砂,密密匝匝地聚成了一团,结结实实地压在人的心口,似是能压得人喘不过来。   可是阿峥化形之后,却先发出了一声悲鸣。   这头狰狞巨兽的眼中已没有了嗜战的雀跃欢腾,只有满目的悲凉和一心的决绝。   他们本来是不必走到这一步的。   阿峥想过很多种方法与对方周转妥协。   他一向都不善于妥协,只善于抗争,所以能这样做已是极为不易了。   可在淳煕道人对小狐狸现出杀心之后,他只觉得自己和对方已再无商榷的必要。   因为秦舒笑已经死得透透的了。   他也许是死在招灵台上,也许是在淳煕道人的心里。   但无论怎样,他的魂和魄都再也回不来了。   这人死得悄无声息,死得无影无踪,死得根本没有人觉得可惜。   秦舒笑既然已经死了,淳煕道人又怎配活着?   他现在不过是神魔的喉舌,和那些只知奉命行事的行尸走肉有何区别?   他恨极了自以为是的殉道者,更恨极了空有一身力量却不懂反抗的神与魔。   所以这一战既是为了保护尚且懵懂的小狐狸,也是为了祭奠那个死去的秦舒笑。   只要他还在世一日,就绝不允许这行尸走肉再在这世上前行。   若是他杀不了淳煕道人,那死在他手上又何妨?   总好过百年千年之后,被当做祭品任人宰割,把这一生都活成个笑话。   这世上最不好笑的笑话便是,阿峥会选择低头。   因为他从来都学不会低头。   淳煕道人也是严阵以待,祭出了无数种法器。   谁也不能想到他广袖轻轻一翻,竟能翻出五花八门的法器。   他的黑龙招魂幡能招魂收魄,玄清斩灵剑能斩灵夺力,还有那人间万象图可收罗乾坤。还有其余一些不知名的法宝,却独见五色光闪,不见法宝踪影。   他一个接一个的大招发过来,阿峥几乎是躲无可躲,退无可退。   可是他身后有小狐狸,现在的小狐狸也只有他。   他若是躲了退了,这小狐狸岂不成了没头没尾的死狐狸?   所以阿峥只能拼劲全力催动妖力,吞噬袭来的术法。   可他一催动妖力,混沌之息就要命似的在体内疯狂地冲撞的。   阿峥只觉得自己的体内有一团火在烧,而且这团火越烧越大,几乎要从他的胸腔烧到他的四肢,再把他的骨头、毛发连带鳞片一起烧得一干二净、一点不剩。   淳煕道人似也察觉到他身上的异变,立时停住法宝,双眉一抬道:“你气息已乱,若不收神住手,只怕马上便要妖化。”   兽形的阿峥冷笑道:“我本来就是妖,还谈什么妖化?”   他虽是冷笑连连,其实骨子里已经虚透得很,仿佛虽时都快被混沌妖火所吞灭。   淳煕道人淡淡道:“阴漓之力与混沌之力大为不同,这点你要比我清楚得多,我劝你还是乖乖待在一边,看着我杀了这九尾狐妖即可。”   阿峥冷笑道:“我若眼睁睁看着你杀了他,只怕连我自己都要瞧不起我了。”   说完他也不顾性命,竟径直朝着淳煕道人奔来。   这一人一妖多次你来我往之后,阿峥已对淳煕道人的出招有了计较,竟取了最危险,最可怕的一条路径。   他宁愿不躲不避,直面淳煕道人的攻击,也要重创对方,最好杀得对方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秦舒笑的影子已成了泡影,老狐狸的身影却还在他面前闪烁。   但他也不是为了老狐狸,而是为了祭奠死去的秦舒笑。   如果秦舒笑真的还在,事情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可他除了这最后的一步,已别无选择。   战况一度趋于白热,但最终却是以淳煕道人的屈服而结束的。   他倒也不是屈服于阿峥,而是屈服于自己的术法之下。   原来淳煕道人之前使用了宁成风教给自己的禁术,虽是法力大增,却也得付出不小的代价。   这代价在他看来算不得什么,可在阿峥看来却是魂魄解体,永不超生。   所以他们本就没必要打得你死我活。   秦舒笑一定会随着淳煕灰飞烟灭,而阿峥必须眼睁睁地看着。   可一想到这是何人的魂魄,他心中便是悲苦万分,连兽型都维持不了了。   可他遭遇对方连番重击,早已维持不了本相,任那混沌之火在四肢百骸肆虐游走,逐渐吞噬掉每一寸属于阴漓阿峥的痕迹。   混沌妖化迟早要来,只是它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一刻他们要同归于尽的时候来。   这一定有混沌的用意,也有它到来这人世的意义。   阿峥这般想着,使劲力气走到了淳煕道人身边,然后毫不设防地坐了下来。   淳煕道人如今自然也不好过,他身上已渗出几十个血点,如瞬间多了几十个细小打破喷泉,面色惨白得宛如一具尸体,仿佛每时每刻都有几分生命力从他干涸的身躯上流失。   可这道人的余威仍在,道法也仍在。   他还是可以发动最后一击,要了阿峥的性命。   可是阿峥这时却不管不顾,也不设任何防备了。   他难道是死志已决?   小狐狸心中一凛,正想接近阿峥,却被他用眼神喝住了。   他转头看向淳煕道人,却见对方正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向他。   “阿峥,你已经在变成混沌的一部分了……”   阿峥苦笑道:“我知道。只有咱们两个都快死了的情况下,才能好好说话。”   淳煕道人叹了口气道:“我早就说过,你我不必相斗至此。”   他这一叹,就好像把自己的大半条命都给叹没了一样,连身体也跟着变得透明了几分。   阿峥知道这是他魂魄离散的前兆,只摇头道:“可若非你我战至此番境界,你根本就赶不上我的妖化。”   淳煕道人皱眉道:“你这是何意?”   阿峥淡淡道:“淳煕,或许你已经不是秦舒笑,或许我一定要杀灭你的肉身,但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魂飞魄散。”   淳煕道人却冷冷一笑道:“我的魂魄离散实乃天意,你一介妖物如何能阻止?”   阿峥苦笑道:“我是一介妖物,可也是秦舒笑的一介妖物。你难道就把我看得这般低?”   淳煕道人闭了闭眼,复又睁开道:“你是想把我吞了。”   阿峥淡淡道:“混沌可吞噬万物,我若成了它的一部分,自然也能吞掉你。你若不单单是淳煕道人,自然不会受天道所缚,你的魂魄也会得以保存……”   而且是在我的体内保存。   淳煕道人冷笑道:“这对你来说有任何意义?”   他笑得惨然,目光如火灼冰消一般令人不忍直视。   阿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否有意义。可只要魂魄尚存,就还有机会,若是连魂魄都散了,就半分机会都没了。”   淳煕道人冷冷道:“即便你把我的魂魄留在你的体内,世事也未必能入你所愿。混沌妖化一旦完成,你便再也不是你。你的意识和记忆都由混沌主宰,你以为……你还会记得我?”   阿峥却目光一闪道:“你刚刚是不是承认了……你是秦舒笑?”   他充满期盼地看向淳煕道人,仿佛他刚刚说不了什么极为了不起的字眼一样。   可淳煕道人却沧然一笑道:“即便我的心里住着一部分的秦舒笑,那又怎样?事是我做的,路是我选的,我早就不能回头,你也不能了……”   阿峥苦笑道:“我知道你我不能回头,可是有一个人可以。”   他目光一转,忽如一片青叶一般转到了小狐狸的身上。   淳煕道人诧异道:“他?”   阿峥淡淡道:“他迟早是要回到他的时代的,可在他走之前,我会把所有的记忆都交给他。”   小狐狸也一脸惊骇道:“你此话当真?”   阿峥苦笑道:“有什么可假的?这是你第一次见我,可我却早已不知见过你几回了。你一旦拥有了我的记忆,就能知晓这世上最深的秘密,该做什么,该怎么做,你自然会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的话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仿佛被什么人给掐住了脖子一样。   阿峥愣了半天,忽然醒悟过来一件事。   原来这个循环的最后一段,是由他来封上的。   他若没有到此处,就不会遇到淳煕道人,也不会遇到小狐狸。   他若没有遇到小狐狸,就不会把这辈子所有的记忆都交给他。   小狐狸在得知了祭品一事后,自会想方设法地前去阻止。   而他若知晓了老狐狸和他相处的点点滴滴之后,也自然会去微露山寻他,授予他术法,教会他许多人间的常识,把他从一头不知岁月的山间妖兽,训成一只对人世产生好奇之心的大妖。   这才是一开始发生的事儿,这才是这个循环最初的起点。   原来到头来,造成这一切的仍旧是他自己。   原来老狐狸那些运筹帷幄,那些全知全能,都是自己给他的一份礼物。   所以他看向阿峥的时候,才好像是看到了他的未来,知晓了他之后会经历的种种。   阿峥一想到此处,不由得心神动摇起来,一时之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也忘了身边还有何人了。   他处在巨大的心神震荡之中,已完全放弃了抵抗,任由混沌之火吞噬掉他体内隐藏最深的一处妖核。   他已经算是个大半个混沌了,可是不知怎的,他还保留有自己的意识,只是有许多记忆一时之间纷涌过来,叫他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罢了。   阿峥趁着还有最后一点意识,急忙叫了小狐狸过来,在脑子上轻轻一点,便抽出一个西瓜大小的光球来,一把交给了小狐狸。   这不光是他的记忆,也包括了神女的部分记忆。   神女虽没有完全妖化,却也与混沌产生了共鸣,将一部分记忆留到了阿峥的体内。   而等他几近完全混沌化之时,这些深埋在混沌之火内的记忆便也缓缓展了开来,在他的脑海里一览无余地摊开着。   在做完这些之后,他才看了看有些手足无措的小狐狸,轻轻笑道:“别怕,即便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你也会有很多机会见到我的。”   可小狐狸却无奈道:“可我即便回到过去见到你,那也已经不是真正你的了……”   阿峥苦笑道:“那自然是我,只是之前的我什么都不懂,现在的我却懂得太多了……”   懂得太多自然伤身又伤心,可这份伤怀只有他自己品得,小狐狸又哪里能知道?   他想到此处,便和淳煕道人拥在了一起,在他的脖子上轻轻啃啮着、咬嗜着,仿佛那不是人的脖颈,而是一道鲜美无比的肥肉。   他记得自己之前和秦舒笑也是这般玩闹的,可是秦舒笑那时虽是一脸冷漠,眼睛里却泛着笑。   现在的淳煕道人也是一脸的冷漠,眼睛里却什么都没有。   但他没有反抗,没有推开阿峥,只是任他在自己身上施为,任他把自己给吞掉。   阿峥只在他耳边吹着热气,轻轻问道:“你会不会后悔?”   淳煕道人叹道:“悔什么?”   阿峥淡淡道:“后悔认识我。”   淳煕道人只异常认真地看了看他,道:“如果我后悔的话,你就不会有机会骑在我的身上了……阿峥……”   这仿佛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等这句话说完之后,他的身体就越来越透明,气息也跟着微弱到几乎不能察觉。   阿峥知道这是他的最后一刻了,便张了口,将他的魂魄吞到了肚子里。   淳煕这人看着冷若冰霜,魂魄却很温热,热得能把铁石心肠都给融化。   他感受着体内的一点温热,却不知不觉之间流下泪来。   妖兽的泪也是热的,热得就和他身上的血一样。   小狐狸却忽然凑上前来道:“阿峥,你现在打算如何?”   阿峥淡淡道:“我不知道混沌本尊会对我这个分‖身如何处置,他若是也得知我的记忆,必然会不择手段地反抗起神魔来,这样一想,倒是一件好事。”   小狐狸只道:“那你自己要怎么办?”   阿峥苦笑道:“我也不知道。”   小狐狸目光炯炯道:“你若信得过我,能不能把你交托于我?”   他这句话问得奇怪,也说得突兀。   可他说完这句话后,却袖一翻,手一动,掏出一个玉瓶来。   阿峥诧异道:“这是乾坤山河瓶?”   小狐狸道:“收纳乾坤,吸取山河,里面是另一方天地,另一重世道。你若是进了这瓶子,就能和我一起回去了。”   阿峥骇然道:“你要带我回你的时代?”   小狐狸淡淡道:“我猜你有一件大事等着我去做,但我一个人要如何做成?”   阿峥却苦笑道:“可我现在是我,之后就未必是我了。”   小狐狸点头道:“我知道,可你和混沌之争远未结束。这小小的瓶子能隔绝掉你与混沌大半的联系,它便是你最好的战场。你若败给混沌,便彻底成为它的附庸,困在这瓶子里永生永世。你若能在里面继续修行,修上个千年万年,等到修为大成,便可不再受混沌本尊挟制,到时你与淳煕道人的魂魄都可分离开来。”   阿峥极为认真地看了看他,只觉得自己仿佛从未认识过这小狐狸一般。   可是细细一想,他本来就是第一次见着小狐狸,只是对方年纪虽小,却已经有了几分老狐狸的风范了。   反正前后都是死路,不如赌上一把?   阿峥叹了口气,然后便跟着入了乾坤山河瓶。   里面虽是另外一番洞天福地,却是山河寂寂,唯有他和一缕魂魄在此相偎相依。   可是阿峥却隐隐猜到这不是结局,只是另外一个开始。   他总觉得自己还有一日能见到秦舒笑,或许是一千年,或许是一万年。   “也或许是现在?”   阿峥吓了一跳,却发现那声音是从他脑袋里传出来的。   “我现在和你已为一体,你在想什么我自然清楚。”   阿峥愣了半天才道:“你……你是淳煕还是秦舒笑?”   “你真想知道?我偏不告诉你。”   这口气听来有点揶揄和俏皮,阿峥却听得心中满是暖流。   即便在这瓶子里呆上千年万年又如何,说到底,他也不算是一个人待着的。   而等到有一日出去,他也会拉着另外一个人的手。   那是秦舒笑的手,是他在这世上最在乎之人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拖了这么久终于结局了   本来是想写个BE的,但是感觉太致郁了,还是写个开放性结局,给大家留一点希望好了本来是想开系列文,以老狐狸为主角的,所以很多疑团在这篇没有解开,但是目前没有这个打算了,所以可能还有一篇番外可以用老狐狸的视角来补遗和解释 ●▄m● ┠ ┨ 书本网TXT下载论坛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